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川山故梦（五）

　　殷灼月面目含笑,  遥望着那边：“过去吧。”
　　
　　陶九九扶他向那边去，走近后就发现，小孩正抱着只狗站在雪中的院子里头,  无声地哭。
　　
　　见过几次的那个丑娘子盘腿坐在屋内的火炉边,  撑腮歪头看着他：“你舍不得啊？可是我就是想吃狗肉呀。你不是说我是世界上对你最重要的人吗？怎么叫你为我做这么点事,  你都不肯？那你走吧。”
　　
　　她说着,  便一弹指,  木屋呼啦一下就要关上,  小孩扑过去,  顶住了门，大叫：“我舍得,  我舍得。姐姐别不要我。我听话,  我听话的！”
　　
　　丑娘子得意：“那就烤着吃吧。你弄干净些。我不喜欢人脏兮兮的。”便不再理他,  转身回到炉边翘腿躺下,  继续看自己的话本子去了。
　　
　　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内容，嘻嘻地笑。
　　
　　陶九九伸头张望，便看见屋子里堆了好多书册,  看封面差不多都是些小说之类的东西。也有说书先生的故事集结成册。
　　
　　丑娘子看得尽兴，趴在那儿，笑个不停。
　　
　　小孩在院中，与小狗子面面觑。
　　
　　小狗子并不知道大难临头，不停用毛茸茸的身体蹭他,  用粉红的小舌头舔他的手,  尾巴摇到要飞起来。
　　
　　小孩伸手摸摸它的头，无声地落泪,  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最终抱起了狗子，生生把狗捂死在怀里。
　　
　　殷灼月甚至缓过来了一些,  松开陶九九也可以自己站立了。他站在小孩身边，看着小孩哭着剥皮开膛，弄得满手血。也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之后却莫名地笑了笑。
　　
　　陶九九不解：“你笑什么？”
　　
　　他含笑对陶九九说：“你看他，眼泪在下巴上，结成了冰勾子。不是很滑稽吗？”
　　
　　陶九九笑不出来。
　　
　　小孩亲手杀了自己的小狗，亲手烤了，亲手奉到屋中丑娘子面前。
　　
　　丑娘子吃了一块，扭头便吐在地上了，蹙眉：“烤得这么老，还怎么吃？”眼睛离开了话本子，抬头看到小孩脸上的冰‘噗嗤’一声大笑起来：“你这样子也太好笑了吧。”
　　
　　殷灼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对陶九九说：“我就说很好笑吧。”
　　
　　丑娘子因这一遭，似乎心情大好：“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让小孩坐在自己脚边。
　　
　　小孩努力不哭，端着那盘狗肉，坐在火炉边。在丑娘子的注视下，拿了一块放在口中，却是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连脸上的冰都一并融化，哭得痛彻心扉。
　　
　　叫一个小孩，杀掉自己的小狗，亲手烤了，亲口吃掉。
　　
　　这是陶九九见过，最没有人性的事。
　　
　　丑娘子坐在榻上，也不看书了，皱眉看着小孩似乎很心烦：“你怎么总是这样？吃完后就滚出去吧，烦死了。”
　　
　　小孩抹着眼泪一块一块一口一口地吃完了肉，默默起身，走出门去站在院中，却忍不住胃中的翻涌，呕得昏天暗地。
　　
　　殷灼月不理外面的事，只站在榻边，看着丑娘子手中正在翻阅的那本书册。
　　
　　上头讲的是志异故事，说有个书生路遇狐狸精，犯了色心与狐狸苟合并许诺将来考上状元要迎娶她，返乡后却并没有守约而是娶了别人。
　　
　　狐狸精不肯放过他，在他新婚那夜里，在他面前，将他新妇的心挖出来，笑嘻嘻地吃了。
　　
　　书生吓成了疯子。在街上到处拉着人说自己的故事。
　　
　　不过因为失智所以颠三倒四，讲的事也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说什么自己返乡后中了状元，皇帝将公主许配给他，他忠贞自然不肯，死活要回破庙去找那狐狸精，狐狸精见到他十分感动，不止与他一道回去，还自愿为妾，奉公主为妻。从此三人过上了神仙眷侣的日子。
　　
　　丑娘子看得哈哈大笑的，正是狐狸吃心的那一段。
　　
　　她笑点在于，这只狐狸吃东西都不知道先要煮一煮，烤一烤。实在是个无知的蠢货。
　　
　　“变成了人的样子，也不过空有其表。实在太好笑了。”
　　
　　殷灼月站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目光不只是端详，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
　　
　　听到她说这句话，淡淡地笑着说：“可不是。变成了人的样子，也不过空有其表。可不是世上最好笑的事吗？”说着，伸手似乎想帮她拂一拂掉下来的碎发，但半路便又收了回去。只温温柔柔注视着丑娘子出神。
　　
　　陶九九扭头看外面，小孩已经吐完，抽抽噎噎地哭着，在原地挖了个洞，想将这些吐出来的东西全掩埋起来。
　　
