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并推
气可鼓,不可泄。&1t;/p>
被方从哲接二连三地打岔,杨宪本来气势如虹,此时不免泄气,圆睁双目,瞪着对方。方从哲偏不看他,眼神游移。杨宪无可奈何,按下怒气,回答说道:舍弟有职务在身,数日前已出城公干。所以并没有在席中。&1t;/p>
原来如此。方从哲转回视线,跌足嗟叹,现出惋惜的神情,连连说道,缘悭一面,可惜可惜裣衽正容,问杨宪,说道,刚才见先生似乎有话想要说。久闻先生大才,不知道有什么想要教我的&1t;/p>
杨宪略拾前勇,强颜道:方使远来,与我金陵士子相见,头一句便是指责俺们不知礼,其势也何其汹汹在下才疏学浅,没有什么可以教尊使的。但是有一句话却想要请问尊使:既然俺们金陵是一个不知礼的地方,那么尊使又为何跋涉山水,不辞千里前来呢是为何事&1t;/p>
方从哲自来到金陵后,连着几天,朱元璋都不见他。对他的来意,金陵诸人其实早就心中有数,一清二楚。因此,杨宪的这个问题便就问的非常刁钻,如果方从哲照实回答,难免便会落人嘲笑。有事来求金陵,还不肯低三下四,反而气势汹汹地指责人家不知礼。怎么也说不过去。&1t;/p>
所以,方从哲不能够回答实话。&1t;/p>
但是,又有个麻烦就出来了。如果他不回答实话,那他来求见朱元璋是为何事总不能临时捏造一件事。这样做的话,就等同把正事耽误。&1t;/p>
方从哲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说道:不知礼之言,是我方才的冒昧狂妄之词,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里。今番我前来金陵到底是为何事想来诸位大贤应该是早已清楚。实话实说,从哲这回来金陵,就是作为一个说客而来的。故作惊人之语,此为说客常态。先生又何必计较&1t;/p>
伸手不打笑脸人。&1t;/p>
方从哲这么一老老实实地说话,杨宪反倒是没了脾气。更何况因被接连打岔,他的气势早不复开始,却不肯就此偃旗息鼓,姑且振奋精神,挺身直立,厉声说道:故作惊人之语是说客常态。如此说来,方使乃小觑俺金陵无人,所以故说大话,用之以来侮辱吴国公,侮辱俺们么&1t;/p>
吴国公威震华夏,可谓绝世枭雄。从哲在益都的时候,尝随侍燕王左右,很多次都听到燕王称赞吴国公,赞其为江南英雄第一。从哲此次前来金陵,正是为了向吴国公转达我主对他的爱慕与钦佩。先生所谓的侮辱二字,真不知从何谈起诸位先生或学富五车,为江南学问的重镇;或深明将略,有临机制变的高才。从哲虽远在益都,但对诸位先生却也是钦慕已久。先生又所谓侮辱二字,也不知从何谈起&1t;/p>
尊使不愧说客的自称,果然伶牙俐齿。但是,有句话不知尊使听过没有&1t;/p>
先生请讲。&1t;/p>
杨宪不屑一顾地说道:尊使纵三寸不烂之舌,能说得天花乱坠。惟独可惜辞胜于理,终必受诎。言毕,不再与方从哲辩论,昂着头,很高傲地坐回席内。&1t;/p>
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其中有一个名家,以善辩而著称。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孙龙,有白马非马之说,接近诡辩的范畴,几乎没有人能把他辩倒,周游在诸侯的门下,独领一时的风骚。&1t;/p>
他曾经做过平原君的门客,平原君很器重他。&1t;/p>
但是有一天,孔子的七代孙孔穿从鲁国来到赵国,面见平原君,在与平原君经过一番交谈后,平原君对公孙龙说: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辞胜于理,终必受诎。&1t;/p>
公孙龙是辩士的代表;孔穿是孔子的后人,自然为儒生的代表。杨宪引用这一句话来评价方从哲,换而言之,也就是鄙视他徒逞口舌之利,没什么真才实学,不是大道。荀子斥责公孙龙,说他是此惑於用名以乱实也;邹衍则批评其为害大道,不能无害君子。&1t;/p>
方从哲读书也很多,一听就明白了杨宪的意思,也不生气,依然还是微微一笑,说道:先生高谊,从哲本来对您是十分仰慕的。但如今听先生此言,实在令从哲大失所望。&1t;/p>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务是什么呢时者,当前;务者,事情或形势。真正的俊杰应该是视当前的形势而采取合适的应对。现如今的形势是怎样的呢元失其鹿,豪杰竞逐而雌雄未决。此乱世也。&1t;/p>
这是一个大争之世。便如古之春秋战国。昔春秋战国时,以孔子之儒,尚且称赞子贡的辩才。以孟子之名,尚且以知言自许,并且以好辩著名,不仅如此,他还身体力行,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於诸侯,积极地在各诸侯国从事游说。战国策记孟子劝齐伐燕,言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也,不可失也。这难道不是纵横家的典型说辞么大儒荀子,其本身虽无纵横之行,但在其书中却有谈说之术的分析。可为纵横之法,堪为游说之经。说苑的善说篇开篇明义即录引其论,并将他与鬼谷子子贡苏秦等相提并论。&1t;/p>
