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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渊和神祇


  魏拾骨下楼去时,  天色已经很暗了。
  
  蓬莱洲灯火通明,地面有绵延的亭台屋舍,半空有起伏的浮楼。因为马上要大考,  岛上聚集着无数从各地涌来的学子,  到处都人影重重。
  
  抬头看,  因天气不好,  天上不见星月,  灵脉的光时隐时现,  衬得夜幕黑得沉郁。
  
  有一只黑色的飞蛾落在他耳边的垂发上,  微微扇动翅膀。
  
  他皱眉:“有事自然会召唤你们。”
  
  那飞蛾瑟缩一下。
  
  他沉默片刻说:“我能有什么事?她说我几句罢了。这也是应该的。如果不是我以桃氏女为棋子……她也不至于日夜受折磨。若放在别人身上,何止骂几句这么简单…………你去吧。无召不得再来。”
  
  飞蛾扇了扇自己的翅膀,  便飞舞着迎风而上,  最后变成一个黑点,  隐没在夜空中。
  
  魏拾骨在原地站着,  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空上的灵脉才转身,正要上楼,突然驻步回头。
  
  从岸边过来水榭的回廊上,  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见他看过去,彳亍着过来。人走到楼外光下,他才看清原来是殷灼月。或者应该叫他阿无。
  
  他小小一个,看魏拾骨的眼神中带着警惕,显然是很不想和他说话,  但却不得不:“我听说姐姐来了。”
  
  魏拾骨没有回答,  拢袖审视着他问:“你偷跑出来的?”眉目冷清。
  
  蓬莱洲正处在权力交替的时候,现在处处暗涌。国宗宗主一直带着变成小孩的殷灼月,  窝在罡天斋里面。大约也有怕被暗算的意思。
  
  外头的上尊们就像狼吃刺猬,无从下嘴。固然并不知道罡天斋里小孩就是自己欲除之后快的殷灼月,  但四处都有流言,说他是国宗主的私生子。万一已经动了拿他要挟宗主的心思,他私自出来,无异就成了羊入虎口。
  
  “人家告诉你她来了,也不知道是怀了什么心。你听了当真就出来?”魏拾骨笑。这也是蠢得可以。
  
  阿无不忿,可看着比自己高这么多的成年人,他一个小孩子还是有些胆怯。于是并不开口为自己分辩。
  
  “她歇息了。”魏拾骨淡淡说:“你回去吧。”
  
  小孩不走,也不说话,垂着大脑袋站在原地不动。是要在这里等着的意思。
  
  魏拾骨冷声说:“随便你。”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马上回楼中去,而是看着小孩儿一会儿之后,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审视着他的脸。
  
  他变得幼小稚气,容貌也与成年后的殷灼月完全不同。也不怪乎所有人都认不出来。
  
  “你还记得些什么?”魏拾骨不想高声说话,微微俯身向他。
  
  “什么?”阿无不明白。他什么也不知道。
  
  魏拾骨没再追问,只是俯身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许久才直起身,说:“你既然想见她,那走吧,我带你去,但你手脚轻一些。她身体不大好,很难才能入眠。”
  
  阿无连忙点头。快步跟在他身后。进了楼还没上去,便立刻蹑手蹑脚,生怕弄出一点响动来。
  
  两人上去,果然陶九九已经睡熟了。
  
  她才泡过药浴,露出来的肌肤泛着健康的粉色。磅礴的灵气从皮肤溢出,浮游在四周,使得整个人熠熠生辉。仿佛不是真的人,而是由名贵的珍珠雕成的。
  
  阿无呆站在那里,只觉得眼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无论谁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他甚至都不敢走近些,生怕惊扰了。
  
  魏拾骨也没有上前,只与他一道远远站立的。过了一会儿,便转身示意他与自己下楼去。
  
  出楼后,魏拾骨拢袖站定,问他:“你打算几时回来?”
  
