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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


  授了法印,  那一段心法便完完整整地印在了陶九九的脑海中。只是因为以授法印的形式习得,所以这段心法她无法宣之于口。
  
  但每日只需按时坐禅便可随心运转,纳天地灵气于元神丹海。
  
  殷灼月授完法,  脸色比之前刚到这里来昏迷的时候还要更难看。几乎没有什么生气,  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
  
  陶九九伸手想扶他躺下,  他笑笑,  拨开陶九九的手:“滚吧。”目光柔和。
  
  “那我去外面。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陶九九正要转头。
  
  殷灼月说:“不必。心法你学会,  已经用不上我了,  可以不必管我,  离开这里了。”
  
  陶九九被说中心思,有些尴尬:“哪里的话,  我怎么会丢下小舅舅不管呢。”
  
  殷灼月笑了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不必说这些好听的。幽思竹被送到我手上起,  就一直在汲取我的修为。苏吴归的往事,  则一点点浸蚀我的心志。我说我没用了,  不是玩笑。也不是考验你。”
  
  “可是,幽思竹化成了灰,修为不都还给你了吗?”
  
  “它每每展现出来的幻境,  都是借耗我的修为而成的。到最后已经根本没剩下多少了。还给我有什么用?也就够给你授法印的吧。”殷灼月缓缓扶着满是灰的榻沿起来,半靠在灰扑扑的破靠枕上,就如同光风霁月的公子睡在一片污浊之中。整个房间到处都是灰尘与蛛网,他却美得像自带光晕的仙人。
  
  “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阻止吗?”
  
  “自然是有的。”殷灼月淡淡说:“但我想知道一切。想亲眼看到。”
  
  陶九九绞尽脑汁劝慰:“我也不见小舅舅心志有什么动摇啊。要不你再坚持一下?说不定睡一觉,吃顿好的,  明天就好了。”
  
  “数月前,  她死在蓬莱洲时,我心丹便生裂隙,  为防心乱,结了大仁颂字,  以缓解心绪。但用处并不大。”虽然说着自己失去修为的事,可殷灼月脸上并不见惋惜。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丑娘子。说的是陶九九以张九九的身份被逼死的事。
  
  “可是,这些都是苏吴归的往事,和你殷灼月有什么关系?”陶九九忍不住反驳,这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了。
  
  “小畜牲。”殷灼月笑着伸手摸摸她那颗秃毛脑袋:“记不起来自然没有关系,不过是段故事,可记起来了,就是入骨的利刃。”
  
  说着疲倦地闭上眼睛:“走吧,回内域去,回家去,随便去哪儿,别在这里烦我。我想一个人呆些时候。如果你路上遇到琉璃殿的人,不必隐瞒我的去向。让他们来这里找我。我在这里等他们。”
  
  见他真的要赶自己走,陶九九反而踌躇。
  
  殷灼月的处境,让她觉得,到现在为止发生的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
  
  从时间顺序上来说,先是新帝登基,当夜十七皇子跑路,永城王被害,凶手原别枝出逃,并隐匿魔童,之后原氏灭门。而都城外一个普通人则受托将幽思竹送给蓬莱洲一个已死的人,最后致使殷灼月心甘情愿失去修为。
  
  这些事真的都毫不相关?
  
  而且她还有顾虑,如果殷灼月有事,对桃氏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桃氏夫妻是好人啊,也挺不容易的。
  
  陶九九退出房门,胡思乱想着漫无目的地走到前院,叉腰在院中站了好一会儿,也仍是对这些事之间会有什么关联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放弃。原地坐下,试着运转心法。
  
  一周天下来,虽然纳得的灵气稀少,留在灵脉中的更少,能转而包裹在心丹上的更更少,但确实是有效果。
  
  少也正常。本来入道之路就是长途漫漫,不在一日一时之功。
  
  意外的收获是,她运转完心法之后,似乎感觉到猫皮与自己之间,有奇怪剥离感。
  
  之前倒是听桃氏夫妻和殷灼月对话的时候有提过,她这身体不结丹是不行的,猫皮也不是长久之计。
  
  大约现在是因为结了丹,所以有了异动。
  
  这不会是要蜕皮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暂时先在这里,等自己形态稳定下来再说。转身回内院去。推开内院的门才刚想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小舅舅。
  
  就见到一个小孩站在院中。
  
  他身上穿的衣服大得拖在地上,可能因为被绊得摔过跤,脸上有几个泥印子,手上也脏兮兮的。一只手里拿着碗。碗里是她之前吃剩下的一点馄饨汤渣。一只手里拿着一小块饼皮子。
  
  看到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陶九九也退了一步,什么情况?
  
