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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那姓李的中年人道:“我素来听闻冯家是江南望族,冯先生出身于斯,又曾出国留学深造,这样说未免过谦了。人总归要往前看,就像这茶,也要年年常新才好。”
冯翊不卑不亢道:“李先生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这一人丁向来不旺,我又是个极不争气的,比不上那些叔伯兄弟显赫。不过这人世间的事不能只看眼前,有些好茶经年蠲存,尚还经得起一泡二泡三泡,有的茶只过了一季,就再也不堪入口,可见世事殊异,不可一概而论。”
对方的笑意稍敛,叹道:“冯先生这句话的确在理,就好比我曾听闻这冯公馆自前清末年建成至今已有百年历史了,今日来的路上看了一看,可惜了,可惜了。”
诚如他所言,冯公馆的一些建筑早已在日军的炮火下坍塌零落,至今尚未修缮。
温见宁没忍住出声道:“李先生也会觉得可惜,真是难得。”
冯翊无奈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多说了。
那李先生笑道:“固然可惜,不过更可惜的是,这里说不定不久之后就要易主了。”
温见宁原本正要抚摸着白猫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
冯翊眉头微蹙,不过还是很快好脾气地笑着:“既然如此,看来我们应该早些另觅住处了。”
“冯先生不要误会,君子不夺人之美,可不是我看上你家的宅院只是鄙人最近恰好听说皇军正在寻觅一处合适的演练场,说不定冯公馆正好就入了他们的眼呢。冯先生既然已有打算要搬走,不如及早献给皇军,说不定还能另换别处的好宅子。”
冯翊或许可以不在意冯公馆的破败,也能忍受它落入他人之手,但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地看着日.本人把祖辈留下的庭院当成演练场,在这里面走来走去,甚至用它来向仇寇摇尾乞怜。
他向来温煦的眼神陡地锐利起来,可迎上的却是对方胜券在握的神情,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为此动怒,甚至还可能会为此动摇和妥协。
温见宁原本也有些愤怒,可看到他生气,便轻轻握上了他的手。
她这样一握,反而让冯翊猛地清醒过来,他回头看了温见宁一眼,原本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可脸上的神色还是称不上好看。
白猫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不安地在她怀中扭动着身子。
温见宁松开手,它立马跳下了沙发,一瘸一拐地围着他们脚边打转。
李先生瞥了它一眼,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些许厌恶之色,被温见宁敏锐地捕捉到。她和冯翊交换了个眼神,才转头歉意道:“抱歉,我先失陪片刻。”
说罢,温见宁起身一边叫着猫一边把它往别处引走了。
她一离开,客厅里的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越发越发紧张起来。
那姓李的中年人笑道:“方才温小姐在场,怕吓到了您的家眷,有些话也不方便直说,既然她已不在,我们也不妨敞开来谈。”
冯翊沉下脸来:“我以为我的态度再明确不过了,我们绝无可能为日.本人卖命,只希望李先生你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冯先生不愧是名门之后,骨气可嘉,只是不知道这番话你敢不敢对日.本人也这样说。”
冯翊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你就算把日.本人找到我面前来,我也是同样的说辞。”
对方抚掌叹道:“是了,听闻您其他的家人都已不在国内,自然也少了许多牵绊,可您总要多为身边人考虑。我听说温小姐前些年曾写过一些很了不得的作品,只可惜我平日事务繁忙,未来得及拜读,若是有时间,必然要细细品读一番。”
冯翊深深地蹙起眉头,沉默不语。
谈话中的两人并不知道,仅有一墙之隔,温见宁正在冰冷的墙后,听着客厅里断断续续传来的说话声。白猫大约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定定地站在这里,又在她脚边打了一会转,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许是觉得无聊,离开她往厨房那里去了。
