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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九章 -149


我们回到张家口郊外的那家客栈,一觉睡到了正午。

        起床后,遇到豹子和白乞丐,他们问我们这两天去了哪里,我们讲起了这两天折磨丐帮的经历,他俩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白乞丐说:“这下,丐帮再不会骚扰我们了。”

        我们走出客栈,走向张家口么,果然身后没有乞丐跟来。

        他们是不可能跟上来的,因为他们连车马大店的门都走不出。

        中午时分,我们走到了大境门,看到大境门上的四个字“大好河山”。

        我觉得奇怪,城墙上刻着这么大的四个字,而且这四个字还真不赖,就问:“这谁写的这四个字?”

        白乞丐说:“这是察哈尔最后一任都统高维岳写的。”

        我问:“最后一人?现在没有都统了?”

        白乞丐说:“高维岳是北洋军阀时期的都统,现在是民国时期,没有都统,只有高官。北洋军阀灭亡了,都统也就灭绝了。”

        白乞丐接着说:“这四个字会流芳百世,因为它镌刻在大境门上,大境门是什么?是长城四大关口之一,另外三个是山海关、居庸关、嘉峪关。人们说到长城,就会说四大名关,说到四大名关,就会说到这四个字大好河山。”

        站在大境门,向两边望去,看到层山叠翠,绵绵无际,天空高远,白云悠悠,禁不住让人生出无限壮志豪情,果然是“大好河山”。

        大好河山,大好男儿,这一生绝不浑噩度日,这一生绝对要轰轰烈烈。

        黑白乞丐来到大境门,就要离开,他们一只脚在张家口外,一只脚在张家口内,他们说:“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然后,他们就背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没有回头。

        豹子没有挽留,我也没有挽留。因为我们都知道,挽留无益。萍水相逢,终须分道扬镳;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辉煌过后是平静。这就是江湖。

        黑白乞丐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也不属于任何一种生活,他们只属于自己的内心,他们为自己的内心而活着。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生活得快乐而悠然。

        他们有万贯家产,然而却视金钱为粪土;他们有优裕的生活,然而却选择了贫穷;他们富甲一方,仆役成群,然而却选择了漂泊和动荡。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他们不要财富和享受。在别人眼中是羡慕和幸福的生活,他们却觉得不是幸福;在别人眼中贫穷和苦难的生活,他们却认为不是苦难。

        他们喜欢漂泊,在漂泊中获得满足和幸福。他们认为漂泊是一种幸福,所以他们过得很幸福。

        多年后,我在藏北见到了磕长头前往拉萨布达拉宫的人,他们饥寒交迫,皮肤龟裂,衣衫破烂,但是脸上洋溢着虔诚和幸福。那一刻,我想起了黑白乞丐。

        更多年后,我在《战争与和平》中读到了一个名叫费多霞的云游教徒,他戴着铁链赤脚云游了三十年。阅读的那一刻,我也想到了黑白乞丐。作者托尔斯泰这样写道:“穿着粗布衣服,拿着棍子,背着袋子,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从一地云游到另一地,没有嫉妒,没有尘世的爱,没有****,从一些信徒到另一些信徒那里,最后云游到没有忧愁和悲伤,只有永久快乐和幸福的地方。”

        我常常在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在他去世前才不会后悔?一个人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有的人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有的人过着被迫的生活,但毫无疑问的是,过着自己选择生活的人,肯定是幸福的,就像那些藏北路上磕长头的人,就像那个费多霞,就像黑白乞丐。他们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观赏了很多风景,品尝了人生的各种况味,他们在去世前,肯定不会后悔的。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学不来黑白乞丐,我只能跟着豹子走进张家口,走进骆驼客的镖局里。

        走进镖局,我又开始了一种身不由己的生活。

        镖局里,我们感到气氛异常,所有人的脸色凝重。我们见到光头骆驼客的时候,他还没有说几句话,就劝我们离开。

        我想,肯定是仇家找上门来了。

        镖局有两条走镖的线路。

        第一条是南下,从张家口出发,经过保定、邯郸,到郑州,然后从郑州转而向东,到达sh和南京;这条路主要运输的是毛皮和玉器。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先向南,再向东,而没有选择直接向东南,穿过捷径sd,到达长三角?这是因为,历朝历代,sd响马极为丰盛,大小土匪多如牛毛,sd人特别崇尚梁山好汉,手底下有几个人,就敢拉杆子。拉杆子是江湖黑话,就是拦路抢劫。

        另一条是西进,从张家口出发,穿过雁北和陕北,绕过毛乌素沙漠边缘,深入腾格里沙漠,到达武威,然后沿着古丝绸之路,到达嘉峪关,而最远的还穿过星星峡,到达xj;这条路主要运输的是丝绸和盐巴。

        第一条走镖的路线,经过的都是人烟密集的村镇和城市,交通便利;而第二条走镖的线路,不但要穿越多片沙漠,还要穿越沼泽和森林、戈壁、峡谷,有时行走几十天,也不见一个人影,而且这一路上,土匪横行,狼群出没,它比第一条线路要难走得多。

        第一条线路用的是马匹,第二条线路用的是骆驼。第一条线路上走镖的,叫做镖客;第二天线路上走镖的,叫做骆驼客。

        以前,我总以为所谓的镖局,就是替商家送货物的,就以第二条线路来说吧,西北广大地区都不产盐,而盐又是饮食必需品,hb长芦盐区是中国最大的产盐去,骆驼客就把盐巴装上驼架,运往西北地区。运盐,只是镖局的业务之一。

        镖局还有一个业务,就是送人。西北广漠荒凉,盗贼横生,单身客人不敢上路,就必须跟着驼队一起走,这样才能保证安全。走马上任的官员,卸任离职的官员,也都要寻找驼队保护。走马上任的官员,害怕任命书被人抢走,然后偷梁换柱,强盗拿着任命书去上任,就像电影《让子弹飞》上演的那样;卸任离职的官员,肯定发了一笔财,腰缠万贯,害怕被强人盯上,就更需要驼队保护。

        镖局还有一笔业务,就是送银票。银票相当于现在的存折。比如,张家口和bj城里有人在西北一带做生意,急需本钱,家人把钱送到镖局,委托镖局送到。镖局走镖,一路上险象环生,肯定不能带着现钱。镖局把人家送来的钱,送到票号,票号相当于现在的银行。票号收到钱,开一张银票,镖局的骆驼客带着银票上路,到了目的地后,找到同一家票号,再把银票兑换成现钱,交到需要的人手中。

        民国时期,镖局的业务,共有三项:送货、送人、送银票。而在更早以前,因为没有票号,镖局运送的不是银票,而是货真价实的黄金白银。运送这些东西,在路上被劫的风险特别大,《水浒传》上写的二龙山、清风山、梁山上的好汉们,专干这事。

        光头负责从张家口到嘉峪关这一条线路。

        就在我们来到张家口之前,光头负责的这条线路出事了,而且是连出三起。所运送的货物,都被强人劫走了。强人不但劫走了货物,还劫走了银票,只是把骆驼客放回来,让捎话说,只要他们再敢走这条路,来一次,劫一次。

        走镖居然被强人连劫三次,这种情况极为少见。所以,我们见到光头的时候,他正在郁闷。

        光头对我们说:“货物被人连劫三次,说出去都丢人。我决定亲自出马,运送第四次,路上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战,我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所以,你们还是尽快离开。”

        豹子说:“你运的是什么?”