  阿无嚅嚅:“什么?”一脸迷茫。
  
  魏拾骨不管他有没有听懂。自顾自地说着,抬头看向天空。
  
  阿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天上的灵脉宛如极光,美得让人不敢直视。认真观察会发现它一直在有节奏起伏,就仿佛是一个人的呼吸或心跳。
  
  魏拾骨望着它,喃喃地说:“经过这次回溯我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什么?”阿无惶恐。
  
  魏拾骨轻声说:“一切都在你算计中。我们全是棋子。我是,茕独是,她也是,甚至连你自己……全天下都在局中。”
  
  魏拾骨说着,转身看向身边小小的孩子许久之后,缓缓屈膝半跪下,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到些什么,可最终一无所获,微微怔忡道:“我还以为,是我看漏了,没想到你真的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你疯了。”
  
  说着又笑:“也难怪我认不出来。你一点痕迹都没有给自己留。我如何能认得。我怎么能想得到,茕独带大的孩子会是你?也是,平白来个孩子,我只以为她是在哪里捡的。”
  
  自言自语着,神色怅惘:“茕独,被你害死了。”
  
  …………
  
  “我一早就很不懂。她再不懂事,也不能违背主人的意愿,擅自离开……怪我没有深想……”
  
  ……
  
  “现在回忆,大概是你让她带着你的残魂离开的,给她一颗小小的种子,让她找到合适的婴儿,种于其身。对不对?”他扭头看向阿无。
  
  阿无一脸茫然,自然无法回答他。
  
  他不在意,低声道:“心法外传,世人入道,也不是意外。你留下神喻,让我灭尽天下入道修士,只是为了让它们魂魄离体,以备后用。呵,也是,正经来说要复活七十二亿神魂是用不上世人魂魄这种东西的。可太渊不同,她神魂里缺的是情、欲,其它的都可以在菩提境养得出来,可情、欲不行。等她神魂真的长好了醒来时,这些世间魂魄便可以成为她的食物。就像饕餮案她吸食朋友、爱人、同学那样,吃得干干净净,补完自己。多完美啊,菩提境全其神魂,天地灵脉为其内宇心脉,世人魂魄铸其七情六欲。一个神祇便这样复活了。”
  
  他说完,死死盯着阿无那双黑葡萄一般天真的眼睛:“我没有说错吧,陶九九就是太渊。三更月里那个太渊。对不对?”
  
  可阿无还是一脸忐忑与惶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菩提境中,得知了一些太渊与神祇的过往。那时候我便察觉不对。虽然菩提境是假的,但里面的一切都是现实之倒影。也就是说,这段历史绝对是真的。”
  
  “什么?”阿无想跑,彳亍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想让他远一些。
  
  “三更月是你写的,你亲自记录当年太渊生平。描述太渊明明身为凡人,是怎么历劫登仙的过程,又讲了,她明明有身怀成为神祇之力,却又是怎么选择成为你的侍神侍奉你。你死后,她妄图复活你,以至于铸成大错。后来你虽然活过来却坠道成魔。人人都说,她之后是幡然醒悟,所以将你诛杀……”魏拾骨眸色沉沉。
  
  …………
  
  “但我想,事实并非如此。她没有赢过你。等你醒过来,自己已重伤,而她已魂灭。这就是一切开端。”
  
  魏拾骨的表情十分复杂:“之后,你为保存她的神躯,附于她身。所以我见到的神祇才会是女子。你日日坐在镜前,日夜盘算要怎么办。日夜看着境中人。感叹,明明她那么活生生地就在你眼前,可却天人永隔。日复一日叫你心如刀割,或者,你还总会回忆她还活着的时光?她也许待你赤诚,你又是如何待她大概只有你们自己知道,终归你心中不平,万分不甘,思念成疾。可三界已然崩塌,没有足够的凡世与灵气可再供你消耗来复活另一个神祇,又或者………就算有,你也不能再这么做了。”
  
  魏拾骨问阿无:“是不是?”
  
  阿远吓了一跳,想退,被他冷眼盯着,竟然一步也不敢多动了。
  
  “最后你想到了菩提境。以你的神躯铸炼法器,将她的残魂放置其中,你失去神躯,内宇灵息便散在了天地之间,把这个贫瘠的凡世,变成灵气滂沱的福地。一面让我驻守春山维持这世间的秩序,一面让茕独带你一缕神魂入世,并散播心法培育修士。毕竟活几百年上千年的人,所经历的爱恨情仇,可比蝼蚁一样的普通人要丰富有用得多。”
  
  …………
  
  “你这缕神魂虽然小而虚弱,与凡人无异,但却完整,只是无法承载更多记忆,如一张白纸。原本你的本意是让茕独带你入道之后你便可一世世地轮回,在这世间等着菩提境开那天。可惜你记忆全无,于是中间出了不少差错。出了苏吴归与茕独的这些纠葛。”
  