她所在的这条穿堂狭长而逼仄,阳光从旁边的小窗照射进来,空气中的灰尘被照得纤毫毕现。尽头的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是家里其他人在做饭。冯公馆内已经很早没有米下锅了,这会厨房里飘来的正是他们最近常吃的煮豆子的清香,虽然也可以饱腹,却很容易胀气,然而这也算不可多得的粮食了。
温见宁想,为了买粮养活这一大家子,这些日子他也是够辛苦的了。
她印象中的冯翊,向来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更不喜欢低头有求于人,但这次回来后,为了能照顾好他们所有人,他整日都要奔波劳累,处处为他们考虑打算。
还有正在厨房或冯公馆别的地方忙碌的老佣人们,他们已经为冯家兢兢业业守了大半辈子,哪怕眼下过得这样艰苦,他们也在竭尽全力地活着。
客厅里仍传来那两人的交谈声,与其说是在交谈,倒不如说是另外一方在施压。
“……听说温小姐当年曾写了些让日.本人很是介怀的作品,你说若是有人告诉他们一声,一个反日的女作家正在这栋房子里,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话说到这里,对方终于图穷匕见,方才冯翊以家人为由推辞,这会他就拿见宁来逼他就范。然而不得不说,他的确抓住了他的软肋。
他可以不惜此身,但见宁呢,福叔他们呢。
冯翊的脸上渐渐浮现挣扎之色,悉数落入对面人的眼中,那李先生脸上微不可查地露出些势在必得的笑意。可他毕竟不是冯翊肚子里的蛔虫,并不清楚他心里早已飞快地转动念头,早已有了打算。先把眼前应付过去,待他把见宁和福叔他们都送走,再另做打算。
只是他就算假装答应,也不能答应得太快,免得令对方生疑。
然而他沉得住气,对面的人以为稳操胜券,又把主意打到了温见宁身上:“我曾经也拜读过令夫人几篇文章,若是她也能夫唱妇随,跟冯先生你一同为皇军尽忠,那实在再好不过……”
他眉头拧起,断然拒绝:“不,她绝不会为你效力,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李先生笑道:“冯先生不妨再考虑考虑,说不定温小姐经你劝说,就能回心转意了呢……”
里面的人还在讨价还价着,厨房的棉门帘却被人一掀,里面出来一个佣人,看到温见宁站在那边,下意识要喊,却只见她抬手轻轻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那佣人立即领会,再不做声了。
她继续听了下去,终于在又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听到里面传来低语声。
“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
“阿翊!”
他话未说完,就听见身后响起温见宁的声音。
冯翊顿时一惊,却只见她笑盈盈地撩开门帘,从客厅那头走来,边走边道:“我方才居然从储藏室又找出了一盒牛肉罐头,今天中午可以吃顿不错的饭了。”
他不知是该对她笑,还是松了口气,庆幸她没有听到什么,只能看着她复又回到他身边坐下:“不好意思李先生,让您见笑了。你们方才聊了什么,请继续谈吧。”
对面的人看了冯翊一眼,笑道:“倒也没什么,只不过和冯先生聊了聊茶叶。”
她倒没有怀疑,只笑道:“原来是这样。”
说罢,她随手从果盘里捡了一只苹果,抽出小刀自顾自地削起皮来。
那位姓李的中年人看到她的动作,本能地有些警惕,连带在他身后站着的随从都紧紧盯着温见宁的一举一动,见她没有异常,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冯翊正要开口再把这人应付过去,就听身边的人一边闲话家常般随意说道:“李先生可能不太清楚,我小时候家里穷,常年在集市上帮舅舅、舅母他们杀鱼,用刀用得还算不错。后来时来运转,去别人家里做了千金小姐,可这么多年下来,这手头上的功夫却还没能全忘干净。哪怕是用左手削苹果,我也能一口气削完不会断开。”
这姓李的中年人今日特意登门,是为了逼这两人低头答应与日.本人合作,哪里耐烦她说什么削苹果的琐事。他方才费劲口舌,这会正是心中不耐时,张口就道:原来温小姐还有这样的本事……“”
他话说到一半,喉咙突然失声,双目圆瞪着看向对面的温见宁。
冯翊原本在全神贯注地听到对方说话,这会看到对方神情大变,顿时也下意识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却只见原本用小刀熟练削苹果的温见宁不知何时已停下了动作。
方才那柄小刀不知何时贯穿了她的右手手心,一截刀尖还露在外面滴滴答答地淌着血,可她仿佛无知无觉,面上还带着微笑,仿佛不曾察觉到疼痛般。
她甚至还能一脸微笑着继续看他们,奇道:“李先生为何不说下去?”