        光头说:“是盐巴。”

        豹子说:“盐巴尽管是吃饭时少不了的,但是响马要这么多盐巴干什么?他们能吃多少?难不成他们要卖盐巴?”

        光头说:“响马就是响马,只抢东西,不做买卖。”

        豹子说:“那么,响马的用意就很明显了,他们要抢的不是你的货物,而是故意和你为难。”

        光头说:“是的,可是问题是,他们把我们的人抓住后,又全都放了回来。”

        豹子沉吟着说:“这些响马确实奇怪。盐巴,他们不稀罕;人,又都放回来。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是了,他们肯定是要故意为难镖局,让镖局丢尽面子。”

        光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一趟,我决定亲自走走,看看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不能在张家口陪你们,真不好意思。”

        豹子没有再接过光头的话,而是问道:“丢一次货,不要紧;丢两次货,也不稀奇;可是,你们怎么能够连丢三次呢?”

        光头说:“这次丢人丢大了,不但连丢三次货,而且都是在同一个地方丢了。”

        我一激灵,感到这伙响马实在不可思议,居然在同一个地方连抢三次,这得需要多高的技艺啊。

        豹子说:“哦,这确实有点奇怪了,怎么丢的?”

        光头说:“我们这一路上,要过银川,穿过贺兰山口,进入腾格里沙漠。贺兰山口有一座村庄,叫做贺家岩,东西都是在这座村子里丢失的?”

        我恍然大悟,禁不住脱口而出:“这座村子肯定是贼村,里面住的都是贼。”

        光头说:“越是这样,越说明不是贼村,兔子不吃窝边草,贼村反而是最安全的。”

        豹子笑着说:“也不尽然。这伙响马看起来很不一般,摆明了是要为难你们的。这样吧,这次你走镖,带上我和呆狗。”

        我赶紧说:“是的,说不定我们能帮上忙。”

        我们正在交谈,旁边走过了一个牵着骆驼的骆驼客,他讥讽我们道:“我们是去搏命的,你以为是去坐席的?说得轻巧,还要给我们帮忙,你们有什么能耐?哼。”

        我扭头看去,看到这个人二十岁左右,长着一个硕大的朝天鼻,显得异常丑陋。他讥讽我倒没有什么,但是讥讽豹子,我就无法忍受了,我反唇相讥道:“我们也许没有多大能耐,但是我相信肯定比你强。”

        朝天鼻一听,一把甩下骆驼缰绳,拉开了一个架势,叫嚣道:“小子,过来,敢不敢和爷爷走三招。”

        我的火气呼地窜上来,走前两步说:“爷爷今天就来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天外有天。”也列了一个架势。看起来这个小伙年纪不大,本事强不到哪里去,所以我一点不怵。

        豹子拉住我说:“呆狗,甭打。”

        我站直身体,放下手臂。

        朝天鼻看到我不打了,以为我害怕了,就说:“你怂了?怕了爷爷了?刚才的威风去了哪里?”

        我说:“要不是我豹子叔在跟前,爷爷今天非得把你的屎尿打出来。”

        朝天鼻轻蔑地撇着嘴巴,说道:“什么?你叔在跟前?我今天连你叔一起打。”

        豹子嘿嘿笑着,不说话。

        光头拦住朝天鼻说:“兄弟,你先忙去吧,这两位是我们镖局的客人,我陪着说句话。”

        朝天鼻气哼哼地走了。光头看着他的背影说:“他是镖局老板的儿子,会点功夫,总认为自己天下无敌,谁也不是对手,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

        豹子嘿嘿笑着说:“原来是少爷啊。”

        吃饭的时候,镖局老板、光头、豹子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我和朝天鼻等几个小字辈坐在一张桌子上。

        豹子的那张桌子上谈笑风生,他们觥筹交错,不断谈论着江湖往事,时不时会爆发出哄堂笑声,显得气氛很和谐,而我们这张桌子上,因为有朝天鼻,气氛显得非常别扭。

        朝天鼻一副大少爷的神态,每道菜都要让他先尝一口,他的筷子没有点向哪道菜,别人的筷子就不准夹向哪道菜。我近距离观察他,发现他其实并不难看,鼻子也不难看,但是他总是牛逼哄哄地高抬着头,俯视着别人,显得非常难看,因为他的鼻子变成了朝天鼻。

        因为镖局里来了豹子和我,所以今天特意加了几个菜,还加了一坛子老酒。我们桌子上的每个人,端起酒盅,都要先敬朝天鼻一杯。朝天鼻屁股不挪座,看也不看敬酒的人,他鼻子里哼一声,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轮到我敬酒的时候,我也端起酒杯,敬向朝天鼻,但是朝天鼻极为冷漠,他说:“哪里来的鸟?也配给我敬酒。”

        我的火气呼地窜了上来,但是想到这是在他们家的镖局,我要替光头和豹子着想,就一个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坐在座位上。

        此后,我不参与饭桌上的任何话题,只闷头吃饭。其实饭桌上的话题,无外乎是对朝天鼻阿谀奉承,朝天鼻洋洋得意,一张酒色财气的脸泛着猪肝色的光芒。

        厨师端上来一盘红烧鲤鱼,大家都看着朝天鼻说:“请,请。”朝天鼻吃了第一筷子,他们开始乱七八糟地吃。等到我吃的时候,盘子里的鱼肉已经散落在盘子边缘。我刚刚夹起一筷子,斜刺里伸出了一双筷子,夹住了我的筷子,我一看,是朝天鼻,他轻蔑地问我:“你吃过鲤鱼吗?知道鲤鱼怎么吃吗?”

        我知道他在挑衅我,就心平气和地说:“我鲤鱼吃得少,甲鱼吃得多,在我们那里,鲤鱼都是喂猪的,其实猪也不喜欢吃,嫌刺儿太多。”

        朝天鼻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吃过甲鱼?”