  魏拾骨说得嗤笑了一声:“不过,这些差错于你而言也只是些不足为道的插曲罢了。苏吴归也好,殷灼月也罢,茕独,甚至于我之间的曲折,又有什么所谓?只要最后菩提境开,我照神谕把事情办好便成了。你也知道我不能不听你的话。我是神侍。我是剐了心,起过誓的。”
  
  魏拾骨说得轻声笑起来:“可惜,天命岂是人力可算。即便是神祇也难窥见命数。兜兜转转,你竟然因茕独的死,而回去了仙冢,还进了菩提境,成了琴仰止。但那即是现实的倒影,里面已经有一个你了,你这才屈居,成为影子。可惜菩提境虽然认得你的气息,给了你一定的便利,可你还是在里面耽误了不少时候才全部想起来。而这时候九九已经过界在庞城遇险。于是你匆忙破界赶赴,便有了殷灼月出世……”
  
  魏拾骨一句句,口齿清楚条理明清晰。
  
  他面前的小孩却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稚声稚气地问:“你在说什么?”
  
  “你害惨了茕独。”魏拾骨表情有些伤感:“你身为神祇即便是失去了记忆,可骨子里是做过人的。世事常理一点便透,一想便通。茕独她只是一颗石头化成人,能懂得什么世间的事?又如何知晓人情世故?别说没有人教她,便是有人剖开来给她讲,她也听不懂。你偏又把她造得这么像太渊,与她日久相处,连你自己都入局中。或者你是故意如此吗?在太渊醒来之前,你怕自己太寂寞了吗?”
  
  …………
  
  “如今想来,她做错了什么?即便是公主的事,她也没有错。当年仙冢神隐,偶然出现在内宫,公主年幼无意进入了仙冢之中,偷走了案几上太渊的灵偶,这才有了那副容貌。那种小东西,原本丢了也没人知道。可茕独入世,听闻公主美貌,很不服气,只觉得世间最美不可越过自己主人。这才去看。既然见了,自然发现了玉偶,又自然要抢回来……”
  
  ……
  
  “她错了吗?即然没有错,何至于割头灭魂。”
  
  “……”
  
  “她对你确有不敬。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猜她更不知道种子里长出来的是你。不然哪敢放肆……”
  
  …………
  
  “你心思深沉,不肯信人。所有的事都只有你自己知道才会弄得今日这样……”
  
  …………
  
  魏拾骨一声声说。
  
  阿无一步步退。直到挤在栏杆上退无可退。他身后水面浩渺,有无数浮灯,仿若星光点点。他再退一步就差点掉在水里去,一时仓皇。
  
  魏拾骨冷淡地笑了一声:“你这副样子,实在可笑。”哪里还有琴仰止半点威风  。又哪里有身为神祇该有的高高在上。
  
  他说着缓缓起身,拍拍袍上的灰尘,表情冷淡:“不过你放心,你交待我的事,我一定办得一丝不苟。之后罪孽我也自然一力承担。不敢逃避。”
  
  他面无表情,垂眸俯视着呆呆仰头看着自己的阿无:“您等结果已经等了很久。如今终于要得偿所愿,奴在此恭贺主人。”
  
  说着合袖躬身,行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大礼,起身后缓缓道:“只是,如今看来,九九可并不认为沉睡着的神魂是她自己。也并不会觉得自己就是太渊。”
  
  他道:“她可不会照任何人安排的路走。也不会再像太渊一样,让天下人都为自己私欲赴死了。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
  
  魏拾骨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言辞也是将陶九九与太渊看作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微微停顿,之后才继续:“到最后,结果是不是您想看到的可难说得很。哪怕我照您安排的做了,她也可能不肯受惠,反而出手干脆利落地杀了我也说不定。”说着却笑了一声,表情也温和起来:“她做事,总是难以预计。”
  
  说着施施然拂袖,做了一个告退的礼:“即便我死,也算是为主人尽忠。未有半点辜负。”说完敛眸转身缓步向楼中去。
  
  阿无呆站着,全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看着他背影,突然害怕起来,转身大步跑顺着回廊向岸边跑去。很快就隐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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