就连孔孟这样的圣人,荀子这样的大儒,还都带有辩士的风采。可我适才听先生的言论,似乎对辩士不屑一顾。难道说,先生认为您的学识已经越孔孟,可以批评圣人了么&1t;/p>
孔孟何以为此识时务者是也。为了出而用世因此不得,尽在&1t;/p>
已而为之。若是不用辩说来当作手段,便无法把学识用世。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纵有才学,却不识时务,无非一截朽木罢了。&1t;/p>
方从哲出使松江大同时,都先后有人用纵横之术惑君乱国等等的骂名来诘难过他。因此,方从哲对此是早有准备,半点儿不乱的。并且较之他前两次的反驳,他这一回的反驳更是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把孔孟荀子都当作正面的例子举了出来。又重点渲染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这个概念。一番反驳说过,堂上的金陵群臣皆无言以答。&1t;/p>
温暖的阳光在室内流淌,案几坐席都是古朴的造型。&1t;/p>
方从哲一人立在堂上,独自面对江南淮泗间的名士。其中年老者白苍苍,足以为他的祖父;便是年轻的也至少三旬开外,可以当他的叔伯辈。但是此时此刻,这些人却皆默然无言。一时间,堂上沉寂。&1t;/p>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缓缓起身。&1t;/p>
但见此人,年近五旬,头戴儒巾,颔下长须,头和胡须都已经花白。虽然年龄长过方从哲许多,在站起身后,他却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丝毫没有托大,完全是与同辈相见的礼节,行礼过后,他方才开口说道:以前我就曾经听说过尊使善辩的名声,但是对传言中的话总是有些不能相信,不过今日一见,当真名下无虚。尊使端得辩才无碍,真是口若悬河。,在下金陵陈遇,却有个问题想问尊使。&1t;/p>
陈遇,金陵人,字中行,号静诚。尝为蒙元的温州教授,后弃官归隐。朱元璋入金陵,得其辅佐。每询以大计,皆称旨,命以官,始终不受。甚得朱元璋的信赖。朱元璋曾经手写中行先生四个字来称呼他,并且先后数次亲自登门,去他家拜访他。&1t;/p>
并且,陈遇擅长丹青,曾写太祖御容,妙绝当时,还给朱元璋绘过画像。因此,在金陵的群臣中,他虽没什么官职,但是地位却很重要。&1t;/p>
方从哲心知,此人必是室内金陵群臣的领,若要想见朱元璋,必得过了他这一关。当下肃然起敬,还礼说道:久闻静诚先生人品金陵第一。从哲心慕也久,今得一见,幸甚至哉不知您有什么问题请先生讲。&1t;/p>
陈遇的问题并不难,甚至听起来很随便。&1t;/p>
他问道:尊使的兄长方希哲现在金陵任职参议,与我是为同僚,彼此熟悉。我的问题便是想请教尊使,尊使在益都,尊兄在金陵;尊使能言善辩,固然使人叹为观止,但是尊兄却寡言慎行,极得慎独之道。贤兄弟本为同产,为何志业迥异&1t;/p>
此问看似心平气和,只是请教方从哲为何他兄弟不同,实则在问题中埋下了陷阱。兄弟两人性格的不同只是一个幌子,这个问题的重点是在前边:方从哲在益都,方希哲在金陵。这才是陷阱和圈套的所在。&1t;/p>
如果方从哲一个回答不好,要不就是抬高了邓舍贬低了朱元璋,从而形同在主人家贬低主人,导致不知礼;要不就是太高了朱元璋,贬低了邓舍,从而出使在外不能宣扬本国威风,导致有辱使命。&1t;/p>
方从哲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久闻陈中行笃学博览,有天资沉粹的美誉,素来号称金陵第一人品。但是为人朴实,看来却并不代表就不聪明。他的这个问题,仿佛温和,却便就譬如重剑无锋,一个回答不好,就必会惹人讥笑较之杨宪的咄咄逼人,更是高出一筹。&1t;/p>
风卷叶梢,从院中卫士的锋镝间吹过,带一丝凛冽的金戈之气,悄无声息浸入室来。&1t;/p>
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1t;/p>
棣州城外的绿野上,罗国器与姬宗周等人策马回城。一边行,一边感受着南来的暖风。罗国器仰头瞧了瞧天色,笑道:快到傍晚了。,前几天热得叫人汗流浃背,半点不想动。这几天倒是变得凉爽起来。&1t;/p>
天高气爽,正用兵之时。天气变得凉快些也有好处。最起码,等到开战的时候,士卒们不会太过劳苦。&1t;/p>
昨天我见到讲武学堂里出来的一个学生,在学堂中时,他学过天气。听他说起,也许过几天还会有场雨下。要是果真如此,那真是最好不过了。&1t;/p>
是呀。如今城外营垒已成,下场雨,一来,可以去去热气;二来,雨后道路泥泞,或许也能稍微推迟一下元军的来袭。&1t;/p>