        我依然心平气和地说:“甲鱼肉其实也不好吃,主要是熬汤。我小时候把甲鱼汤喝得啊,闻到那味就想吐。我爹让我喝甲鱼汤,我说好好,他转过身,我就倒进了炕洞里。”

        其实,我也没有吃过多少甲鱼,但是我知道甲鱼比鲤鱼贵多了,就故意刺激朝天鼻。

        朝天鼻牛皮哄哄地说:“你张狂什么,你吃过甲鱼,难道我就没吃过?”

        我说:“其实我最不喜欢吃的就是甲鱼,小时候把甲鱼吃伤了。我最喜欢吃的是娃娃鱼。把娃娃鱼剖开,里面塞满葱姜蒜,放在锅里清蒸,啊呀,那种味儿,把肚子里的蛔虫都能勾出来。”我没有吃过娃娃鱼,但是知道娃娃鱼很贵,所以就说自己吃过娃娃鱼。

        看到他们都听得很认真,我就继续吹牛:“有一次,我和我豹子叔在山中钓到一个娃娃鱼,足有一尺长,听说娃娃鱼要长这么大,至少需要长一千年。有人用三千两银子要买走这条娃娃鱼,豹子叔不答应,他说我们是留给自己吃的,不卖,掏多少钱都不卖。当天晚上,我们就清蒸着吃了。你们要不相信,就问我豹子叔。”

        整个饭桌上的人,都把眼光投向豹子叔,但是那个饭桌上开怀大笑,他们谈兴正浓,没有人会过去探询这件事情。

        朝天鼻听到我吃甲鱼吃腻了,还吃了一条价值三千两白银的娃娃鱼,不敢再对我冷言冷语了,他放开了我的筷子。他在我这个一顿饭吃了三千两白银的少爷面前,感觉矮了半截,气焰也收敛了很多。

        菜上完了,接下来上的是主食,主食是面条,面条泡在清汤里,清汤里放着蒜苗辣椒,油盐酱醋,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

        我刚刚吃了一碗,感觉没有吃饱,就再要一碗。朝天鼻说话又开始夹枪带棒了,他说:“叫花子的饭量一般都大,别人吃一碗,他要吃两碗,甚至是三碗四碗。”

        我的火气又窜了上来,但还是尽量平心静气地说:“叫花子我见得多了,一般嘴巴都很损。嘴巴都很损的人,人品都不咋地。”

        朝天鼻又说:“你不是叫花子,干嘛来到我们家骗吃骗喝?不但小的来了,老的也来了,小的没皮没脸,老的也没皮没脸。”

        我一听他在侮辱豹子叔,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我指着他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朝天鼻声音也高了,他喊道:“这是我的家,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

        我说:“要不是看到你们家遇到困难,豹子叔要留在这里帮助,你们用八抬大轿请我们,我们都不稀罕来,你以为你是什么玩意儿。”

        朝天鼻喊道:“你们两个骗吃骗喝的江湖败类,有什么本事帮助我们?”

        我们声音一高,另一桌的人都过来劝。豹子用责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不好再发作,愤愤不平地坐了下去。豹子也将朝天鼻按坐在凳子上,他说:“我这个侄儿不会说话,大兄弟你别见怪。”

        豹子叫我侄儿,叫朝天鼻大兄弟,明显是抬高了朝天鼻的辈分。

        两张桌子的人,继续吃饭。

        我的第二碗面条快要吃完了,朝天鼻又开始叫板了,他说:“吹大牛不要脸,还说帮助别人,你们有什么能耐?”

        我相信朝天鼻自小在镖局长大,肯定会有几分能耐的,所以我不想和你比打斗,我说:“能耐不在拳脚上,能耐在心中。用刀杀人是莽夫,用心杀人才是高手。”

        朝天鼻哼哼着,他说:“用心杀人?江湖骗子都会这样说。我说我还会用头发杀人呢,你们信不信?”

        朝天鼻用眼睛扫了一桌子的人,一桌子的人赶紧奉承地笑着。

        朝天鼻继续说:“小的当骗子,老的也来当骗子,真不要脸。你们骗了我们家,下一站准备去哪里?”

        我的火气又上来了,我指着朝天鼻骂道:“****妈的,老子一再忍让,你得寸进尺,你想咋?老子奉陪到底。”

        朝天鼻说:“敢和老子下场走几招,老子就服你。”

        我站起来说:“走就走,生死不论。”我已经下定决心,对他死缠烂打,挖眼睛,咬胳膊,抓****,啥招阴毒,我就使啥招。乱拳打死老师傅,功夫再好,一砖捂倒。

        朝天鼻也站了起来。

        可是,他一站起来,就赶紧蹲下去,脸上是异常窘迫的神情。他的裤子掉在了脚腕处。那时候的人都穿着大裆裤,裤腰处用布裤带绑着,布裤带一断,裤子就溜了下去。

        满桌子的人看着朝天鼻,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有我知道,朝天鼻着了道儿。

        豹子身手极快,就在刚才,他来劝解我和朝天鼻的时候,用康熙皇划开了朝天鼻的裤腰带,而朝天鼻还浑然不觉。

        康熙皇我在前面写过,就是把铜钱边缘打磨锋利,用来割衣割包,这是盗贼的随身装备。现在的盗贼不用康熙皇了,而改用胡刀片。

        当天黄昏,我们就上路了,赶着十几匹骆驼,骆驼上载着盐巴和茶叶,一路向西。骆驼客有十几个人,个个劲装打扮,看起来都有功夫。

        朝天鼻没有去。

        走出张家口,天色越来越暗,光头拍拍一名小个子的肩膀,小个子爬在了路边的草丛中,骆驼队继续前行。

        那个小个子爬在草丛中干什么?我想问,但看到光头和豹子他们都一脸凝重,我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到了一座村庄。村庄里一片黝黑,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一样。光头走到村口一户人家门前,轻轻叩响了门环,两长三短,两长三短,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光头没有和开门人说一句话,只是向后面招招手,骆驼队就一匹接一匹地走了进去。

        看起来这里的人和骆驼客很熟悉,他们尽管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骆驼客熟练地把骆驼拴在院子里的木柱上,走进房间里睡觉。

        我想,骆驼客经常走这条路,而且一走就是很多年,在什么地方住宿,在什么地方吃饭,肯定都有固定的地点。要不然,带着贵重物品,贸然住在陌生的地方,吃在陌生的地方,不是睡梦中丢了脑袋,就是被人麻翻了。

        第一次跟着骆驼客走镖,我有些兴奋,一直睡不着,看着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在地面的青砖上,一只老鼠跑进了月光里,呆头呆脑地四处张望。突然,门外又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两长三短,两长三短。

        我爬在窗口向外望去,看到月光下走来了那个小个子。光头的声音传过来,他问:“有人跟踪吗?”

