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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一章 -141


穿过了两座****山,前面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

        阳光很旺,照耀得沙漠闪闪烁烁,每一粒沙子都像一面镜片,让人头晕目眩。四周是巨大的寂静,静得时间都凝固了。

        沙漠就像大海,走进沙漠中,就像走进了大海一样,海上的风暴会将人瞬间撕裂,沙漠中的阳光会将人慢慢蒸发。然而,为了燕子,为了三师叔,我没有丝毫犹豫,就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了鞋子与沙粒摩擦的细碎声响,回头望去,看到豹子和黑白乞丐都跟了上来。

        我们一个跟着一个,低头向前走着。没有声音,四周是巨大的团状的黄色,硬生生地塞进我们的眼中,让我们的眼睛肿胀、疼痛。我们就像一头老牛,拉着装满麦捆子的架子车,艰难地爬坡,每迈出一步,就会距离清凉的被树荫包裹的打麦场近一步。我们只能走着,满怀希望地走着。如果我们停下脚步,沉重的麦车就会将我们拽倒,再也爬不起来。

        我们走着,汗水很快就洇湿了衣服,衣服变得像盔甲一样沉重。我解开扣子,想要脱下衣服,但被白乞丐制止了。

        白乞丐说:“你脱了衣服,用不了一袋烟功夫,皮肤就会晒得裂开。”

        可是我被酷热的阳光晒得难受,身体里有无数的火苗在乱窜,我慢慢走到了他们的后面。豹子说:“呆狗,别掉队。”我说:“不会的。”

        走在他们的后面,我悄悄脱下了衣服,感觉身体轻松了很多。

        然而,果然没有过多久,皮肤就像刀割一样疼痛,我揉了这一块,另一块地方又在疼痛,我像一个挑着破桶的少年一样,总在徒劳无益地想用手掌捂住桶壁上的窟窿。

        黄昏时分,太阳滚下了远方白色的地平线,天凉了下来,四周很快就变得一片漆黑,因为担心会在这样的暗夜迷路,我们不得不在一面沙丘的下面,停住了脚步。

        这天晚上,我直到半夜才睡着,白天被烈日暴晒的皮肤,像裂开的鼓面,又像干涸的土地,每一寸皮肤都在撕裂般地疼痛。

        我刚刚睡着,突然就被豹子摇醒了。我朦朦胧胧中觉得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无数打着蹄铁的马蹄肆意践踏着我的耳膜。我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豹子就一把扯下我的衣服,包在我的头上,搂着我趴下身去。

        无数沙粒像鞭子一样扑打在我的背脊上,我才明白,沙尘暴来了。海上有风暴,沙漠中有沙尘暴。

        也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地之间渐渐恢复了宁静,我们抖着满身的沙粒,站起身来,这才发现下半身被埋在了沙子中。天上,一轮圆月像崭新的洗脸盆一样,月亮边细长的云朵像流水。

        沙尘暴过去了,我们头枕在沙丘,继续入睡。

        睡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几十米的远处,豹子和黑白乞丐围成一团,正在商量着什么。我走过去,突然看到他们中间的地面上,放着一面颜色鲜艳的头巾。头巾上用黑色的丝线绣出来一只展翅欲飞的燕子。

        这是燕子的头巾。

        既然沙尘暴能够把燕子的头巾吹过来,那么说明燕子就在附近,或者从附近走过。

        北方的四季,风向很有规律,夏季东南风,冬季西北风。昨晚的沙尘暴从东南方向吹来,那么燕子一定就在东南方向。

        东南方向会有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去东南方向?

