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4

04

        并非谁有意闲置天马歌舞厅的二楼，在一楼满座率堪忧的情况下，维持二楼的经营能力实在不是财务上的最佳方案。但即便如此，陈志一直执意维持着二楼最基础的服务能力以及对应的安保措施，这些一厢情愿的事，他没想过谁会因此而来。

        二楼的监控探头里的红色光点依旧间歇性地亮起，确认过机器运转无误，他先礼节性地敲了敲，继而直接打开206的门。

        男人不在，宽屏荧幕里无声地播放着谭咏麟的老歌，女人独自一人坐在卡座的角落处，右手攥着水果刀，左手握着削了一半的苹果，听见动静，抬头撇了眼来人，继而又低头看着手里的苹果。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毫无疑问，陈志可以确信面前的女人就是视频里的她。

        “有事吗？”

        女人撇了眼陈志，颇为机警地问道。

        “不麻烦的话，店里想请二位在楼下落座，相对而言，安全措施更全面一点。”

        男人不在，现在介入的话来得及。陈志有意在安全措施四个字上顿了顿，同时加重读音。

        女人侧着脸，带着不易察觉地揶揄，下巴上挑地盯着着陈志。荧幕外的光亮在苍白脸庞的阴翳处投下尖锐的一片阴影。

        “嗯？你说的安全防范措施是什么？”

        “监控、消防这类的。”

        女人起身走到门后，弯腰看了看灭火器上的有效期。

        “灭火器都在有效期内，监控的话，走廊里好像也有吧。”

        陈志干脆把话挑明。

        “这是一家不起眼的歌舞厅，客人走进这里，开开心心地唱唱歌跳跳舞。作为这里的负责人，我不想任何客人带着不愉快的记忆离开这里。上周店里整理监控视频，有一位容貌和你相似的客人和同行的男客似乎有点不愉快，类似的事情换到一楼，我想店里可以介入的更及时一点。”

        女人大概是听懂了，长久地一阵沉默，随后像是心里拿定了主意一般。

        “二楼挺好，安静一点，靠着街面会有点吵，不过还是谢谢你特意过来一趟。”

        女人终止对话，在幽蓝色的光线中委身于沙发一角，专注于手中削了一半的苹果。

        片刻，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地补充说道。

        “还有，根本没有什么开开心心地唱歌跳舞这回事的啊，正是因为不开心啊才会想要唱歌的吧。”

        陈志站着门边默然听着，心里想的却是此刻缺席的男客。从进门到现在，应该在三分钟左右。与女人同行的男人不在，一楼的出口是唯一的，既然没被一楼的小乔和自己看见，说明男人尚在建筑物内，来的一路上没有看见人，那么应该是在二楼的洗手间，如此再停留片刻应该有机会确认对方的长相。

        “是在许什么愿吗？”

        陈志将事先准备好的果盘放在女人面前，指着女人手里连在一起的苹果皮，补充说道。

        “很少看见有人这么削苹果了。”

        “你有试过吗？”

        “削苹果？”

        “我是说许愿。”

        女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略带好奇地望着陈志。

        陈志想起多年前的往事，之后干笑着缓缓摇头。

        “没有，只是从哪里听过这样的说法。”

        “在我身上好像没什么用，再后来就习惯这么削了。你不说差不多已经忘记啦。作为结果告诉你，算是供你参考一下。”

        “说不定忘了反而比较好。”

        “嗯，也是。”

        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寒暄，陈志拉开门。

        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门外。三人齐刷刷地盯着陈志，继而又将目光看向女人。

        陈志快速地用余光扫过三人，从左到右看去。

        左边梳着油头的男人大约在45岁左右，眼眶下陷四周带着点睡眠不足的阴影，殷情地领着身边的两人。

        右边的最为年长，地位也似乎最高，宽大的指节上颇为高调地套着一个金戒指，身材管理得宜，如若不是脸上的法令纹以及鬓角处淡淡的老年斑，很难将其归入50岁的年龄范围。

        论动手，考虑到两个人一起上的情况，至多算是热身吧。

        “楼下有更好的设备，想邀请诸位在楼下落座。但既然这位女士说不用，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最年长的客人无视周遭的目光，自顾自的在女人身边坐下，接过刚削好的苹果，狠狠咬了一口，又在手上转了一圈观摩着自己的牙印，调笑着说道。