  回头看看,自己没走错地方啊。自己压根就没离开过这里,怎么能走错地方呢?
  
  仔细地打量小孩,虽然小了好几号,外貌也有所改变,但看衣裳似乎确实是殷灼月没有错。
  
  窝巢。
  
  这是退化得多厉害,怎么会变成小孩!?
  
  陶九九震惊了。
  
  可是,殷灼月都成这样了,刚才还跟她说,琉璃殿要是问起,不用隐瞒。
  
  这不是找死吗?
  
  人家琉璃殿确实是不敢过渭水来漫无目的地搜索人,但若是知道具体地方,只需要过来手起刀落,还有什么不敢的?
  
  不马不停蹄地赶来把他打得魂飞魄散就有鬼了。
  
  陶九九这么想着,看着面前小孩,原本想上前去了。
  
  一时却突然怔住。
  
  她陡然明白,殷灼月的心思了。
  
  他明知道幽思竹会吞噬自己的修为,还是放任,一直走到最后。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如果说一开始,他心中的目标还不够明晰,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等到了最后,他走完所有的回忆之后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但也许是在陶九九发作起来向他求救的瞬间,他才终于决定到此为止。于是用最后的修为来给她传授法印。
  
  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打算再继续活了。
  
  恢复了一切记忆之后,穿越一千多年的漫长人生中,对他来说大约值得留恋的人与事并不算多。
  
  亲眼目睹丑娘子死在自己面前之后,更是觉得茫然。之后追寻过去的记忆,去了十川山。
  
  十川山是开始的地方,也成为结束的地方。对他来说也算是圆满。
  
  他也不是想死,只是对这人世间,已经没有眷恋。顺其自然。
  
  对他来说,一切已经可以结束了。
  
  但陶九九就有点纳闷。
  
  他活了这么久,难道看不出来,这背后有人在算计他吗?
  
  不然怎么会那么凑巧。有人拼死也要把这东西送回蓬莱洲去。而这东西除了对他有用,之外再没有半点屁用。
  
  又或者,他不是看不出来,只是谁做的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但一想到,在背后主导着这一切的人,借的是自己的手,陶九九还是感到很不爽。
  
  塔玛的,哪来的鳖孙?!
  
  陶九九看着面前的小孩,还是有些迟疑,他现在的面容与在幽思竹里见的小孩长得简直太像了——殷灼月想以这样的面目死去,就好像最初的那个孩子从来没有机会长大过?
  
  又或者自己前面这些,对殷灼月的行为推测,也可能只是毫无根据的臆想而已。
  
  小孩见她往前一步,便立刻向后退一步,有些拘谨地看着她,目光带着试探和打量。这不是殷灼月会有的表情。
  
  这让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孩开口:“你是谁?”。声音细细的奶声奶气。
  
  这更是坐实了她的猜测。
  
  “你是来杀我的人吗?”小孩迟疑着把手里的碗和饼都放在院中的石阶上。迟疑着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在她面前站定,似乎是为了方便她动手。
  
  “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来杀你?”陶九九问。
  
  小孩讲不清楚:“我记得。”但他努力想要解释:“我得在这里等着,会有人来杀我。”
  
  这是殷灼月用最后的颂法,给自己留下的意识钢印?陶九九抓头。
  
  “要是你是来杀我的人,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告诉你。”小孩仰头看着她,认真地说:“如果你不能让我魂飞魄散,那我转世之后一定会找到你,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生永世永沦地狱。”
  
  这么狠的话,从一个小孩口中说出来的那瞬间有带着殷灼月的表情和语气,可只是短暂的数秒,就消失了。
  
  这是他存在过的唯一痕迹。用来保证对他下手的人,不会让他再活过来。
  
  陶九九一时,不知道该做何表情,终了说:“我不是来杀你的人。”
  
  “那你是谁?”小孩仰视着她,认真地端详,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什么答案。
  
  他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脸形有些尖削,是最古典的瓜子脸,显得楚楚可怜。少了戾气与故作的温柔之后,这张脸过于娇弱,有点可怜巴巴的。
  
  面对亲爱的小舅舅这天真的询问,陶九九一时没忍住,正想说‘我是你妈啊我的好大儿!’实现阶级跃进。
  
  但小孩突然问:“你是姐姐?”。打断了她的企图。
  
  陶九九十分意外,难道他还有记忆吗?试探着问:“你说的姐姐是谁?”
  
