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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卷三:第64回·蒹葭苍苍(上)


判词:“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元旦前一夜,玉京飘了大雪。

        王圜年纪大了,打仗打得一身病,于是今年的除夕宫宴就推辞了没来。因此,他是兀自一人坐着的。满座热闹之中,萧吟行除了应付那些给他敬酒的人以外,就没有多说过半句话。

        宴会堪堪进行到一半儿,贵妃就要退席了。

        他满脑子都是不久前陈氏三姐弟给他传来的消息。

        自他去了斩神营,从玉京送来的消息就变得断断续续了。直到他回来后才知道,原来是嵇铭煜用宋秉德和谢旭的钱养了数千暗卫,现在的玉京已经改头换面,人人风声鹤唳。面北楼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能传到他手上的信笺少之又少。

        他一回来,消息递送便流通许多,然而鱼贯而来的、凡是和她沾边儿的消息,没有一件能让他展眉。当他问起许阎和郭易为何突然来斩神营一事,陈慨才告罪说,在未知会自己的情况下,他曾擅自将查来的一些信笺悄悄送给谢如愿。

        怪不得。

        怪不得她成了那样,她早知道了。

        那些不堪入目、众叛亲离的算计,连他看了都难以入眠的算计,而她早在他之前就知道了。她每天的日子,过得该是多么胆战心惊?

        萧吟行没留神近侧有人想给他敬酒,起身准备离席的时候碰到了对方,那人手中的酒水撒了他一袖子。

        对方面色煞白,直直地跪下请求“恕罪”。一时间四周投射来的目光无数。萧吟行心想,幸好王圜没来,就算她来了也呆不下去。

        他感到烦躁,一声“无碍”之后就直接离了席。

        他想见她一面。

        他挑着灯,远远跟着她去了濯清池,天上又飘起了飞絮般的小雪,他看见她到在亭中避雪,便缓步前去。灯下昏黄,他却注意到她头上的珠饰左右不对称,右边似乎少了一只簪子。

        “静贵妃安好。”

        盯着她除了唇瓣上的胭脂外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萧吟行心里从没有这么明白过:她根本就不安好。

        面前之人提唇笑道:“宁国公也躲出来了?近日可好?”

        “孤确实还好。”他道:“才几月不见,贵妃的气色怎么反而不好些?”

        她眼里没有一点光泽,只是僵硬的摆出一副笑,道:“倒是劳宁国公挂心了,还能瞧出本宫好与不好。”

        连声音都比之前要沙哑。

        “贵妃若是嗓子不适,就少说些吧。”

        她与中秋的时候截然不同,如今明明有锦绣华服与明艳妆容点缀,却像是疲倦到了极致。

        “杨公公,您退一下吧?”

        但杨海这个人,一点儿也不识相,还在自己面前提嵇铭煜。他的心情突然变得非常差:“孤说,让你退远些。”

        萧吟行:“杨公公这么聪明,陛下那儿多费费心,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终于清静了。

        杨海一走,谢如愿立即如同吃了火药一样地开始呛他:“头一次见宁国公这么大的架子,本宫还有些不适应。”

        “孤与贵妃的身份摆在这里,外人在场,有些话听进耳朵,或许会觉得不合适。”

        她语气古怪,说:“什么话不合适?难道是宁国公暗恋本宫太久,今日终于绷不住了?”

        萧吟行笑了。她还真会挑词治他。

        “今日见贵妃在席中闷闷不乐,看来是孤多心了。”

        她皱眉道:“就算我闷闷不乐又则如何,难道你要可怜我?”

        或许是酒意所致,他道:“是挺我见犹怜的。”

        她闻言,道:“放肆。”

        “放肆?”

        他探手于她袖中,将那根本该在头上的簪子夺走,指尖相触,她一个“你”字刚吐出来,就被自己扶住了发髻。

        萧吟行将簪子轻轻推进她的云鬓之中。

        什么放肆,你的青丝本该由我来绾。

        耳畔的风遽然呜咽起来,她眼睫之上沾了一粒雪。

        不要这样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他没说出口。他知道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是狼狈的。那是她最后的自尊。

        她下意识瞧向杨海,看来还是在害怕被嵇铭煜知道,随后却又扭头辩解:“不过是簪子太沉。”

        “是么?”

        有很多话,他都没能说出口。

        “沉得话,就早点回寝殿摘了翟冠歇着。”

        但有些该了的事和人,他都会一一处理。至于嵇铭煜,我可以放到最后。

        “风雪这么大,你在此处避一避再走吧,我先行一步了。”

        我走到这一步,不是想看到这样的局面的。

        “萧吟行!”

        萧吟行回头。

        这人对他说:“我没事。”

        “没事就好。”鬼才信你没事。

        杨海拍了拍自己已经湿透的膝盖,重新回到贵妃身边,他绞尽脑汁:这膝上的雪,一会儿可怎么交代啊!

        贵妃却忽然对他说:“杨公公今日,实在是辛苦了。”

        杨海一惊,心道这是要先礼后兵?

        谁知贵妃身侧的宫女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大锦袋。

        “静贵妃娘娘,使不得啊!”