出城已经有大半天了,马不停蹄地连着检查了两处营垒,姬宗周毕竟文臣,身体上有点吃不消,觉得跨在坐骑上的两腿内侧都被磨得生疼了。再加上离城渐近,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两天和姬冲的那次夜谈,姬冲执意不肯先回益都。一念及此,他更是不但身体疲累脑袋也顿时疼痛起来,尽管仍旧坚持和罗国答,但难免显出来有些心不在焉。&1t;/p>
罗国器是城中主将,所以行在队伍的最前边,出了姬宗周半个马头,这时回,扭过头瞧了眼姬宗周,见他面色低沉,似有心事,微微一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城中,看到城头上戍卒走动,一面大旗斜斜插出,上写了一个姬字,却正是姬冲所部。顿时猜出了姬宗周的心事。&1t;/p>
他笑了笑,说道:前日主公有军文送来,提及姬冲。说若是姬冲想要回去益都,令我不要阻拦,从之便是。本来昨天就想与大人说说这件事的。只是这几日军务繁忙,暂时没顾得上。大人,你可与姬冲谈过了么&1t;/p>
姬宗周扯动面皮,大约是想笑,但是终究却没有笑出来,说道:有劳大人关怀。犬子现今在大人的帐下,料来大人对犬子的脾气性格应是十分了解。犬子年轻气盛,且对主公忠心耿耿,当此强敌来临之际,他又怎肯弃城而走并且,他就算想走,我也不会同意的。就连大人都还没走,他既身为大人部将,统领千人之众,又怎能先奔逃&1t;/p>
不瞒大人说,我和犬子见是见过了,谈也谈过了,但我们谈论的却并非回去益都,而是说的城在人在,城失人亡。&1t;/p>
罗国器几乎不能相信这话是姬宗周说出来的,但看姬宗周的表情,又不像是假,油然生敬,敬佩地说道:贤父子乃心王室,虽处危险之中而面不改色彼此激励,真是忠臣孝子的典范。城在人在,城失人亡八个字,的慷慨有力。国器虽自甘不如,但也愿与大人以此共勉。&1t;/p>
姬宗周暗中长叹,有苦自己知,他想道:反正姬冲是不打算先回,而有主公的严令在,我也走不成。就算会死,也至少死个好名声吧唯有希望姬冲能够说对,若我父子同时命丧此城,主公会能更善待我家。&1t;/p>
颇有破罐子破摔的索性。&1t;/p>
不过,他想虽如此想,听了罗国器的称赞,心中却不由一动。他从没听过别人的真心称赞,隐约里,似有一点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还还没等他细细品味,陡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1t;/p>
诸人停下前行,迎风飒飒的红旗下,罗国器抽身观望。&1t;/p>
见疾奔而来的是有两骑,穿着百姓的服色,打扮得如蒙古人。随从侍卫皆取出弓矢,箭在弦刀在腰,喝叫戒备。待其奔至近处,有眼尖的看到在那两个来人的马头上,分别挂了一面小旗,底色是红,上绘飞鹰。&1t;/p>
是城中军里派出去的斥候。&1t;/p>
马蹄得得,如催似促。&1t;/p>
金陵城中,吴国公府,侧室之内,风声暗入,有人在用手指轻弹案几,一声声一点点,也好像在扣动诸人的心弦。&1t;/p>
陈遇问道:贤兄弟本为同产,为何志业迥异&1t;/p>
方从哲不答反问,说道:听说陈中复是先生的弟弟,工楷书,绘事精雅。当中复先生年幼时,有一次在您读书时,曾经在您的身边戏弄笔墨,学着您的样子绘画。您斥责他说:吾岂他无一长汝乃习其下者乎&1t;/p>
丹青之道,虽难比圣人学问,但若用之得当,足可陶冶情操。先生与令弟亦然同产,令弟既悠游书画间厉操东山,而先生却欲建式遏之功,从哲也愚钝,请问先生:又是因何令先生兄弟的志业也是如此的不同&1t;/p>
陈遇愕然,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勉勉强强地回答道:我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读书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所以我受不了那种忧愁,但家弟却改变不了那种乐趣。&1t;/p>
厉操东山,指隐居;式遏之功,指建功立业。&1t;/p>
方从哲和陈遇的这答是有出处的,乃是出自世说新语。刚才杨宪引用古典来抨击方从哲,转眼间,就变成了方从哲引用古人语句来回击陈遇,巧妙化解陷阱。&1t;/p>
等陈遇回答之后,方从哲徐徐说道:从哲与家兄,亦是如此。各有各的志向,谁也不能改变。陈遇默然,与室内诸人交换个眼色,说道:请先生稍坐,容遇且退。倒着身形,慢慢退出室外,自前去求见朱元璋。&1t;/p>
1,我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1t;/p>
戴安道既厉操东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谢太傅曰:卿兄弟志业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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