  小孩若有所思,好久之后摇头。大概他记忆中,仅剩下的只有‘姐姐’这个他曾无数次脱口而出的称谓。别说记得这背后代表的人是谁了,恐怕连姐姐是什么都不清楚。
  
  行吧。
  
  陶九九无言以对。
  
  她看看天色,转身进去收拾东西,既然暂时不走,就得准备好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在这里把根基打好之后再动身是最好的选择,也免得路上出什么问题。
  
  小孩跟前跟后。默默地帮忙。
  
  把灰尘都扫净之后,陶九九便又出去偷了点被褥什么东西回来。
  
  小孩就乖乖坐在内院的门槛上撑着下巴盯着大门等着。
  
  陶九九顺了点吃的东西,丢给他。
  
  他接着,便双手捧着一点一点地啃着吃。像是某种小动物。
  
  一开始他还边吃着边跟前跟后,挡了陶九九几次路之后,就不再这么做了。
  
  他似乎生来敏感,哪怕别人一丁点的不满,或给别人造成了半点困扰,都立刻会叫他变得更小心翼翼,怕被讨厌,于是远远地站着,但一双眼睛咕噜噜地粘在陶九九身上。一刻也不离开。
  
  陶九九把床铺好,一回头就看到他眼巴巴地站在门口。
  
  见她向自己看,便对她笑。
  
  晚上的时候,陶九九为了抵消没有灵气输入灵脉的躁动,需要静思坐禅运转心法。
  
  等她运转完一周天,睁开眼睛,就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被子和吃的都原封不动,但小孩不见了。
  
  她起身大步出去,就见到小孩正在院中的井边。
  
  他已经自己想办法把过大的衣服扎起来了,这样行动会方便些,此时正费力地摇动轱辘从井中打水。
  
  因为木桶又大又沉,叫他行动十分费劲。手上初生便娇弱的皮肤也被勒出好多血印子来。
  
  但他似乎不知道痛,挂在把手上连蹦带坠地打上一桶水,便连忙掂脚将石桌上的水壶取下来灌满,往旁边的厨房里去。
  
  陶九九跟过去一看,便见灶里的柴火放得太浅,烧一烧就掉出来,落在了灶外。眼看就要把外头落的干草点燃了,小孩傻乎乎地跑过去,用手往火上捂。
  
  窝巢!这倒霉孩子!
  
  陶九九冲上去一把将他提开,拿起水壶泼过去,但火蔓延得太快,眼看踩也踩不熄,她转身狂奔将院子里的那桶水提来。又是泼水又是踩火,好容易将火扑灭,实在松了口气。
  
  好险两人就要居无定所了。怒道:“以后不许碰火!”
  
  说完回头,便见小孩一脸黑灰,缩手缩脚地站在墙角,紧紧抿着嘴唇,忐忑地看着她。
  
  似乎是要哭了,眼睛红红的,但努力撑强不肯哭,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是吓着了,听到她的话,也不晓得应声,只是点头。
  
  叫人看得心里难受。
  
  “小孩子本来就不能玩火。我不是骂你。只是跟你讲道理。”陶九九抓抓脑袋,语气缓和了些。
  
  “姐姐。我知道错了。以后都不敢了。”他小心翼翼地说着,看了一眼地上的破壶,没有再辩解更多。
  
  “算了。你也是好心想烧水给我喝。”
  
  陶九九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小孩便眼睛一亮,看着她的眼眸里像有星星一样,仿佛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真是不知人间险恶!陶九九嘀咕。大步走过去,掰开他攥在一起的手看了看,就是有些蹭破皮,并没有烧伤。随后抓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揪到井边,重新打了水,把衣摆醮湿了按在他脸上一通抹。
  
  虽然是弄干净了,但大概是衣摆上的花纹绣得太多,他皮肤又薄,蹭得他一脸的红印子,可他也不吱声,只是乖乖站着。
  
  陶九九震惊了,这是小孩啊,还是豆腐人啊?
  
  并且痛的话,你也不知道说一下吗?
  
  原本要脱口而出骂他一骂,可看他那忐忑不安看着自己的样子,实在觉得骂不出口。
  
  丢开手里的湿衣摆,蹲在那郁闷地叹气。
  
  自己造了什么孽啊?
  
  到底造了什么孽?
  
  要体验这样参差的人生?
  
  可光是她蹲在这里叹气,都已经十分让小孩不安了。
  
  他攥紧衣角,垂头站着,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
  
  哪怕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明明一声都没吭,到底错在哪儿。
  
  陶九九想死。
  
  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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