        我们继续向东南方向追赶。

        这一路追赶很急,随身携带的水囊喝得不剩一滴水,牛肉干也早就吃完了。走到中午,我们又饥又渴,喉咙干得冒烟,连动一下喉结的力气也没有。我望着远处,不知道前面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还需要走多远,我的眼睛里满是黄色的沙子,这些沙子要是麦面馒头该有多好,远处的地平线飘飘忽忽,像是一条流动的河流,我想,我可以一口气吸干那条河流。

        爬上一道沙丘,我们再也支持不住了,全都坐在了滚烫的沙地上。突然,远处传来了驼铃声,一长队骆驼出现了。

        这是一群骆驼客。

        骆驼客,是和骆驼相伴,穿行在沙漠中的人。

        我向那群骆驼客伸出手臂,想要呼喊,可是喊不出一句话。我从沙丘上骨碌碌滚了下去。滚到沙丘下的时候,我没有力气爬起来,我伸开四肢,平躺在地上,身下是烙铁一样的沙子,我感到我就要被烙成了一股青烟。

        骆驼队里有两个人跑了过来,他们拿起水囊,倒进我的口中。我像一株濒临死亡的树苗,突然得到雨滴的滋润一样,卷曲的叶片舒展了,低垂的腰身也挺直了。

        几滴水将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我们来到骆驼客的队伍里,我们在这里意外地见到了三师叔。

        三师叔身负重伤,他的身上不但有箭伤,还有刀伤,他奄奄一息,躺在空旷的沙滩上,几乎就要死亡了,一群老鹰在天空中盘旋着,准备冲下来啄食他的身体,恰巧骆驼客从这里经过,他们赶走了老鹰,救活了他。

        这群骆驼客有几十匹骆驼,他们来往于甘肃酒泉和察哈尔张家口之间,把张家口的皮货运往酒泉,把酒泉的药材运往张家口。这一路上,他们行走的几乎都是沙漠地带,要从酒泉到张家口,先要穿过巴丹吉林沙漠,接着是乌兰布和沙漠,沿着大青山的边缘,还有浑善达克沙地的边缘,才能到张家口。

        三师叔说,追赶他们的人有好几个,有的是丐帮打扮,有的是商贩打扮。从格日勒村开始,这些人就在后面出现。燕子去他们所住的蒙古包外偷听,听到他们是老同派来侦察师祖的,他们反复说起老同的名字。

        我说:“怎么又是老同?”

        三师叔问:“老同是谁?”

        我说:“老同是一个日本人,名字叫本田次一郎,这个人很坏,以前是日本特务,现在是日本军队中的一个头目,好像就是专门侦察的。”

        三师叔说:“他们要去找师祖,我们不能把他们带往师祖那里。抢走大钻石的人逃往北面,北面是沙地,几百里没有人烟,如果不熟悉地形,就会死亡,而这个人逃往那里,就说明他熟悉地形。沙地里只有师祖这一支武装力量,那么抢走钻石的很可能就是师祖的人。我和燕子,再加上这个抢走大钻石的人,都很可能不是这伙人的对手,我和燕子一商量,就准备不再去往北面,改向西面,把这伙人引到沙漠中。”

        我着急地问:“燕子在哪里?”

        三师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豹子扶起他,拍着他的背脊,轻声说:“慢点说,慢点说。”

        三师叔接着说:“格日勒村西面有一片乱坟岗,我们走进乱坟岗中,故意让这伙人看到。这伙人果然不再向北面了,而转向西面,跟了上来。乱坟岗旁边有一座石头房子,我们把周围的石头捡起来,码成一堆,造成了要抵抗的假象。那伙人来到石头房子前面,不敢贸然进攻。我和燕子趁机把房子后墙扒开了一个洞口,钻出去,逃进了乱坟岗里。我们走出了好远,回头看去,看到那伙人走进了石头房子里,找不到我们,气急败坏,又从后面跟了上来。”

        我问:“后来呢?”