        小个子说:“没有。”

        光头说:“你去睡觉吧。”

        我只听见光头的声音,然而却看不到光头。我像那只走进月光下的老鼠一样四处张望,然而还是见不到光头。光头在哪里?

        我正在疑惑的时候,突然看到房檐下的阴影处,有一团黑影在移动,那里蹲着一个人,他揭开盖在身上的凉席,走到了月光下,明亮的月光照着他明亮的头颅,我看到那是光头。

        原来光头一直藏在凉席下。

        这一路上,戒备真可谓森严的。

        我离开窗口,躺在铺着一层稻草的地面上,可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折腾了大半夜,口渴了,记得刚刚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看到墙角有一口水缸,我就推开房门,走过去喝水。

        水缸里有半缸水,上面飘着葫芦锯成的水瓢,我端着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半瓢水,然后准备用剩下的半瓢水洗脸。

        突然,身后有人说道:“甭洗脸,洗不得的。”

        我回头望去,看不到人影。刚才光头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而现在月亮西斜,照着屋檐下,屋檐下空无一人。这个说话的人到底藏在哪里,我找不到。

        我想知道他藏身的方位,就故意问:“为啥洗不得?”

        那个声音说:“洗不得就洗不得,快睡觉。”

        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泡桐树,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我想这可能就是骆驼客布置的暗哨。骆驼客此次出行,目的是为了和响马正面交手,所以一路上格外小心。

        回到房间里,我就睡着了。

        天亮后,骆驼的叫声把我唤醒,我急忙爬起身,看到骆驼客已经把行装收拾好了,他们个个脸上布满尘土,头发里夹着草屑,果然每个人都没有洗脸。

        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不洗脸?

        从张家口向西,一路都是戈壁沙漠,骆驼客一路都很紧张,密切注视着任何一点可疑的迹象,但是,却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尽管没有意外,但是大家仍然很紧张。按照江湖上的规则,镖客天亮才走,天黑即歇。而遇到刮风下雨,就不能出行。

        在陕北定边,因为风沙太大,我们歇息了一天。在这里,我又一次见到了说书盲艺人。陕北是sx最穷的,三边又是陕北最穷的。三边指的是定边、安边、靖边,三边十年九大旱,走出房子不见天,桠杈树枝盖房子,包谷糊糊哄娃子……三边这一带树木稀少,连盖房子的木料都没有,庄稼稀少,连让孩子吃饱肚子的粮食都没有。

        因为贫穷,人们都走了出去,三边的盲人走出去后,都做了说书盲艺人。三边盛产说书盲艺人。直到现在,都还是这样。

        盲艺人在定边城墙下的一间破庙里说书,很多人赶去听。穷困地区的人,再没有任何精神享受,听说书是他们唯一的精神生活方式。

        那天,盲艺人说的是隋唐英烈,他说的是秦琼卖马。秦琼是辅佐李家父子建立大唐的名将,又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好汉子,盲艺人说他:孝母似专诸,交友赛孟尚,神拳太保,双锏大将,锏打sd六府,马踏黄河两岸,威震sd半边天。听说书盲艺人这样说,我一下子非常倾慕秦琼,决心这一辈子要做秦琼那样的人。

        我上过私塾学堂,知道专诸和孟尚的故事。吴王夫差还不是吴王,而是吴国公子的时候,准备刺杀堂兄吴王僚,就找到专诸当杀手,而专诸因为母亲在世,迟迟不愿起行。夫差每次宴请专诸,专诸都舍不得吃最好吃的,总是偷偷打包回去孝敬母亲。孟尚就是孟尝君,仗义疏财,好结交朋友,朋友有难,他一定会解囊相助。

        百善孝为先,孝顺的人即使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钱财如粪土,能够仗义疏财的人,一定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秦琼有非常好的武功,所以他才能处处逢凶化吉。一个行走江湖的人,没有武功怎么行呢?进了镖局,天天都要练功,我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练出一身好功夫。

        说完秦琼卖马后,说书摊散了,人们向外走,我在破庙边的墙角处看到了一个象棋摊。摆摊的是一个留着三绺长须的老者,眯缝着双眼,时不时地用长长的指甲梳着长长的胡须,看起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面前摆的是一副残局,只有足马炮卒十余个棋子。象棋摊外围了一圈人,人们在叽叽喳喳地指点着,议论着。

        风还在刮着,飞沙走石,不见天日,反正今天不会出去走镖了,我没事可干,就看看这个残棋摊。

        我小时候在私塾学校里跟着先生学过下棋,先生喜欢下棋,可是在村子里找不到对手。农村里都是忙忙碌碌的农夫,天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谁会有闲工夫下棋?所以,先生就显得很落寞,他想在弟子中培养出几个象棋后辈,陪着他读过漫长而无聊的时光。我至今还记得先生房中有一张棋盘,上面写着一首长诗,前面几句是这样写的:“论形势两相当,分彼此各参商。顷刻间化出百计千方,得志纵横任冲击,未雨绸缪且预防。看世情争先好胜似棋忙……”

        那首长诗,当时在私塾学堂的时候,我不理解,但是记住了,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终于参透了它表达的内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为了钱财忙忙碌碌,你争我抢,你骗我,我骗你,岂不和棋局一模一样?

        人生如棋局。

        三绺长须神情很淡定,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然而我看到他的棋技很一般,他在不长的时间里,就连输三盘。每输一盘,他就要从口袋里很不情愿地掏出几张纸币,递给和他一起下棋的人。

        第四个人和他下棋的时候,他拿起棋子,又准备放下去,但是我看到那是一步错棋,我禁不住叫出声来:“不能放下去。”旁边围观的人立即凑热闹说:“放下去,放下去,落子不悔。”

        和三绺长须下棋的是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看了看我,然后悄悄对我说:“看得出来,老哥你是个高手,干脆这样,我们合起来,把这老汉的钱赢光。”

        我看出来了三绺长须是个庸手,已经连输了三盘,而且第四盘眼看着也快要输了。我很想和这个小伙子联手赢走三绺长须的钱,可是我转念又一想,不对呀,如果三绺长须真的水平很差,他哪里有胆量摆摊下棋?如果他每天都这样输钱,他何必又摆这样的棋摊?

