青春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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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不病没想到桃府的人来这么快。
天亮了没两个时辰, 外头就有下仆来说,桃府执事持桃氏名贴来见。
戚不病从安置陶九九的屋子出去,嘱咐人好声照应, 便往前面去。
桃府势大, 而戚氏不过是富户而已。
寒官一来, 便开门见山:“听闻阿豚在郎君处, 特来迎回去的。”也不说明自己与陶九九是什么关系, 更不提其它。
戚不病松了口气, 笑说:“我还在想, 要如何通知阿豚的亲人。”半点也不推脱,便带着寒官往后面去。
到了陶九九安置之处, 小心地打起帘子, 叮嘱寒官:“寒执事手脚要轻一些。不要带起风来。”
寒官果然也不敢造次, 轻手轻脚进去, 走到榻边,隔着重重的垂纱帘便看到里面的人满身贴着符,睡得似乎还算安稳。
他原本伸手, 想打开帘子看看,可又有些犹豫,想了想,便转头与戚不病出来。
戚不病引他在旁边的小厅坐下,令下仆上茶, 叹气说:“受了伤自然是在亲人身边才能放心, 可她现在这样,我也实在不知道, 要怎么移动。我与她一向交好,引为知己。实在下不了手, 怕看到她受苦。不知道寒执事有什么好法子吗?”
寒官沉吟,一时也不好说。
才刚烧成这样,全身皮肉在颂法保护之下,正是重新生长的时候。要把人移动,必然会触碰到伤处。累得原本已经愈合的创面崩裂,伤患实在受罪。
戚不病也不催他,自顾自地把颂医叫来,挑了话来问。
颂医回说:“这两个时辰下来,比刚被移回来时好了很多。睡得沉静,人也安详,皮肤伤处已经结痂。要是没有妨碍,到了明日傍晚,应该就能醒了,若不然,顶多也就是后日清晨的事。”
这位颂医,寒官也认识。
看到他,寒官就知道,戚家这位郎君是真的上了心。
再加之刚才,刚进屋内寒官就看到了,那种贴在身上的颂符。
这种颂符效果很烈,缺点是起效的时间很短,贴上不过片刻就要轻轻揭下再换新的来。不一会儿,地上就换了一堆。并且价贵,用它就是流水一样的花钱。
再加之那边屋内呢,虽然怕有风而封得很严密,但里面空气并不闷人,反而还有些清新的果香。
无论是治病,还是环境,这都是花了大功夫的。
即使是陶九九移回桃府去,也不过如此。
心里不免打起了算盘。
陶九九被烧,自然不是他的错。可主家爱女心切,即使与他无关,也没用的。
若是这时候报去,不出几个时辰,人就会赶来。再一看心肝上的女儿这惨相,就算平常再相重他,也恐怕要生些事端。
但是左右现在情况不危险,如果等到二三天之后,伤处稍微长好了一些,没这么惨了,人也醒了。主家就不会那么焦躁。
戚不病坐在喝茶,挑眼看了一眼侍立在旁边的侍人。
那侍人会意敛眸出去。
不一会儿便有下人来叫:“豚娘子不安,有些躁动,还是要郎君过去稍坐片刻,以做安抚。”
戚不病便起身,但有些不自在,看向寒官解释说:“大约是吓着了害怕。现在又遮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只要熟悉的人。”
又觉得不妥,连忙说:“阿豚是我见过最坚韧又最上进、良善的人。相互引为知己。”怕他以为自己图谋不轨。
见寒官并没有反对,这才松了口气似地,大步去了。
寒官看着他匆匆的步伐,沉吟了一会儿便跟上去。
不过没有进内间,只在窗下站着。
里面陶九九似乎确实不安稳,大约是镇不下痛吧。
少年低低地劝慰,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不怕。没事。一点疤也不会留的。”
“……我守在这里……”
“……寒执事知道,已赶来了,就在外面呢……”
很有耐心。
中间或有陶九九的说话声?
因说得太不清晰,也听不清楚。寒官怕是人醒了,连忙进去。
但戚不病已经起身正要出来了。
他伸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已经安宁下去。呼吸也恢复平缓。
怕惊扰了伤患,只得与戚不病出来,小声问:“主……阿豚说了什么?”