        “设备不设备的咱们无所谓。我们只是说说话，谈谈心嘛。”

        “是，那诸位有需要再喊我。”

        陈志低着头，压抑着内心的反感，带上门，欠身而去。

        小乔死盯着手机里的时钟，看着陈志无事归来，松下一口气。

        “刚才突然有人要上去二楼，急死我了！”

        “有啥好急的。”

        “怕中间有啥变故啊。”

        “一两个人的应付的过来，再说现实里哪有那么多打打杀杀的。”

        说完，小乔见陈志脸色依然严峻的样子，于是试探着问道。

        “所以哥，二楼现在啥情况？那人是咱们视频里见的吗？”

        陈志拿过小乔调剩的酒杯，手里晃晃，又用鼻子闻闻，下定决心一般伸出舌头尝了尝味道。

        “不知道，但视频里那两人都在上面这点应该错不了。”

        “几个人能一起聚会的话，那视频里应该就是情侣间的事吧。不过这么说的话，那男的可真的是老得够呛，这女的心也是真的大，不知道图啥。”

        能图啥？无非是钱吧。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那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万种慌张，保老人万年安康，儿女入得学堂，柴米油盐五谷粮。自己成天想的不也就是这家摇摇欲坠的店怎么能多点生意吗？想到这，陈志放下酒杯，按住心里的话头。

        “喂，你调酒杯里怕是白薄荷酒倒得太多啦，有点辣口。”

        说起酒，小乔来了精神，撸起袖子从酒柜里一口气拿出四五瓶基酒。

        “你懂啥！在这装模作样，我调的是长岛冰茶啦，教材上说它在它迷惑性的甜蜜的口感和红茶一般的外表下，客人特别失去戒备心和分寸感，一不小心就喝多了，所以别名少女失身酒。但同为少女的我，能这么坑害小朋友吗？我肯定是要做一点改良的啊。多一点白薄荷酒应该容易清醒一点吧。”

        “我看你现在就不太清醒，哪有靠加酒来让人保持清醒的。”

        “啊，那该加什么容易清醒？”

        小乔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边的笔记本。

        陈志望着一脸认真的小乔，尽管穿着店里的黑色制服也学着成熟姑娘化起了妆，身材也隐约有了波澜，但毕竟十八岁的年纪，稚气和天真还尚未褪去，对世界的探究总是一副不计成本的样子。话说轻了不当回事，说重了又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陈志想了想，从酒水柜里掏出个一瓶矿泉水，敲在自己脑门上，重重地拍在乔面前。

        “加什么？当然是加矿泉水啦！还有想清醒就该喝柠檬水啊！喝酒根本是越描越黑啊，不存在能清醒的可能吧！”

        小乔看眼前的陈志突然歇斯底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是酒吗？他不过是喝了一丢丢啊？说话口气这么差，要说是更年期好像也早了点，都说是四十岁男人才会遇上，他还不到三十啊，怎么就？还是不能放弃他，要耐心，再抢救一下？

        “哥，你有话慢慢说，为啥要用矿泉水瓶敲自己脑袋啊？”

        小乔目露遗憾地用手揉了揉陈志脑门上红彤彤的印迹。

        陈志像是一拳打在空气里，一下泄了气力，又觉出小乔绵软的手指肚，整个人石化一般，接不上话。

        “就，原来想敲在你脑门上的，但你还小，怕影响你智商发育。”

        乔点点头，反应过来。

        “哥好心我领，但你可以敲桌子上。敲自己脑门上，好不容易攒下来的智商也敲没了啊。”

        “咳，咳咳。”