        摆棋摊的人不为挣钱,只图送钱,天底下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傻子。

        这个三绺长须,一定是江湖中人。

        我退后一步,背对着他们,装着不再关心棋局,其实我的耳朵高高竖起来,捕捉着那边的任何声音。

        果然时间不长,我就听到了他们在用江湖黑话交谈,而且谈论的是我。

        三绺长须说:“今个水了穴了,只来两三秧子,这秧子不答腔。”他的意思是说,今天混的不好,只骗了两三个人,而想骗我,我没有进入圈套。

        另一个声音说:“这穷秧子,不是阔秧子。”这个人是穷汉,不是富人。

        三绺长须又说:“找阔秧子,往窑里带点。”找个富人,带到没人的地方下手。

        我终于明白了,三绺长须不是摆残局的,而是江湖上的老月。江湖上,把人贩子叫老渣,把小偷叫老荣,把设局骗钱的叫老月。

        黄昏时分,我回到骆驼客居住的大院里。骆驼都被拴在墙角的木柱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慢腾腾地啃着地上的干草,干草与干草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陕北太穷,不但人没有东西吃,就连牲畜都没有草料吃。骆驼吃的,是晒干了的谷子杆。陕北土壤贫瘠,又久旱不雨,不长小麦和稻子,但适宜生长谷子糜子这种耐旱作物。谷子成熟后,碾碎晒干,就成了小米。糜子成熟后,碾碎晒干,可以蒸成馒头。很多年后,有一部很火的纪录片叫做《舌尖上的中国》,里面有一个绥德老汉,在绥德的街头上叫卖“豆汉馍”。这种馍馍,外面是糜子面,里面是豆沙。

        豹子和骆驼客围坐在窑门前的空地上,围成一圈,圈子的中间,放着一个茶壶和一个茶杯,茶是那种非常苦味的砖茶,入口极涩,但极为解渴。镖客走镖的规则中,这一路上是不能喝酒的,担心酒醉误事。

        他们正聚在一起说古经。

        光头说:“我十几岁那一年,赶夜路,经过了一片坟地,坟地里传来非常奇怪的声音,就像婴儿的哭声。那时候我胆子大,捡了一块石头丢进了坟地里,哭声停止了,我继续向前走。走了不远,觉得那种声音又在后面响起。我走快,那种声音也走快;我走慢,那种声音也走慢。我正走着,突然回过头去,明晃晃的月亮下面,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是,那种声音依然传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

        一个小眼睛的骆驼客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光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吓得撒腿就跑,跑进了一片松树林里。松树林不大,方圆也就三四里,穿过松树林,就是大路,到了大路上,我就不怕了,因为大路通往村庄。可是,那天晚上,我怎么跑怎么跑,也跑不出那片松树林。松树林里还有猫头鹰的叫声,声音阴森森的,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天亮后,一个过路人经过松树林,看到我围着一棵大松树不断兜圈子,就在后面拍了我一巴掌,我一下子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豹子说:“你这是遇到鬼打墙了。我们那里把这种情况叫做挡。”

        光头问:“什么挡?”

        豹子说:“挡,就是鬼挡住了你,你要不是被鬼挡住了,干嘛一直走不出松树林?”

        小眼睛说:“很多人都碰到过鬼打墙,你这个很普遍,我说说我遇到的一件事情。”

        大家都看着小眼睛,听他讲他的故事。

        小眼睛说:“那一年我十八岁,记得很清楚,是十八岁。我一个人从外婆家回来,天快要黑的时候,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女子,穿着绿色府绸衣服,风吹过来呼啦啦的,那身段,那条子,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女子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那女子好像知道我在看她,就扭屁股呀,甩辫子呀,我那时候正年轻,看到这个骚样,就忍不住上去挑逗,没想到三两句过后,那个女子就给我抛媚眼,我就抱在了怀里。”

        大家都哈哈笑着,有人问:“干了没有?”

        小眼睛说:“没干。”

        有人说:“你骗谁呀,怎么会不干?”

        小眼睛说:“那种场合,大路上人来人往的,怎么干呀。”

        有人就笑着说:“那还不把人急死了。”

        小眼睛接着说:“我和那个女子走了一段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前面后面都时不时地会有人来。后来,我看到旁边有一条小路,小路通往一片灌木丛,女人示意去灌木丛中,我就跟着她去了。可是,刚刚走进灌木丛,就冒出了七八个男人,有人拿着铁锨,有的拿着锄头,他们闹嚷嚷地说,找女人找了好长时间,没想到女人被我拐到了这里。他们拉着我要打,女人替我求饶,他们才罢手。后来,那些人交给我一把铁锨,让我在地上挖坑,不准回头看。我害怕挨打,就低头挖坑。”

        小眼睛说到这里不说了,他睁大了眼睛,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都是恐惧的光芒。有人催促说:“后来呢?后来呢?”

        小眼睛说:“我挖坑,一直挖到了天亮。天亮后,来了一群人,他们责问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挖坑。我看到天亮了,胆子也大了,就说了昨晚遇到的恐怖事情。他们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齐低头看着我挖出的深坑。我挖出的深坑里,露出了一口棺材,棺材里装着一个少妇,而来的这些人,都是少妇的家人,他们准备今天给少妇迁坟。”

        有人问:“这么说,你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女人,还有那些拿着农具的男人,都是鬼?”

        小眼睛说:“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怖,禁不住向后面看看,我真担心后面也会出现一个穿着绿色府绸衣服的女人。

        大家开始讨论起了鬼,纷纷扬扬地说着鬼的模样,鬼的性情。豹子从烟盒子里捏出了一撮烟末,放在了水烟筒里,呼噜噜吸了两口,慢条斯理地说:“我也见过一回鬼。”

        大家全都不说话了,一起掉转头望着豹子。

        豹子说:“这个故事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的名字叫狐子。”

        在遥远的黄土高原上,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地带,突然听到狐子的名字,我一阵心惊,往昔那些在晋北常家大院的情景,历历浮上眼前。

        豹子说:“我这位朋友非常机灵,机灵得像狐狸一样,所以就有了狐子的绰号。有一次,狐子在深山中行走,突然落起了大雨,狐子看到前面有一座寺庙,就走了进去避雨。寺庙里只有一个老和尚。他们两人谈得很投机。”

        小眼睛说:“寺庙里的鬼怪最多了。”

        豹子接着说:“狐子和老和尚谈话到半夜,肚子饿了,老和尚说,你想吃什么,就去厨房里做吧。狐子下床去了厨房,厨房里没有油灯,狐子借助着朦胧的月光在厨房里忙碌,给自己做了一碗汤。喝的时候,他感觉味道不对,有一股奇怪的腥味。当时狐子没有多想,认为是食材没有淘洗干净。

        “喝完汤后,豹子睡觉,老和尚也睡着了。醒来已经到了天亮,他们继续坐在禅房里聊天。突然,门外进来了一个农夫,他一看到老和尚,就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跑了。狐子觉得很奇怪,就想和老和尚说说这个奇怪的农夫。可是,他一回头,却不见了老和尚。狐子心想:这就奇怪了,刚才明明老和尚就在身边,而且老和尚又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不可能身怀绝世武功,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狐子正感到狐疑的时候,突然感到背后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狐子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他顺势脱掉衣服,一路狂奔出去。

        “距离寺庙三四里的地方,有一座村庄,狐子一口气跑进了村庄,向村人说起了自己遇到的事情。村里人说,啊呀,那个老和尚都死了一年多了,你怎么会在昨晚上和他睡在一起呢?”