“听不大清楚,似乎是担心家里会因为她的事吵起来。”戚不病担忧地道:“寒执事,我早听她说,家中父母与舅舅不合,这次她能入学,又是舅舅的功劳。要是家里知道她烧成这样,会不会有什么……”这些是他日常,零零碎碎从陶九九口中听来的。
有家人弃她不顾的事实在前。他自然不觉得她这生身父母对她有多好。但也确实相信,两边会因为她的事闹起来。
人么,就是这样的,只要是看不顺眼的人办的事,怎么会不借机吵闹。
但这些话,他真的说到了寒官心坎上。
寒官也是担心这些事。
桃氏夫妇不是有心计的人,什么事也藏不住,一定会当场发作起来要死要活,到时候真的与殷灼月闹出个好歹。终归于桃氏不利,对他更有害。
戚不病见差不多了,又说:“寒执事不如就让阿豚安置在我这里吧。她虽然是你的亲人,可毕竟你在桃家也是仆役之身。不好调动太多。相比之下,我这里更方便些。等她好了,再让她与家人去信说个清楚。或者……”
他顿一顿认真地说:“或者,恢复得好就不用提了吧。也免得寒执事明明为阿豚入学的事出了十万分的力气,现在却又要被亲戚误会以为监管不力。”
说着突然想来:“寒执事不知道有没有带可信的人来,可以留在这里,陪在这边。”
寒官原还有些犹豫,但看着面前一身少年气坦坦荡荡的戚不病,又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这件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最好的。
只说:“郎君愿意,我自然求之不得。”
转身叫随从去桃府,叫路石带两个谨慎的侍女过来。
等三人来了,戚不病也就立刻带着三人,往陶九九那里去,进了垂帘,小声对沉睡的人说:“寒执事已叫人过来守着你呢。你安心些好好休养。没人怪你打翻了烛台。”
又轻声细语地:“……我叫他们就呆在这里面……”
倒是寒官把路石三个人叫出去,只叫他们守在门口,安排说:“里面封闭,人太多的话,会气闷。于伤者无益。之后,你们轮番替换里面执守的仆役就是了。”
戚不病十分愧疚:“是我想得不周道。”
寒官对他和气很多:“哪里。小郎君已经处处周道了。”
说起赔付学府的钱,以及延请医士及药费,戚不病不肯收:“侥幸父母虽不在,但家财还有些。这些钱于我实在不算什么。”
寒官也并没有强求。
他和路石的人设是陶九九的亲人,可亲人身为仆役,要拿出这些钱实在为难。
心中多少却有些不明白,戚不病既然不知道她的身份,又为什么这样讨好。难不成还真是知己吗。
与戚不病一道往府外去时,便试探几句:“阿豚模样奇怪,在家乡并不好过。小郎君不怕吗?”
戚不病说:“人可不可怕,在我看来,并不在外貌是否怪异丑陋。我以为,阿豚是这世上,最果敢坚毅之人。且有一颗虚怀若谷的心。”
表情恳切停步望着他:“寒执事,不知道,她在家中可已有婚配?”
寒执事没想到他这样直白,一时有些不知要怎么答,只说:“尚无……吧?”
戚不病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寒执事试探着问:“阿豚也有这样的心思吗?”
戚不病很想自己能点头,但最终自嘲地笑一笑,摇摇头:“寒执事晓得她在学府中是如何刻苦吗?她的心不在这个上面。”
他顿了顿:“我与她认得这么久,其实也晓得,就算没有婚配,就算她再穷困,我拿这一副身家求娶,她也不会肯的。”陶九九本就是不屑于这些的人。就像把好不容易得来的钱,塞到他手里时那样,她爱钱财可心中并没有钱财。
虽然这些早知道,可他终归有些不甘心,非要问一问。
“即使是我救了她的命,她也只会用救我一命来回报。”
日夜相对,他早看得清清楚楚,陶九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自然心最好,可也心最硬,即可杀人咽丹,也可满怀慈悲。是个顶顶奇怪的小娘子。
而这次重逢,虽然陶九九没有再提,但他也已然知道,不提别的原因,光是张氏夫妇之死,就已把陶九九架死在登仙这条道了。
她这样刻苦,绝不只是为她自己。
只是像他自己一样。是不能走别的路了。
“但听到她在家中没有婚配,还是开心的。寒执事不要笑我。”戚不病笑笑说,眼中并没有阴霾。一派的少年气。
看着少年心思在自己面前摊开来,满目赤诚。寒执事微微叹气。
青春年少,便是这样。
易心动,也容易心伤。
戚不病送寒执事出门时,寒执事已将来时的满身防备卸下了不少。甚至回去路上,都还是有些唏嘘。
打发走了寒官,戚不病微微松了口气。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回内宅去。
跟着他的侍人小声嘀咕:“郎君何必跟他扯那么多?”
大约这侍人是他信任的人,所以并没有那么多主仆的规矩。
戚不病没有应声。
扯?
