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葛荣到·染酒味

转眼到了二月，距离杨愔被杜洛周俘虏已有一月之久。

        这一天，怀朔镇葛荣率起义军攻打杜洛周，杜洛周大败，定州又被葛荣所占。

        葛荣本姓贺葛，鲜卑族人。

        攻陷定州城之后，他先是杀了杜洛周，又想收编杜洛周的旧部。

        李裔作为“定州王”，自然是要“身先士卒”，前来拜见。

        见了葛荣，李裔二话不说先是行了个大礼，又弯腰恭敬道，“早听闻葛将军于乱世中率众起义，反抗压迫，军队实力强大，实为一英雄豪杰。”

        说完这句夸赞，李裔又摇了摇头，皱眉做出屈辱状，“可惜李某早就有心投奔，却屈于杜洛周淫威之下，不得不替他做事，内心甚是屈辱不甘，就盼您能够前来。”

        末了抬头笑的谄媚，“如今得见您本人，不胜英武之气，更觉以前是我所投非人，今日万望您能给我个机会，让我替您效力！”

        李裔一番话说出来，气都不带喘的，却也是将葛荣哄得“哈哈”大笑，连连赞叹，“你是个人才啊！以后便跟了我吧！”

        李裔听此一言，也跟着附和般的笑。

        却又听葛荣状似随意地问道，“不知杨愔此人你可知晓？他所在何处啊？早就听闻他有才气，颇想见上一见啊。”

        李裔听罢，心中顿时一紧，双手下意识攥紧成拳，还不待有所回答，就听葛荣又道，“要是他也能为我所用，那可就是如虎添翼了啊！”

        说罢大笑两声。

        李裔低垂着头，让人辨不清神色，但抬头时却已经堆满了笑容，“杨愔确实有些才名，不过自视清高，一心忠于朝廷，怕是——”

        葛荣止住了笑，瞥他一眼，加重语气，“嗯？”

        李裔一听，又赶紧道，“不过您实力强大，杨愔恐怕也早就有归降之心了。如今他还被关在牢中，我这就去寻他——”

        话未说完，就被葛荣打断了，“不必了，你带我亲自去见他吧。”

        李裔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却也是弯腰行礼，道“是”，便引着葛荣去了。

        而此时的杨愔，正端坐在牢中。

        他似是平静地询问吴秋，“他们攻进来了吗？”

        吴秋应是，“我见李裔已经领葛荣朝这边来了。”

        杨愔略一沉吟，“没有屠城吧？”

        “你先放心，他还没有下令呢。”

        不怪杨愔担心，葛荣此人据说虽然仰慕南方的汉人文化，但由于自身因为孝文帝汉化而失去地位，又极力抵制汉化，且军队毫无纪律可言，专事屠杀掳掠。

        吴秋看着杨愔紧颦的眉头，“葛荣虽然抵制汉化，但对于汉族贤士却极具包容心，我想他会听你一些建议。”

        杨愔勉强牵起嘴角，“但愿吧。”

        但愿我能有那个名气。

        吴秋张口还要再言，却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开锁的“咔咔”声响，吴秋转头，果然见是李裔引着葛荣进来。

        “砰”的一声，牢门就被踹开，撞上了墙壁，于是灰尘“簌簌”掉落。

        身着铠甲的士兵分列两侧，李裔也恭敬的站在一边，一面容粗犷、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行动间可见一身胡人的野蛮气，正是葛荣本人。

        杨愔站了起来。

        就听葛荣粗犷声音道，“遵彦老弟，久仰大名啊！早听人说杨愔此人才华横溢、气度不凡，如今我葛荣有幸得见，果真如此啊哈哈！”

        遵彦是杨愔的字。

        葛荣一边笑着，一边好似丝毫不介意地走进牢里，抬手拍了拍杨愔的肩膀。

        杨愔淡笑，安然不动。

        吴秋却着急地上前，虚虚护住杨愔，“轻点儿拍啊你！”

        杨愔看她着急的样子，心中好笑，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弯。

        葛荣见了，却以为杨愔是见了自己才会如此开心，于是心中不觉更感亲近，就道，“遵彦老弟这些日子受苦了吧！杜老贼可真不是个东西，竟让汝等才士住这种破败地方——来人，给杨愔老弟安排上好的住处！”

        话说完又“哈哈”大笑几声，“我同弟弟可真是相见恨晚啊！”

        杨愔微微敛眸不语。

        倒是吴秋肆无忌惮，皱眉道，“谁要和你相见恨晚了呀！要不是寄人篱下”

        顿了顿，又转头对杨愔担忧道，“你”

        杨愔朝她温和笑笑，止住了她将要出口的话，转而对葛荣道，“在下也是久闻葛兄大名。”

        杨愔自然知道，此时的他没有能力去与葛荣为敌，而且城中百姓的性命还掌握在葛荣的手中呐。

        他和杜洛周不一样。杜洛周尚对百姓有所宽恕，但葛荣却不是将百姓性命看在眼中的人。

        他忍一时，又能怎样呢？

        人们往往歌颂那些宁死不屈的英雄，识时务者有时却要被冠以虚伪懦弱之名。

        有些人是真正贪慕虚荣、胆小怕事，一心只念着自己的利益；有些人心中却有自己所坚守的家国大义或是体恤苍生之心，他们可以将名声置于人民之下。

        其中虽有不同，但却也无法说清楚谁对谁错。

        而杨愔经历了一个月的俘虏生活，如今也只不过想保护好自己的家人，保护好城中的百姓罢了。

        “葛兄于乱世之中起义，或为真豪杰。”