        骆驼客们都听得恐怖万分,有人说:“啊,死了,狐子是和鬼睡在一起的。”

        豹子接着说:“狐子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他和村子里几个胆子大的人,拿着木棒铁叉回到寺庙里,决定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寺庙里没有老和尚,一个人都没有。狐子来到厨房里,揭开锅,看到铁锅底部沾着一层油腻,和尚不吃荤,铁锅里的油腻是怎么来的?怪不得狐子昨晚喝汤的时候,感觉到有股腥味。几个人一商量,决定今晚就住在寺庙里,等着有鬼出现。

        “到了夜晚,隔壁房间里传来了女人的哭声。哭声嘤嘤不绝,好像含着无限的委屈。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大惊失色,因为他们此前查看寺庙的时候,没有见到女人;这里偏远闭塞,更不可能夜半时分有女人来临。狐子大着胆子问:你哭什么?那个女人说:你给我娘带个话,我来到这里,家里都没人知道。狐子问:你家在哪里?那个女人说:我家在桐树湾,从这里向北走六十里,到了岔路口再向西走二十里就到了,我家门前有棵大桑树。女人说完后,就不再哭了。

        “天亮后,狐子他们来到隔壁房间门前,看到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显然很久都没有人打开过了。他们怀着好奇心,就向北走六十里,向西走二十里,果然有一座村庄叫桐树湾,桐树湾果然有户人家门前就有一棵大桑树,进门一问,这户人家果然有个女儿一年前走失了,但一直不知道去了哪里。

        “狐子他们又回到了寺庙里,看到这里每处都透着阴森恐怖。后来,他们一把火把寺庙烧了。在废墟上修了一座砖塔,把鬼永远压在砖塔下。此后,再没有鬼怪出现过。”

        我听完后,打了一个寒战。

        小眼睛说:“上面说的是狐子,你还没有说你遇到的鬼。”

        豹子说:“狐子是我在晋北帮最要好的朋友,他给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没有在意,觉得他是随口编造的。可是,后来我也遇到了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我看到大家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豹子说:“有一年,我来到hn固始,住在客栈里,客栈对面就是戏台子。那时候,因为快到年关,客栈里只住了我一个人,老板留下一名小伙计陪着我,也回乡下老家过年了。偌大的客栈,上下几十间房,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睡到夜半的时候,突然听到窗外有声音,就爬在窗口向外望,看到戏台子上灯火通明,有个戏子扮演成关公,手舞大刀,唱着:那一日西府里排开宴,小探子上前禀报一言,他言讲颜良文丑前来骂关。我听说这一言皱眉间,我跨马提刀出了关,刀扎颜良马前死,剑刺文丑马后边……

        “我听到这样唱,就明白唱的是豫剧《关公赴宴》。可是我想不明白,过年时节,大家都忙着准备年货,谁还会有心思来唱戏看戏。我向台下望去,看不清楚,台下一片漆黑。那个戏子唱了很久,才一步三摇走下了戏台子。接着,戏台子两边的汽灯也熄灭了,四周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因为这场豫剧来得太没有情由了。天亮后,我下楼找到小伙计,问他昨晚听到什么没有,他说他也听到了,吓得要死。我感到奇怪,就走出去问街坊邻居,有一个老人就说,gs县有一个唱关公唱得非常好的戏子,一辈子痴迷《关公赴宴》,后来死在了外地。因为尸体运不回家,就在外地烧化了。然而,此后,只要是逢年过节,这个戏子就会在夜半时分登台演唱《关公赴宴》。”

        小眼睛说:“我明白了,你说的这是魂灵,这个戏子人虽然烧化了,但魂灵回到了家乡。”

        豹子接着说:“我不相信鬼怪,也不相信魂灵,我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人不怕,当然更不怕鬼。第二天是除夕,到了夜半,戏子又在戏台子上演唱,戏台子的两边都挂着汽灯。我走出客栈,慢慢走向戏台子。我一走出来,就感到气氛不正常,按说现在是大年夜,家家户户都应该热闹非凡,包饺子、放鞭炮,可是,客栈外面是一片黑暗,只有戏台子上的汽灯在风中闪闪烁烁,也只有戏子扮演关公的唱腔在风中飘过来。我走到了戏台子下面,距离那个戏子只有十多米远。那个戏子还在唱着,咿咿呀呀听得非常真切。他的脸上涂着油彩,等着靴子,手中拿着大刀,头上戴着翅翎,一板一眼,一举一动,都和戏曲中的关公像极了。那一刻,我分不清他是戏子,还是关公。我正听得入神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演唱,对着我招手……”

        豹子还没有说完,小个子突然从门外跑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来了。”

        骆驼客们立即散开,抄起了家伙,有的藏在了墙角下,有的爬上了树枝,还有的爬上了墙头,光头和豹子虚掩上院门,然后一人提着一把刀,站在院门两边。那时候的院门,都是从外向里开,外面的人想要走进来,必须推开院门,而藏在院门后面的人,就刚好被院门遮掩住,可以对走进院门的人发动突然袭击。

        我是上树高手,院门后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槐花正在开放,满院都是清香。我双手抱着树干,双脚一蹬,三下两下就窜上了树枝。

        站在树枝上,我看到远处走来了一队骆驼,驼铃叮当,声音清脆,连绵不绝。那队骆驼大概有十几只,骆驼前后都有人护送,黯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他们手中的刀片明光闪耀。

        骆驼队从院子门前走过,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行走。他们行走的方向,和我们刚好相反。我们是从东向西行走,他们是从西向东行走。

        驼铃声远去后,我从树上溜下来,看到大家又聚在了一起。小眼睛也从墙头上溜下来了。

        光头说:“一共十五只骆驼,二十个人,从西向东走。”

        小眼睛说:“是的,我一个一个数了,是十五只骆驼,二十个人。”

        我暗暗佩服光头的听力,他藏身在院门后,仅仅凭借听觉,就听出来骆驼和人的具体数量。光头说:“这些是陇西帮的,没有大碍,不会坏我们的事。”

        我问:“陇西帮是什么?干什么的?”