　　殷灼月也走到门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孩掘洞。
　　
　　小孩才挖了一半，丑娘子突然兴冲冲地跑出来，大叫他：“喂，公主是什么呀？”却发现小孩在埋什么，赤脚走出去，推开了小孩，挖开一看，转手便给了小孩一个重重的耳光：“小畜牲，我叫你吃，你却背我吐掉？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能浪费吃的？”
　　
　　才一下，小孩脸上便是一个红彤彤的手掌印子，嘴唇都磕破了皮，满口是血。
　　
　　丑娘子面无表情扯着他，把他的头往坑里头按。
　　
　　小孩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丑娘子伸手便又给他一个大耳光：“别发出这种讨人厌的声音。”
　　
　　他被打懵了，便真的不出声了。不论是不是头被按在呕吐物里无法呼吸了，哪怕拼命挣扎，也不发出任何叫声。
　　
　　丑娘子生气，按着他、盯着他，让他把吐出来的东西全都吃干净这才松开手。
　　
　　又嫌恶他脸上身上沾了呕吐物太脏，拽着他手臂在雪地中拖行到河边，一脚便将河上冰面踏碎了，把他整个人都丢进了河里去。
　　
　　小孩在水中挣扎着，好在似乎是会游泳了，但实在太冷了，人僵得不能动，好不容易爬上来。
　　
　　可又因为头发里还有些污糟之物又被一脚踹下去。
　　
　　等他第二次爬上来时，人已经冻得发青，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丑娘子却似乎十分满意。笑眯眯地牵着他的手：“走，我们回去吧。下次可不许再这样了呀。我不喜欢你不听我的话，不喜欢你脏，不喜欢你鬼叫，也不喜欢你哭。我只喜欢你笑。”
　　
　　他握着这只温暖的手，小小的脸上扬起讨好的笑意：“恩。”
　　
　　丑娘子就很开心了。
　　
　　拉着小孩的手，边走着边晃来晃去。又兴冲冲好奇地问：“你快说说，公主是什么呀？”
　　
　　“就是皇帝的女儿。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小孩稚气地回答，因为太冷，声音都在颤抖。
　　
　　“皇帝是谁？”
　　
　　“就是拥有天下万物的人。”
　　
　　丑娘子哈哈大笑起来：“拥有天下万物？”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难道他也拥有我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孩磕磕巴巴地说着：“天下土地、人、动物、河流、树木都是皇帝的。我们也都是他的子民，都要听他的话。”
　　
　　“那我应该是皇帝才对。”丑娘子笑嘻嘻地说。
　　
　　“女人不能做皇帝。”小孩小心翼翼道。
　　
　　“为什么？”丑娘子皱眉。
　　
　　小孩见识有限：“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女人做皇帝。只听说公主是世界上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子。”
　　
　　丑娘子驻步，若有所思：“那些书上面，确实并没有一个女皇帝。”
　　
　　噗嗤笑：“那我便做公主吧。”说着扭头，向小孩露出自以为最美艳的笑容：“我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子？”面容之狰狞，令得陶九九这种有心理准备的人，都打了个冷颤。
　　
　　“是。”小孩紧紧抓着这只温暖的手，仰头看着她，目光无比的赤诚：“姐姐是世界上对我最最好的人，在我眼中，也是世界上最最美的人。我永远和姐姐在一起，最最喜欢姐姐。”
　　
　　他小且纯真，不会记恨，不论曾发生过什么，他没有怨，只有与之相依为命的儒慕之情。
　　
　　陶九九心中既堵得慌又酸胀得难受。
　　
　　目送这一大一小携手回去，她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殷灼月缓步跟在那两人身后，慢慢地走，雪地上只有那两人的脚印，他看上去像一只绝艳的鬼魂。
　　
　　察觉陶九九不在，他停下步子回头，微微笑对她招手：“快来呀。站在那里发什么呆？”
　　
　　等她走近些，摸了摸她的手：“冷吗？”温润君子模样。甚至捧着她的手，帮着她呵了好几口热气，好叫她暖暖。一点也不像个疯批。
　　
　　这幻境中的人看不见他们，但环境与一切都无比真实。甚至比之前在旅舍之中时还要更真实些。陶九九甚至闻到了空气中细微的大自然特有的味道。自然也是冷得厉害。
　　
　　“小舅舅，这个女人是谁？”陶九九抱臂问。
　　
　　殷灼月牵着她，像牵小孩似的往院子去，温和道：“小的是苏吴归，大的当然就是他后来的结发妻子了。”
　　
　　陶九九：？！
　　
　　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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