        贵妃不耐烦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杨海欲哭无泪,只好接过沉甸甸的锦袋。这贵妃身侧的宫女姓甚名谁啊?怎么还天天揣着这么大个钱袋子?

        他听贵妃说:“打开。”

        杨海只能依言打开,只垂眼一看又紧紧闭上。纵然知道如意殿小金库一向充裕,也没想到这么一大袋子里头竟然全都是金锭。

        “一点点心意,杨公公不要放在心上。如宁国公所言,你把差事办好,日后的好处少不了。”贵妃道:“你呢,现在回去换身行头来,本宫就在亭中等你,好吗?”

        “是!”杨海麻溜地去换衣服了。

        雨催惊蛰候,风作勒花开。

        又是见青山春猎。新帝登基首年春猎,皇帝取了弓,要亲上射猎场射猎。

        一乌一黄两道身影并肩马上。嵇铭煜意味深长地说道:“朕记得,春猎但凡有宁国公的参与,射猎比赛大家就只能争第二了。”

        萧吟行似笑非笑道:“如陛下所言,名次是自己争来的,然若因为臣,连一争的念头都不敢生出,那臣拿第一,理所应当。”

        嵇铭煜淡淡地笑了:“是么?朕不这么认为。往日宁国公能拿第一,不仅仅是实力所致,更重要的是,先帝捧着你,把你捧到了宁国公的位置上,所以没人敢和你争。”

        萧吟行轻笑:“原来如此,臣明白了。”

        号声起,角逐伊始。

        不过是射猎比赛,嵇铭煜还要靠皇帝这个名号来让他禅位魁首。萧吟行懒得和他争,策马行至无人处,就拔出了藏秋水。

        藏秋水,这是萧疏送他的刀。

        萧疏说:“我曾听你姥姥讲‘士为知己者死’。她说‘知己’这两个字很有意思,它和‘知音’不一样。‘知音’或许只会让你断弦,但‘知己’,可能会让你送命。”

        “你还小,在敕勒川野惯了,不懂得收敛锋芒。藏秋水三个字,取自‘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萧疏摸摸他的脑袋,说:“我把这刀送给你,不止是希望你即便在安逸的玉京也要勤练刀法,更希望你每次看着它,都记住:与其为了一展宏图沦为他人棋子,不如怀才不遇一蓑烟雨任平生。”

        爹,你没想到吧,我如今成了你讨厌的那个执棋之人。

        萧吟行拿它割向自己的手臂。

        “皇后娘娘。”

        谢如愿从席位上起身,道:“外面风寒,臣妾身体不舒服,想回行宫歇着了,还请娘娘准许。”

        “哟,贵妃娘娘身子又不适了?”

        谢如愿转头看向声音来源,轻声道:“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齐三老夫人,怎么不见你把自己的得意儿媳带出来溜溜?哦对,您儿子也没来?病了?”

        “你装什么装!”齐三老夫人大怒道:“我儿子究竟怎么了、柔柔和嘉定侯为什么没来,你心里不清楚吗?”

        “嚯,你不提,本宫还没注意到谢子睿没来呢。”谢如愿一挑眉,问身侧一个妃嫔道:“你,说说为什么。”

        “齐、齐家三老爷……贪污受贿,被都察院查处后下大狱了,嘉定侯酒后失足,磕、磕到了脑袋……神智不太清了。”“你胡说——”

        “哦,苍天有眼啊。”谢如愿抚掌道。

        “你这个□□装什么装!背后的真相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谢如愿被逗笑了,道:“你倒是说说我姘头是谁?”

        眼见齐三老夫人将要骂出更难听的词来,宋琬琰轻锁眉头,呵斥道:“都休得放肆!这可是对诗宴,齐夫人您再口出污言,本宫就只能遣人送您回去了!”紧接着,她又对谢如愿道:“妹妹,今日的风颇凉,你还是快些回行宫歇着吧。”

        “皇后娘娘!您怎么帮这个外人呐——”

        谢如愿欠身行礼:“多谢皇后娘娘体谅,臣妾告退。”

        她刚朝着见青山行宫走了没几步,就听见马蹄之声哒哒而近,她驻足抬头远望,只见一人远远地策马而来,是萧吟行。

        宋琬琰也瞧见了他,离席上前询问:“宁国公怎得回来——呀!来人,快叫御医来!”

        萧吟行推辞道:“不必请御医。皇后娘娘身份尊贵,不要被血脏了眼睛。若是陛下射猎归来,就说孤遭狼袭击,右臂不慎受伤,已经回见青山行宫休息了。”

        宋琬琰蹙眉道:“可是这伤口需要——”“孤自己可以包扎。”

        宋琬琰只好点点头,垂眼往后退了一步,道:“好,本宫知晓了,宁国公快去吧。”

        谢如愿看见萧吟行独自朝这边走来,与他眼神交接一瞬后就吩咐身边的霏霏道:“你去取烈酒、药粉和纱布,藏好了再来我寝宫。”她说完就转身朝着行宫走去。

        她听见稳健的步伐缀在她身后,依然没有回头。

        而另一边,齐三老夫人将一切尽收眼底,气得浑身发抖,低声骂道:“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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