        光头说:“陇西帮和我们一样,都是走镖的,不同的是,我们从张家口向嘉峪关走,他们是从嘉峪关到张家口走。走的路线是一样的,只是方向不一样。”

        西北荒凉,修条路实在不容易,千百年来,很多地方都只有一条路,所以我相信陇西帮肯定和光头他们在路上见过面,要不然,光头怎么会对陇西帮这样熟悉。

        可是,走镖不赶夜路,这是行规。我问:“陇西帮怎么夜晚也在赶路?”

        光头说:“兴许他们送的是紧货,要昼夜兼程。陇西帮能够从西面来,我们就能向西面去。从定边向东,这一路上都比较安全。今晚早点睡觉,天一亮就赶路。”

        当天晚上,我和豹子睡在一张炕上。我睡不着,就问豹子:“你相信这世上有鬼?”

        豹子说:“哪里有鬼?鬼怪都是人编出来的东西,自己吓唬自己。”

        我问:“那你说你除夕夜那天,遇到的是什么?”

        豹子说:“那是一个票友,在固始乡下,非常喜欢看那个戏子唱《关公赴宴》,戏子死在了外地,他逢年过节,就化妆一番,登上戏台子代替戏子唱《关公赴宴》,既祭奠了戏子,又过一把唱戏的干瘾。周围人不知道,就胡乱传说戏子的魂灵回来唱戏。”

        我哈哈笑着说:“我也不相信什么鬼魂。人死就死了,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变成了鬼魂。”

        豹子又问:“你走镖这几天,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

        我说:“没有。”

        豹子说:“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响马能够连劫镖局三次镖,如果事先没有周密的计划和布置,不会这样轻易得手。现在,我们在定边,定边距离祁连山只有二三百里,我估计人家响马肯定盯上了我们。”

        我说:“刚才陇西帮从祁连山走过来了,他们的镖没有被劫,那就说明这一路上是安全的。”

        豹子说:“不,不是这样的。陇西帮的镖没有被劫,那正说明不安全,说明响马专门劫的是我们这路镖,不会为难陇西帮。”

        我说:“那怎么办?”

        豹子说:“光头是个好人,他是你三师叔的救命恩人,也救过我们,我们不能不帮他。”

        我努力想了想这几天的经历,实在想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突然,我想到了今天在破庙外看到的象棋摊,就向豹子说起了象棋摊的事情,说起了他们用江湖黑话交谈。

        豹子说:“哦,摆残局的是江湖中人。”

        我说:“这些人看起来是老月,设局骗人,但是我总觉得他们不是这么简单,他们说‘往窑里带’,就是准备实施抢劫。一帮子摆残局的,没有这么大的胆量。”

        豹子说:“有道理。老月只是骗两零花钱,这些人,我看不是老月,而是老渣。”

        一听说是老渣,我心中立即怒火熊熊,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老渣。我小时候,就是被老渣骗了,带到山洞里,转手卖给了雷彩凤家,而雷彩凤对我百般折磨,不得已,我跑了出来,加入了马戏团,此后流落江湖。

        我说:“他们是老渣,我一定要查清他们的底细。”

        豹子说:“天明就要赶路哩,你还是赶快睡觉吧,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感情是路人。江湖上的败类实在太多了,你管都管不过来。”

        我说:“我别的不管,见了老渣害人不能不管。”

        豹子说:“那你小心,千万不能和人冲突,有事情快点回来报告,我在这里等你。”

        我说:“你放心吧。”

        我走出房门,黑暗处又闪出了小个子,他问我去哪里,我说我出去转一圈,很快就会回来。

        db县城是个边城,很小,过去这一带是中原民族和匈奴的交界处,我在夜色中走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走到了那座破庙前。大街上空无一人,也找不见那群老渣了。

        夜色很平静,四周没有一星灯光,风声也早就停歇了,周围一片静谧。我知道江湖中人一贯喜欢夜间出动,尤其是那些准备干伤天害理事情的。所以,我找到一棵大树,爬上去,这里视野辽阔,几乎可以看清半个县城。

        然而,县城里依然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了,半个县城都沐浴在月光的清辉中。我有点心灰意冷,想着明天还要早早赶路走镖,就准备从树上溜下去。突然,我似乎感到一阵风拂面而过,一只巨大的鸟,张开长长的翅翼,从我的头顶掠过。

        那只鸟掠过db县城的上空,然后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径直落在了一座院子里,他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声,叫声洪亮有力,院子里亮起了灯光。

        我觉得很奇怪,这是一只什么鸟?它的体型怎么会这么大?是这家人喂养的吗?他家怎么会喂养这么大的一只鸟?

        亮起灯光的院子在前方第一排第三家。出于好奇,我溜下槐树,来到了那家门前,从门缝向里面张望,然而房门关闭着,里面一片漆黑。我又来到了院子后面,从墙上一米高的地方,挖了一个脚窝,退后十几米,突然发力奔跑,一脚踩在了脚窝上,身体腾空,顺势攀住了墙头上的藤条和草根,爬上了墙头。

        那时候,sx农家院墙,还是以土墙居多。土墙上窄下宽,两边绑着木椽,木椽里填满湿润的黄土,用石头柱子一层层夯实。黄土在重压下,凝结后形后,解下木椽,土墙就夯成了。这种乡间劳动叫做打墙。

        土墙的最上面一层,因为不承受压力,所以不用夯实,只用双手抹成半球形。墙顶土壤酥松,小鸟经常会落在上面,也会把草籽撒在上面,天长日久,墙顶上就长满了各种藤条和各种荒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些荒草和藤条的发达根系扎入土墙里,土墙就会变得格外结实。在陕北,现在还能够看到当年魏国和秦国修建的长城,用黄土夯成,屹立几千年而不倒。

        我爬在墙头上,向院子里张望。院子里空无一人,我从墙头上抠起了一块土疙瘩,想要扔下去,投石问路,突然,房门打开了,一个消瘦的人影走出来,月光下,我看到他的长髯飘飘苒苒,那正是我白天在破庙角落看到的三绺长须。而房间里,还有好几个人。我看不到他们的容貌,但肯定是白天和三绺长须在一起摆残局骗人的托儿。

        他们正是我要寻找的人。

        三绺长须出去上了趟茅房,他回来后,房门再没有关闭,房间里的灯光泻在了院子里,月光也照在了院子里,院子里一片清辉。

        我爬在墙头上,想等他们关上房门后,再悄悄溜下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可是,他们的房门始终没有关闭,我始终不能溜下去。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一回事儿,如果他们一晚上房门不关闭,我难道就要在墙头上等一晚上?而天亮后,我还要跟着光头他们走镖。我不能在这里等一晚上。如果我现在离开,又心有不甘,这群老渣如果想害人,我绝对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