        杨愔缓缓开口。

        葛荣听罢，心中更是欢喜，竟是直接揽过了杨愔的肩膀，“哈哈”大笑几声，连叹了几个“好”字。

        “今日我便大摆宴席，咱们兄弟两个好好喝一杯！”

        不及杨愔应答，就要揽着杨愔肩膀往外走。

        杨愔却还未动，只问，“我父亲他……”

        葛荣听罢一拍脑门，“啊，我这就派人去把令尊接出来，好生招待！”

        说着就要引着杨愔往外走。

        杨愔却道，“还是我亲自去罢。”

        葛荣想想也是，必是得儿子亲自去接老子才好，遂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了，那咱们一道去罢！”

        李裔落在最后，看着他们二人一同离去的背影，双手攥紧，半晌不屑嗤笑一声，低语道，“我还道你有多么清高，如今不也同我一样了吗？”

        然后也跟着出去了。

        之后，杨愔一家具被放出，家人相互问安，后又整顿仪容，杨愔便被葛荣请去了宴席。

        席间觥筹交错，灯火闪动，酒杯碰撞的清泠声响与喝唱声连成一片。

        桌子上摆着满满的食物，葫芦鸡、烧三鲜、锅子鱼、带把肘子……却无一不是从百姓处得来。

        胡人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我汉族的百姓们却躲在家中忍受饥饿怎么能够呢？

        杨愔看着满桌饭食无法下咽，葛荣却不甚在意，只举杯向杨愔敬酒。

        杨愔仰头喝尽杯中酒，扭头对葛荣问，“不知城中百姓您打算如何处置？”

        杨愔漆黑的眸子注视着葛荣。

        他仍是淡笑着，身形单薄，却坐得端正笔直。

        葛荣放下手中酒，笑容僵了片刻。

        “咱们还是先饮酒，以后再谈这些……”

        “还有俘虏的士兵，您又打算如何呢？”

        杨愔却打断了他的话，仍是看着葛荣。

        “我知葛兄军队势力强大，然四处流亡，游荡就食，上百万袖手坐食的士兵若没有百姓的支持，何以长久生存呐。”

        “失了民心，便成没有归宿的流亡者了啊。”

        葛荣嘴角拉下，微微眯眼，二人皆不再做言语，时间仿佛静止。

        僵持片刻，终是葛荣大笑了起来，“哈哈哈，杨愔老弟果真是才华过人，心系百姓啊，我自是会好好安置他们的。”

        葛荣也看出了杨愔态度的坚定。

        不过就是些百姓，卖杨愔一个面子又如何？只要能让他诚心归顺，这些都不算什么。

        却不去思考，杨愔话中，已尽是由衷的劝说了啊。

        杨愔看一眼葛荣，“希望如此。”

        酒过三巡，葛荣看着场中的歌舞表演，心下放松，举杯向杨愔一侧，状似不经意地问，“弟弟可有婚配了啊？”

        杨愔微掀眼皮，“尚无。”

        葛荣听罢竟是抚掌大笑，“太好了！我家中尚有一女，正值芳龄，不知遵彦老弟……”

        “葛兄，实不相瞒，我……并无成婚的念头。”杨愔却打断了葛荣的话，“实是因为……我身有绝症。”

        葛荣听罢大惊，“弟弟不是在蒙我吧？”

        杨愔摇头轻叹，“我有什么理由去骗葛兄你呢？我身陷囫囵，全是仰仗葛兄你才得以暂缓一口气呐。”

        葛荣心道确实如此，忙问，“那……是什么病？”

        杨愔低垂着头，好似十分沮丧，“若是我自己能知道，那就好了……”

        葛荣心下也不太确定，仍是半信半疑，却也不再谈成婚的事了。

        ……

        今晚的宴席吴秋并未跟杨愔一道去，据说是不忍见美食在前，自己却没法吃到。

        所幸她在屋前树上发现了新搭的鸟巢，里面三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儿。

        于是吴秋就逗它们来打发时间。

        瞥见不远处有灯光亮起，正向这边移动，吴秋想大概是杨愔回来了。

        等了一会儿，果真见杨愔提一盏灯，向这边走来。

        于是吴秋就轻轻落在杨愔身前，“你回来了。今晚怎么样？”

        杨愔右手提着灯盏，弯唇笑道，“一切都好。”

        “嗯——”吴秋却皱皱眉，朝杨愔微微倾身，吸了吸鼻子，“你身上沾了酒味了。”

        “嗯？”杨愔抬袖轻嗅，果真是有一些味道的，“是今日晚上沾染——”

        话未说完，杨愔顿了一顿，抬眸去看吴秋。

        吴秋见了他深邃的双眸，也微微一怔，后知后觉道，“我能闻到味道了。”

        之前是短暂的触碰，现在是嗅觉的恢复。

        杨愔微微敛眸，看着吴秋白色的袖口，伸手轻触，还是虚无。

        吴秋却好似十分开心，又倾身凑近杨愔轻嗅，鼻尖似要触碰到杨愔肩颈。

        杨愔梗着脖子不敢动，眼角余光瞥见吴秋莹白的侧颈，喉结微微滚动一下。

        吴秋闻到了，带着淡淡酒味的，松竹香。

        这味道让她有些脸热。

        就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男孩子，也不能这样去嗅人家呀，那多不好啊。

        于是她悄悄站直了身子，双手背在身后，眼神乱飘，就是不去看杨愔。

        “真的闻到了。”

        我没想那么多的，我只是想确定一下是否恢复了嗅觉而已。

        欲盖弥彰。

        杨愔轻笑一声，低沉声音应，“嗯。”

        “我——”吴秋悄悄后退几步，“我先回去啦！”

        不等说完，就转过身子，跑进屋里去了。

        杨愔看着她仓皇的背影，低头浅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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