        三师叔说:“我们一步步把这伙人引入了沙漠里。他们总以为很快就能够把我们追上,却发现追了很久,也追不上。我在草原里生活多年,熟悉这一带环境;燕子自小练习武功,身手敏捷。这伙人想要放弃追赶,又不甘心,因为已经追了这么久,而且回去还有很长一段沙漠要走。还有,他们的脚印被风沙掩埋,即使回去,也可能会迷路,在沙漠里迷路,只是一个死。就这样,我们不远不近地在前面带路,他们不离不弃地在后面追赶,一直追到了一道山谷里。”

        豹子说:“我们在山谷里看到了一具日本人的尸体。”

        三师叔说:“到了山谷后,我就准备设伏,干掉这几个狗娘养的。我让燕子在前面走,我们在前面汇合。前面几十里远的地方,有一条暗河。到了河边,就一切都好了。我会游泳,即使燕子不会,我也能背着她过河。我藏在侧面一堆芨芨草丛中。那几个人来了后,并不知道芨芨草丛中埋伏有人,他们大模大样地走过去,我对准最后一个人射出一箭,一箭就穿透了他的脖子。”

        芨芨草,我知道,这是生长在沙漠盐碱地中的一种植物,很高大纤细,茂密丛生,生命力极度顽强,你以为它死了,茎干枯萎,挖下根竟然是柔软的,它还活着。也只有沙漠盐碱地里才有这种植物。

        三师叔接着说:“那个走在最后的人倒下去后,前面的人还没有发现。我又引弓搭箭,瞄准走在最后第二个人。本来这一箭就会送他上西天,可是千巧万巧,我射出箭后,这个人弯腰下去,脱下鞋子,把鞋子里的沙粒磕出来。他一弯腰,箭镞就没有射中他,落在了沙地上。箭镞落下后,这个人就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嚎叫,前面的人都发现了,就回过头来,这才看到地上有一具同伴的死尸,一箭穿喉。”

        我听得暗暗心惊,三师叔的箭术真的很高明。没有想到,他离开大别山后,在草原游荡,居然练出了这一手好箭法。

        三师叔说:“尽管他们知道我就藏在一大片芨芨草中,但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担心下一个一剑穿喉的就是自己,透过芨芨草的茎干,我看到他们全部趴在地上,紧张地四处张望,他们还不知道我藏身的具体位置。就这样,很快捱到了天黑。天黑后,我就能够撤离了。”

        三师叔的喉结上下抖动着,一名留着光头的骆驼客拿过水囊,三师叔喝了一小口,接着说:“那天晚上,月亮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我在芨芨草丛中慢慢爬行,渐渐远离了那伙人。估计远离了他们的视线,我直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没想到这几步暴露了行踪。沙漠里白天气温很高,看起来光秃秃一片,没有任何动物,其实,很多动物都在洞穴里躲着,洞穴里很凉爽,太阳照不到。到了晚上,这些动物都出来找吃的。因为它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人,所以见到人一点也不知道害怕。那天晚上,芨芨草丛中有几窝沙鼠。我一脚踩下去,踩着了一窝沙鼠。沙鼠吱吱叫着,惊惶逃窜,叫声暴露了我的行踪。”

        我静静地听着,为三师叔捏了一把汗。

        三师叔说:“沙鼠一叫,那些人立刻围了过来,对着我所在的方位胡乱放箭,一支箭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去,我没有感觉到疼痛。那伙人大呼小叫地追过来,我撩开长腿就跑,将他们甩在了后面。他们忌惮我的箭术,不敢追得过紧。我跑下沙丘,看到他们的背影衬托在漫天星光中,一、二、三、四,一共四个。我估摸着我只需要四根箭,就能将他们送上西天。可是,右手伸向肩后,大吃一惊,刚才在芨芨草丛中匍匐前行,箭镞全部丢落在了草丛中。我当时悔啊,都想抽自己的耳光。

        “那四个人跑下沙丘后,我没有箭镞,只能转身逃跑。偏偏这时候,月亮从云层里出现了,照耀沙漠如同白昼,他们看着我的背影,一箭接一箭射击。我无力还手。

        “后来,我跑到了一处悬崖上,他们也追到了悬崖上。悬崖深不见底,只感到风从脚下呼呼向上窜。我手中没有武器,只能用弓和他们比拼。可是,我不是那四个人的对手。一个人手持短刀刺中了我的肩膀,我抱着他从悬崖上滚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我又问:“燕子呢?”