        我在墙头上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好了一个主意。

        我溜下墙头,沿着db县城的街道行走。走着走着,我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香。有浓郁酒香的地方,就是酒作坊。

        我翻墙进入酒作坊里,看到院子里堆着几口大缸,大缸里盛放着酒糟。酒糟就是酿酒后剩下的残渣,酒是粮食做成的,这些酒渣也是粮食做成的。我抓了两把酒糟,放进口袋里,然后又翻墙出来。

        我向三绺长须所在的那座院子走去,走出不远,看到路边有一排窑洞,窑洞旁边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个鸡窝,鸡窝就是从墙上挖出的土窝,用木板挡着,目的是为了防止黄鼠狼钻进去。黄鼠狼非常聪明,它的骨头很柔软,一点点缝隙也能够钻进去。民间传说,黄鼠狼会缩骨术。

        我举起手臂,拉开木板,里面的几只鸡充满疑惑地低声咕咕着,我把酒糟放进去,然后又关上木板。我听到鸡窝里传来了鸡啄食的欢快的争抢声。

        我在鸡窝下静静地等候了一会儿,等到里面没有了动静,然后打开木板,一手拎着一只醉醺醺的鸡,走向三绺长须所在的那座院子。

        那座院子的大门仍然紧闭着,我从门缝里看到院子里的房门仍然打开着。我用石片割断鸡脖子,扯断鸡腿,把热腾腾的鸡血涂抹在院门上,然后藏身在不远处的树上。

        时间不长,天空中飞来了蝙蝠,先是一只,接着是十几只,再然后是上百只,黑压压的蝙蝠像云朵一样聚集在了那两扇涂抹着鸡血的院门前,撞击着院门,吸吮着鸡血。院门被撞得哐哐响。

        院子里有了脚步声,然后,院门吱扭扭被打开了,蝙蝠轻巧地散开了,飞上了黑漆漆的夜空。开门人在门口迟疑地站了一会儿,又关上了院门。

        院门关闭不久,成群结队的蝙蝠又飞来了,院门又被撞得哐哐直响。

        院门再次被打开,蝙蝠又飞入了夜空。

        这次,开门人停留了更长的时间,看到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迹象,又重新关上了院门。

        我悄悄从树上溜下来,溜到了院子后面,再次攀上了后院墙。

        爬在墙头上,我看到院子里站着五六个人,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般,手中拿着刀叉棍棒,紧张地盯着院门。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房门大开。

        院门外,哐哐的撞门声再次响起,他们像贼一样悄悄溜到了门后,弓着身打开院门。我悄悄从后墙上溜下来,钻进了房间里。

        我站在炕墙上,一伸手就够着了房梁。我用两支手臂吊着房梁,一耸身,就趴在了房梁上。我本想着他们很快就会回到房间里,可是,他们在院子里和蝙蝠捉迷藏,兴趣盎然,意志坚定,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半张脸,显得很迟疑。月光从顶窗照进来,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我看到房子正中的八仙桌上,似乎放着一张纸,纸的旁边放着一根芦管,但是纸上面的字迹,我看不清楚。院子里,这些老渣们还在和蝙蝠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他们全然不知道院子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我从房梁上溜下来,把那张纸拿在手中,凑到月光下仔细查看,看到上面写着:“镖局有多少人,多少骆驼,带着什么货物,速速查明回报。”

        我心中一惊,这些人既不是老月,也不是老渣,说不定是响马的眼线,说不定对我们不利。

        我拿起那张纸,折叠好,放在衣袋里,然后拿起那根芦管,悄悄走出了房间。我现在想明白了,响马采取飞鸽传书的形式,把情报卷起来,塞进芦管里,绑在那只大鸟的腿上。那只大鸟飞到住在db县城的三绺长须他们身边,三绺长须看到后,再把回馈的情报卷好,塞进芦管里,把芦管绑在大鸟腿上,大鸟又飞回到响马那边。他们就是依靠这种方式,连续劫走了光头三次镖。

        院子里,三绺长须们始终不明白门外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是谁在夜半哐哐撞响院门,他们头对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探讨着这个敲门的是人是鬼,院子里笼罩着一股巨大的恐怖气氛。我悄悄溜到了后墙角,后墙角有一间低矮的柴禾房,我踩着柴禾房就能够攀上墙头。

        我刚刚踩上了柴禾房的房顶,院子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鸟叫声,那只大鸟突然展开翅膀扑向我,我手中没有武器,就把那根芦管丢向它。可是,它飞到半空,又被绑在腿上的绳子拽回去了,然后,它叼着那根芦管,不再搭理我。

        鸟叫声引来了院子里的人,他们看到我,闹嚷嚷地追过来。我爬上墙头,滑落在地,然后撒腿奔跑。

        后墙外只有一条路,这条路通往一条小巷,我跑到了小巷尽头,才发现这是一个死胡同,面前有一堵高高的围墙挡住了我。

        身后,是三绺长须他们追赶而来的脚步声,声音密如雨点,他们手中拿着刀叉棍棒,而我赤手空拳,他们人多势众,而我孤身一人。现在该怎么办?我急得一头汗水。

        突然,围墙上垂下了一根绳索,接着传来说话声:“呆狗,抓住绳索。”

        我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当下不假思索抓住绳索,攀上了围墙。身后,三绺长须已经追到了距离我只有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但是他们停住了脚步。

        远处的房顶上,站立着一个人,他手拉弹弓,对着三绺长须他们发射弹丸,一弹一个,三绺长须他们哭爹喊娘,捂着流血的脸面。

        我从围墙上跳下来,这才发现,救我的人是小眼睛。

        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眼睛说:“你一个人出去干啥,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你看今晚多危险。”

        我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房顶上打弹弓的那是谁?”

        小眼睛说:“是你豹子叔,你连你豹子叔都不认识?”

        我被三绺长须他们追杀,惊魂未定,又相隔那么远,怎么会看出他是豹子。

        后来,我才知道,我不声不响地离开我们居住的那间院子后,小个子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光头。镖局这一路走镖,处处小心,生怕镖被人劫走了。光头正在疑惑的时候,豹子走了进来,说了我的去意。光头担心我会有危险,就让豹子带着小眼睛暗中保护我。

        回到居住地,见到了光头他们后,我把那张纸片交给了他们,他们神色凝重。

        我又说起了那只奇怪的大鸟,光头说:“这种鸟叫鹰隼,极为凶猛,很有灵性,西北一带的人依靠它来传递信件。”

        我说:“这种鸟确实很聪明,看我从房间里偷走了情报,就扑上来攻击我。”

        光头说:“它不是在攻击你,而是想飞到你身边,让你把芦管绑在它的腿上。鹰隼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他看到你拿起芦管,就以为是要让它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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