冯翊和另外那些人这才猛然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用力扎下去的。
若她只是一时失手伤到了自己,哪怕忍痛不呼出声也不算什么。可她不声不响地一刀扎透了自己的手,却还能这样谈笑自若,实在由不得人不为之胆寒。
温见宁低头看了一眼,似乎这才发觉了插入右手的小刀,缓慢却坚定地抽了出来,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一丝呼痛声,脸上的神情也十分镇定。明晃晃的刀刃上仍不住地往下滴着血,不停地落在黑漆木长几上,稳稳当当地插入那只削好皮的苹果中。
在场所有人都已骇然失色,可当事人的眼皮却都未眨一下,脸上却还只是盈盈的笑:“您看,今日实在不巧,我这能写字能活动的右手不慎伤着了。俗话说这伤筋动骨一百天,也不知何日才能好,也免不了要让我们家阿翊照顾。这一来二去,若是耽搁了您的大事,岂不是要让您为难。还请您另寻高明吧。”
姓李的中年人青白交错,脸色来回变幻了好几次,勉强笑道:
“是李某大意了。我原先看温小姐弱质芊芊,以为只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温小姐定会仔细考虑我的诚意,可既然您如此烈性,我自然也不会做这不识趣之人。不过有句话,我还是有必要奉劝温小姐一句的,今日恰巧来得是我,多少还懂得怜香惜玉。可若有一天日.本人找上门来,温小姐如此刚烈果决的同时,也请多考虑一下冯先生。”
他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方才一时震惊,这会回过神来,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看向温见宁时,眼神还是难掩惊诧。这年月好勇斗狠的凶徒并不少见,可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也少之又少,一个捻弄笔杆的文弱女子能有这份狠心,实属罕见。
他也不想第一次上门就把事情弄得太过难看,顿时萌生退意,打算以后徐徐图之。
旁边的冯翊恰到好处地客气接话道:“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姓李的皮笑肉不笑了几声,才起身道:“等温小姐伤好后,我会再来登门拜访的。”
待那伙人一出门,冯翊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连忙喊了人拿药箱来先为温见宁处理伤势,稍后准备带她去就近的诊所。
他低着头一边为温见宁包扎,脸上微微露出挣扎的神色,低声道:“见宁,方才我……”
“你不必解释,我全都听到了,也全都明白,”他一愣,正好对上温见宁乌黑的双眸:“换作是我,为了你和其他人,或许也想办法把他应付过去,再做打算的。”
她这样说,反而越发让他愧疚,正想说什么,却又听她轻声道:“但是阿翊,就算是这样,无论是我还是福叔他们,都不会感到开心的。张留余……就是那个文人,一开始或许也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抱着微小的侥幸,以为自己终有能逃脱泥淖的一日,然而却越陷越深,以至于无法动弹。为了活下去,我们可以停步不前,绕路躲避,可绝不能以身涉险。”
冯翊低低地说:“我都明白,都是我的错。”
她却说:“这不仅是你的,也有我的。”
“你曾跟我说,齐先生就是在上海因叛徒出卖而被捕的。可出卖她的人是谁,下令枪决她的人是谁,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而方才那姓李的,说不定就是我的仇人之一,可方才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还只能以自残来避祸。”
她笑着却也同时在流泪:“我……很给齐先生还有钟荟她们丢脸吧。”
冯翊略显笨拙地揩去她眼眶的泪,喃喃道:“不是这样的。”
温见宁只是一时低落,并无意于沉溺在自怨自伤中,很快从情绪中走了出来,拭去了眼泪。看冯翊低头继续小心地为她包扎,她努力让语气轻快起来,略带些遗憾道:“真恨我这刀子只能扎向我自己,不能往那条狗东西身上扎一扎。”
他顿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严肃地看她:“你只当为我想一想,别把你的性命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若是你实在忍不住,也事先与我说一声,我总不能让你走在我前头。”
温见宁噤声了。
冯翊却没这么容易罢休,一边低头手上忙个不停,一边忍着气却还是在数落她:“你怎么敢拿自己的安危去赌对方退步,你知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多少人因他们家破人亡,你在他们面前逞勇,一个不好就会弄巧成拙……”
温见宁忙为自己分辩了句:“……好在结果还不算差,至少还能拖一两个月。”
他再次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瞪她。
她只好低头认错道:“好了,我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咝,你轻些。”
伤口既已简单包扎过了,冯翊带她出门就诊。
临离开前,温见宁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他:“对了,你说那个人还会再来吗?”
冯翊摇头,他也不能确定,但他紧紧握住了温见宁完好的那只左手,很快也感受到她也同样坚定而用力地回握住他,紧紧地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将之分开。
他想,其实那人就算再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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