        三师叔说:“不知道,我们分头跑,燕子可能逃脱了,前面几十里就是一条暗河,燕子现在说不定生在暗河边喝水呢。燕子那么聪明,江湖经验又丰富,你放心吧。”

        听三师叔这样说,我有点轻松了。

        光头骆驼客说:“前天晚上,我们就露宿在悬崖下。天亮后,准备起身,发现了两个人掉在悬崖下,一个是三师叔,另一个就是那个日本人,日本人的脖子被弓弦勒断了,血淋淋地耷拉下来,显然救不活了。三师叔还有呼吸,我们把金疮药倒在他的伤口上,喂了他几口水,他就醒过来了,跟着我们来到这里。”

        我问:“三师叔说有四个日本人,死了一个,还剩三个,那三个日本人呢?”

        光头骆驼客说:“我们没有见到。”

        沙漠里还有三个日本人,还有孤身一人的燕子,燕子会不会遇见他们?三师叔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很久,他知道前方有一条暗河,而这些日本特务浸淫在草原上也有很长时间,他们难道就不会知道前方有暗河?如果都去前方找暗河,他们会不会遇到燕子?

        我的心又开始揪紧了。

        骆驼客是从暗河过来的,他们的水囊中灌满了河水。豹子让黑白乞丐留下来照看三师叔,然后带着我去往沙漠中寻找燕子。骆驼客送给了我们两个装满水的水囊,还有几小块牛肉干。从甘肃一路来到这里,他们的干粮也不多了。

        我和豹子上路了。

        暗河在正西方向,我们也沿着正西的方向走,遇到暗河后,再沿着暗河下行,就能够找到燕子。至于那三个日本人,他们在沙漠中饿了几天,即使喝饱了暗河的水,也不是吃饱了的豹子和我的对手。

        我们大约行走了两个时辰,突然看到沙地上有一行皮鞋脚印,从东北方向过来的。这双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显然是个瘸子留下来的。

        一个瘸子,绝对不会无故独身走进浩瀚的沙漠中,瘸子走进沙漠是有原因的;瘸子从东北方向走向西南方向,也是有原因的;一个瘸子穿着皮鞋,还是有原因的。

        东北方向,是我们和老同交战的地方;西南方向,是那条暗河。老同在草原上当了多年特务,他也知道西面有一条可以救命的暗河。

        这个亡命的穿着皮鞋的瘸子,只会是老同。

        我的眼前冒出了火星,我想起了师祖被老同砍断手脚的惨状,心中的火焰腾腾燃起,我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把老同的肉一块块咬下来,然后丢给沙漠上空的老鹰吃。

        沿着老同留下的脚印,我们加紧追赶。

        追出了几里地后,我们看到沙地上留下了一个烟头,还有一个烟盒。烟盒上印着两个字“翼鹏”,两个字下面是两架飞机,飞机边是几朵白云。这盒香烟是日本的,那时候的中国香烟有老刀、老枪、双喜、哈德门等等,但就是没有“翼鹏”香烟。

        这是老同留下来的烟头和烟盒。

        我们又向前追赶,突然看到地面上多出了几行脚印,几行脚印合在了一起,有一脚深一脚浅的老同的脚印,还有穿着皮鞋和穿着布鞋的男人的脚印。

        老同和那三个日本人合在一起了。

        日本人是四个,我们是两个,但是我们一点也不怵。沙地上,日本人的步幅越来越小,脚印也东倒西歪,显然,这四个日本人,在用最后的力气支撑着向前走。我们相信,永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追上他们。

        追出了不远,看到路边有两具骷髅,新鲜的骨头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芒,远处的几颗倒塌的胡杨树上,蹲着几只秃鹫,它们一动不动,就像胡杨树上的结疤。

        两个日本人倒下了,他们被秃鹫吃成了骷髅。

        再剩下了两个日本人了,一个穿着皮鞋,一个脚印深浅不一。老同还活着。

        追上去,干掉老同!