        附近电脑城的老徐左手提着工具包，右手提着个不知从哪拆下来的二手摄像头，一脸不爽地站在两人面前。

        “来了也不给口水喝。你要的货我可是给你带来了啊。”

        陈志忙将老徐引进来，接过带着蛛网的摄像头，对着光吹了吹，又确认过机子背后的铭牌。

        “型号，管路和视屏机上的接口都能对上，用起来的话没问题吧？”

        老徐一口水下刚咽下去，气得眉毛都要立起来。

        “你预算就那么点，我翻个底朝天才找到型号对上的，再骑这么久电瓶车过来，结果给你用不上的？我是舒服日子过腻了折腾我自己？把监视线控的电断了，拿梯子过来，我装给你看！”

        “哈哈老徐你缓缓，等我带你去楼梯道那看看，再研究下位置。”

        “研究啥？一楼后门口呗，你不是总说存得那点纸壳酒瓶总被人拿走嘛。”

        “拿就拿了吧，也许有人比我更需要吧。”

        即使转瞬即逝，老徐还是从话头中读出落寞的味道，他顺着包厢的方向看去，抓住陈志的手，正色道。

        “志，咱不宽裕，但歪门邪道的事儿不能干！你要是缺钱周转，给我个数，兄弟一起想办法。”

        陈志和小乔面面相觑。

        “老徐，你以为我是要做什么了？”

        老徐拧开自己随身携带的茶杯。

        “乔，给我加点水。”

        见乔走了，老徐攥紧的拳头砸在桌上。

        “你是逮到大鱼，想在屋里拍点东西换钱吧。”

        陈志一愣，突然思绪一时从别处划过，没说话。

        老徐见陈志不答话，以为是默认了，顿了顿又接着问道。

        “是店里生意很差吗？还有这事儿乔知道吗？”

        陈志回过神，看着身边脸色铁青的老徐，宽慰地笑道。

        “生意还是老样子。老徐监控我是想放在楼梯口里面，正对着后门外面，这样既能看见一楼后门，二楼的人从这个楼梯进出也都能看见。”

        “嗯？你是怀疑纸壳和酒瓶子是店里客人拿的？我看不至于，人来消费，吃饱喝足还惦记那点东西？”

        虽然也想有个人可以商量商量，但考虑到涉及客人隐私，陈志摆摆手。

        “不说了，先把东西装好。晚上想吃点啥？”

        老徐望着窗外阴沉的夜幕，一路从城北骑车过来，脖子梗和关节都还隐隐泛着酸楚，既然来都来了。

        “吃倒无所谓，那就咱俩喝点呗。”

        “好，现在楼上有客人，等他们走了，咱们早点打烊。”

        “嘿嘿，那你多弄点菜，喊上小乔咱们一起吃，我先去后面看看怎么走线。”

        做生意的人，最讨厌的大概是等待，等待客人来，等待客人走，但在小乔这里不是，她喜欢等待，最好是天长地久、无人问津的等待，如果没有第三个人从别处跑出来，夹在她和陈志之间，那便是最好的，这样狭小天地里的渺小两人，在无甚意义的时光里，目光所及，不过是彼此了吧。她知道这是颇为自私的念头，但此刻，这便是她贫瘠幻想中的桃花源。

        眼见老徐茶杯里的茶色已经与白水无异，她第五次望向墙上的时钟，十一点四十五了，这一晚上算是泡汤了，男人之间真能聊，车轱辘话来了去，去了回的反复，要不就是操心那些天边外的事，好像谁能左右似的。可谁不是活在牢笼般的日常里呢？这里没有突发，没有意外，只有日暮西沉一般地低落逐渐蚕食对生活本身的信仰。

        小乔托腮畅想着，一面回忆着今天改良后的调酒配方。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从楼上传来，紧接着一声尖锐惨烈的呼叫，同时吸引了三人的目光，再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踉跄急促的脚步，不等三人反应过来，二楼的女子孤身一人，散乱着头发，周身是血的倒在三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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