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然而过了两三天，老和尚发现了让他意想不到的情况。

有个武士到寺里来办事儿，他脸上摆出一副比以前更觉得好笑的神色，连话都不正经说，只是死死地盯着老和尚的鼻子。

岂但如此，过去曾失手让老和尚的鼻子杵到粥里去的那个中童子，在讲经堂外面和老和尚擦身而过的时候，起先还低着头憋着笑，后来大概是终于憋不住了，就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他派活儿给杂役僧徒的时候，他们当着面还毕恭毕敬地听着，但只要他一掉过身去，就偷偷笑起来，这样已不止一两回了。

李青临郁闷了，怎么老和尚把鼻子治疗好了，这些人反而嘲笑得更加凶狠了？

也就是看到现在，他才发现作者似乎特意描写了这些旁观者的嘲笑。

他们为什么会嘲笑得更加厉害了呢？明明老和尚鼻子都没以前那么长了。

是不是因为老和尚样貌变了？

文中，老和尚刚开始也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相貌变了，然而光这么解释，似乎还不够透彻。

当然，童子和杂役僧徒发笑的原因必然在于此。

同样是笑，跟过去他的鼻子还长的时候相比，笑得可不大一样。

倘若说，没有见惯的短鼻子比见惯了的长鼻子更可笑，倒也罢了。但是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老和尚诵经的时候，经常停下来，歪着秃脑袋喃喃地说：“以前怎么还没笑得这么露骨呢？”

甚至，老和尚忽然有点儿怀念起当初长鼻子的时候了。

起码，那时候大家都不会这样露骨的嘲笑他。

【其实人们的心里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当然，没有人对旁人的不幸不寄予同情的。

但是当那个人设法摆脱了不幸之后，这方面却又不知怎地觉得若有所失了。

说得夸大一些，甚至想让那个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

于是，虽说态度是消极的，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对那个人怀起敌意来了。

老和尚尽管不晓得个中奥妙，却也然而感到不快，这无非是因为他也从僧俗的态度中觉察到了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李青临恍然大悟，也看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

那些旁观者看到老和尚摆脱困扰之后，非但没有替他高兴，反倒无一例外地恶意嘲笑他，这种集体行为背后正是社会道德的普遍沦丧，也是人性中不可避免丑恶的一面。

那老和尚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他接着往下看：

老和尚的脾气日益乖张起来了，不管对什么人，没说上两句话就恶狠狠地责骂。

最后，连替他治鼻子的那个徒弟，也背地里说：“智禅师父会由于犯了暴戾罪而受惩罚的。”

那个淘气的中童子尤其让他生气，有一天，老和尚听见狗在狂吠不止，就漫不经心地踱出屋门一望，中童子正抡起一根两尺来长的木条，在追赶一只瘦骨嶙嶙的长一毛一狮子狗。

光是追着玩倒也罢了，他还边追边嚷着：“别让我打到你鼻子！喂！可别让我打到你鼻子！”

老和尚从中童子手里一把夺过那根木条，痛打他的脸。

因为这根木棍，原来那就是早先用来托鼻子的木条。

鼻子短了反倒叫老和尚后悔不迭。

看到这，李青临眉头不禁紧皱起来，其他人不说，当初他那徒弟是真的在热心帮助他，怎么俩人关系反倒恶劣起来了。

李青临接着往下看：

一天晚上，大概是日暮之后骤然起了风，塔上风铃的嘈音传到枕边来。

再加上天气一下子也冷下来了，年迈的老和尚睡也睡不着。他在被窝里翻腾，忽然觉得鼻子异乎寻常地痒，用手一摸，有些浮肿，那儿甚至似乎还发一热呢。

……

第二天，老和尚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醒了。

睁眼一看，寺院里的银杏和七叶树一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庭院明亮得犹如铺满了黄金。

恐怕是由于塔顶上降了霜的缘故吧，九轮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护屏已经打开了，禅智老和尚站在廊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当儿，老和尚又恢复了某种几乎忘却了的感觉。

他赶紧伸手去摸鼻子，摸一到的不是昨天晚上的短鼻子了，而是以前那只长鼻子，从上唇一直垂到颚下，足有五六寸长。老和尚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间又跟过去一样长了。

【同时他感到，正如鼻子缩短了的时候那样，不知怎地心情又爽朗起来。】

【老和尚在黎明的秋风中晃荡着长鼻子，心里前南自语道：“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笑我了。”】

描写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不过结局也不用言说。

老和尚当时的心情或许很好，可是，再次变长的鼻子，会再次被人们嘲笑吧。

老和尚还是会抱着复杂的心理一如既往地在意变长的鼻子，然后一次次陷入苦恼中。

想到这，李青临微微怔了怔，脸上的神色瞬间定格。

回忆起刚才看过的这篇故事，只感觉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

“等等……这个故事……”

李青临暗暗吞咽一口口水，将《鼻子》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第二次读完。

李青临表情中带着几分震撼，呢喃道，“这小说，不简单！”

写这小说的作者更不简单！

这小说或许看起来就是围绕老和尚因为鼻子畸形而苦恼困惑的小故事，字里行间也看似透露着幽默滑稽，实则是满满的极为辛辣的——讽刺！

以幽默滑稽的描写，不仅讽刺了老和尚的虚伪，也写出了老和尚始终无法走出旁人的目光，以旁人目光为准则而亦步亦趋的悲哀。

就像文末最后那一句“这样一来，准没有人再嘲笑我了吧？”

老和尚对众僧这样异样的态度，没有反抗和批判，只是一味盲从。这样的直从使得旁观者的利己主义更加嚣张。

仔细想想。

这哪里是这个小说里才会发生的现象啊，我们生存的时代不也是这样吗？

老和尚为鼻子变长变短而自卑焦虑的心理历程，其实正是世间人类心理的广泛而又真实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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