他没有一句话是扯的。
但即使是真心的话,确实也不必说。
可这些话他想了想,并没有人可以说。现在说出来,并不在乎是谁听。只是想说一说而已。
口中只道:“多少留些好印象。”
“这有什么用吗?”侍人不解。
“谁知道呢。”戚不病敷衍。他回到陶九九塌边时。里面看护的人已经换成了桃家那个叫路石带来的侍女。
他并不在意,这种普通人,不通颂法,没有见识,即使是陶九九因为化丹不适,她也看不出来。
他只拿书册,静坐在榻旁的案几边无声读写。
路石在他进来之后,几次借故进来,大约是担心什么。但见他只是陪坐读书,这才不再来来去去的了。
到了半夜时,陶九九醒来两回。全身又烫又冷,只会说胡话,大概因为心丹化解使得身体中的灵脉崩裂,惨叫得撕心裂肺。如坠入地狱的鬼魂。
侍女都吓着了,戚不病说是镇痛过去了皮肤肌肉重生才会这样,打发她去拿驱痛颂符。她立刻跑了。
戚不病上前,压制住少女,以免她乱撕翻滚。却哪里能压得那么牢实的,不一会儿便还是弄得伤口崩裂,血浸湿了一床的被褥,符文也都湿坏了。
等她终于安静昏死,满床都是血与掉落的皮毛。
侍女们急忙过来帮着清理。
路明这几个桃府来的人难免有些惴惴不安。戚不病安慰了一番,总算将人打发走了。
之后他便只身一个,站在屏风外,听着屏风内间换颂换褥的响动。静静看着地上自己的倒影。
它瘦瘦的一个,被拉得长长的。微有风动,便胡乱飘摇。随时会飘散的样子,谁也帮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等里边终于安顿好,侍人过来他才惊醒。出去换了身上沾染了血污的衣裳。
到第二天夜里,陶九九又再发作了三四回。
戚不病知道,是因为心丹最表层化用的时候是最痛苦的。
这一阵痛过去,最外一层便成了降兵,会帮着新的主人,一点一点地向内侵食。
在这过程中,这颗心丹表面还会不断尝试与她身体中原有的灵脉融合。就像一颗种子,落地生根那样。
要化用整颗心丹,起码得要三五年。
但这种外层化裂似的剧痛,虽然次数变少,只会在一些关键时刻发作了,可每次大痛起来都会是生死攸关,一次比一次凶险。
再加之,外来的心丹与本来就存在灵脉相互排斥,会导致周身绵密刺痛,日夜如影随形。
她这三五年,会过得非常痛苦。
就算以后化用了,这颗心丹也会格外容易崩裂脱落。心丹崩落会使修士解体而亡,化为飞灰不入轮回。
这还只是其中小小的几个弊病。夺食他人心丹之害,远不止于此。
戚不病这么懂,是因为他也想过这么做。他最终没有做。
凡是有些智慧的人,都知道这么做绝不划算。得到的太少,付出的代价却太高。
他看向榻上的人。片刻,便回头继续读书了。写字的手很稳,半刻也没有走神。
第二天晚上,陶九九并没有醒,到了第二天凌晨的时候,也不见有动静。
颂医查看过,外面皮毛恢复得很好。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人不醒过来。
只说:“怕是太累了。耗费精力过甚。”
正说着,外头下仆就急匆匆跑进来:“那个,那个金先生来了。”
金浊?
因为他在这里过年,所以下仆认得他。
这可并不是好消息。
虽然不知道金浊到底是谁,但肯定是跟那位决不能见的‘小舅舅’有关的人吧。
戚不病皱眉快步往外,才刚出了安置陶九九的那间屋子,便见半空有人御剑而来。
他对面的金浊刚进了院门,看到戚不病,还没来得及说话,半空中的人影便翩然落下,金浊见到对方,便立刻匆忙大礼:“郎君。”表情显然是十分意外,并没有想到他会来。
戚不病站在门前,看向来人,下意识退了一步。
殷灼月一身红衣,人艳如烈焰,拢袖静静站定,蹙眉审视他:“人在哪里?”
威压之强,叫这一院子的人都忍不住跪伏下来,不敢抬头。
戚不病也感觉到了无法抗拒的压力,压在自己身上。就像是身负泰山,叫他的背无法挺直。一点一点地弯曲下去,迫使着他像院中所有其他人一样,跪伏在这个一身红衣长相妖异的修士面前。
他仓皇退了一步。但不肯低头,几乎用尽了全部力量,缓缓想要将弯曲的背重新挺直。却猛然喉头一甜,一口血吐出来,于是连站也站不大稳,摇摇欲坠。
这时候,外头有匆忙赶来的脚步声,他挣扎抬头,老远便见寒官大步跑来,一进院便连滚带爬的跪下,急声辩解:“郎君……”
可殷灼月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只一拂袖,寒官便被看不见的力量击飞重重地撞在院中的假山上,像烂娃娃似的七窍流血,却还在挣扎着,原地跪伏,却不敢再多话。
殷灼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浪费在他身上,冷淡地看着戚不病,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每进一步,戚不病身上的重压就更重一分。
可少年就是挺直身子站着。
“你若是抵死不跪,也算是个人物了。我会叫金浊为你挑个风水宝地的。”殷灼月冷声说着,又再向前一步。
这轻巧的迈步,让院中狂风四起,门边的琉璃灯猛然迸裂,碎了一地。戚不病鼻中瞬时血流如注。内腑绞痛不止。
殷灼月无视他,又再提脚。
这时候,突然有个声音高声叫:“啊,这不是我亲爱的小舅舅吗!”一道人影从戚不病身后的屋中扑了出来。
戚不病只感觉到,瞬间一切压力尽除。
轻松之余,他也一时全身无力,跌坐在地。扭头便见,陶九九一身中衣,站在他身侧,笑得十分诚恳:“小舅舅怎么来了?”
她身上还贴着满身的颂符,手臂上掉了几张,露出来的皮肤虽然已经长好,却因为没有痊愈,而凹凸不平,毛茬也没有几根。
说话时声音显然是大,但也难掩虚弱。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地微微抖动。
她的目光扫过戚不病吐的血,又看向不远处的寒官,一副自觉做错事的样子‘噗通’一声便就地跪下:“小舅舅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不该贪睡,打翻了灯台,烧坏了文先生住所。也不该怕叫父母担心,不让寒执事报去。我再也不敢了。”
远处的殷灼月不知道是何表情,静站了一下,片刻之后才举步她的方向过来。
陶九九看着他的脚,心提在嗓子眼。
她身上不应该有丹。金浊还未必感应得到,但殷灼月就算平常不怎么用颂法,只要走太近也会有可能察觉到她有了不该有的东西。
不把她当场诛杀就有鬼了。
紧张之余下意识地微微后退。
戚不病垂眸看着她挪动的膝盖,缓过了一口中气,抹去鼻下之血,正要开口,就见殷灼月突然停了下来。
只站在原地打量着陶九九:“看来没事。”然后转身便走了。
陶九九实在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戚不病扶她站起来:“你没事吧。”地上全是碎琉璃,她这一跪,膝盖都要烂了。
陶九九龇牙咧嘴,但连声说:“没事没事。一点都不痛。”看着他吐出来的那血,实在吓人。低声嘀咕:“你和他杠什么?活着为大,跪一跪也不丢人。你看,若我再晚醒一会儿,就只能给你上坟了。”
“恩。”戚不病腼腆地笑了笑,伸手扶着她,帮她摘去扎在膝盖里的琉璃渣:“就是说呀。我下次不会了。”有些扎得深,要用些力气,但他手很稳,不会抖,不会滑。
陶九九给他打眼色,叫他放心:“我没事了。”
殷灼月停步冷眼看着这边低语的两人,最后只说:“你还不来?”便拂袖而去。
陶九九缩缩脖子,来不及和戚不病说什么就连忙一瘸一拐地跟上去。但还没走两步,便脚下一软栽倒在地,昏厥了过去。
戚不病扑上去把人扶起来。一抬头便正对上殷灼月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眸。
好在,对方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对金浊说:“你死了吗?”
金浊不敢在这时候惹主人生气,急忙大步过来,从戚不病怀里把人接过去。戚不病无力与之抗衡。
不过片刻,这一行人便走得干干净净。
戚不病站在廊下,低头看着脚下。
那里有两块较圆的血印,是陶九九跪下来的时候,被琉璃扎的。
侍人忐忑,上前低声问:“郎君,要不要着人去桃府门外看着。”
戚不病回过神,只说:“把这里打扫干净。”回去房间,洗净血污换了衣裳读书去了。
到了用早饭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便抱书坐车往公学府去。
侍人驾着车,很不是滋味。送到了公学府,服侍主家下车后便忍不住:“郎君,你要是担心的话我去……”
“是我做不到的事。”戚不病回头,打断他的话。
“什么?”侍人不解。
“我答应她的事,是我做不到的事。我根本没有保护她的能力。就算叫人去看着,又如何?”
“可我看那个修士很凶,万一豚娘子有什么事……”
戚不病紧紧抓着手里的书册,只淡声说:“那总有一日,我必十倍奉还。”就转身,进公学府去了。
他太晓得了。但要是现在整天做无用之事,不好好地修习,就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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