        前面有老同,我们的脚步都加快了。我们不知道老同走过去多远,但绝对不会太远,因为沙漠上还留着老同留下来的脚印。也许,今天晚上就能够追上老同。

        豹子撩开脚步向前走,我握紧腰间的刀把,跑着小步跟上去。这把刀子非常锋利,刀身有弧度,是光头骆驼客送我的。这样的弯刀,一看就知道是西域出产的。

        然而,黄昏时分,突然天昏地暗,沙尘暴又来了。

        豹子和我用刀子在沙地上挖了一个深坑,然后跳下去。我们弯下腰,把整个身体都藏在深坑里。狂风从我们头顶上掠过,拽着我们的头发,拽着我们的衣领,想要把我们从深坑里拔出来,像拔两颗萝卜一样。我们深深地蹲下去,挽着手臂,像两颗挽着手臂的萝卜一样,不让狂风拔出来。

        我的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和沙子,昏暗的天地之间,只有沙子在飞舞,在盘旋,在叫喊,人的生命在这里显得极为渺小和无奈,渺小无奈得就像一片飘落枝头的树叶。

        我想着燕子,此刻,她在哪里?她能躲过这场肆虐的沙尘暴吗?

        后半夜,沙尘暴静息,月色晴朗。我们从深坑里把自己拔出来。四面望去,平坦如砥,一如风平浪静的大海。沙漠泛着月光,一如月光照在水面上熠熠闪光。

        豹子按照白乞丐所说的方法,在天空中找到了北极星,然后我们继续向西走。

        西面有条暗河,只要找到暗河,就能找到燕子,也可能会找到老同。然而,在亲情和仇恨之间,我选择亲情。只要能够让燕子平安活着,我什么都愿意,甚至可以放弃对他的爱。

        在心中,我早就把燕子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情到深处,不是爱情,而是亲情。

        天亮后,我看到远处有一条细细的白线,像一股青烟一样飘忽不定,微微颤抖。

        那是暗河。

        暗河就在前面,但似乎总也走不到跟前。光头骆驼客送给我们的牛肉干吃完了,水囊中的水也喝光了,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嗓子又开始冒烟了。向四周望去,只看到漫漫黄沙,连一只昆虫也看不到。

        豹子拉了我一把,他说:“快到暗河了,暗河边兴许会有吃的。”

        暗河愈来愈近,我能够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湿润的气息。天空又高又蓝,暗河在天空下静静地流淌,没有声息。

        终于来到了暗河边,我全身扑在河流里,河水呛得我气喘吁吁,河水中倒映着空中的白云,我觉得我就像一片白云一样轻盈而丰润。

        暗河刚刚从地下流出来,河水还有点冰凉。我盼望着能够在河水中看到鱼虾之类的可以吃的东西,但是没有。

        喝饱以后,肚子里更饥饿了,豹子说:“顺着河流向下走,就能够找到村庄。”

        我怀揣着一肚子的地下水,跟在豹子的后面,我问:“为什么向下走能够找到村庄,向上走就不会?”

        豹子说:“沙漠里的水多珍贵啊,人们都是依河而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如果向上游走,只会走上高山,水流往山下,山下肯定就会人家。”

        燕子高大漂亮,又聪明伶俐,他是我此生见到的最漂亮的女子,也是我此生见到的最富有侠肝义胆的女子。燕子和三师叔分别后,一定来到了他们相约的暗河边。只是,三师叔没有来到,燕子是沿着暗河向下游走,还是在暗河边等候三师叔?

        老同和另外一个人肯定也结伴来到暗河,燕子会遇到他们吗?他们会不会伤害到燕子?

        燕子聪明绝顶,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她一定能够意识到。燕子在暗河边等候三师叔,如果一直等不到,她肯定会想到三师叔遭遇不测,她一定会独自离开的。她也一定能够想到,顺着河流向下游走,就能够找到村庄。

        暗河边没有脚印,无论是燕子的,还是老同的,都没有。一夜沙尘暴,掩埋了沙漠上的所有痕迹。暗河边土壤湿润,生长着一种贴地生长的刺蓬,刺蓬中有几只渡鸦在鸣叫,声音干瘪刺耳,像一根根掉在地上的枯枝。

        突然,我在刺蓬中发现了一堆大便。大便是白色的,已经被风干。

        豹子脸色凝重,他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问:“这是人拉的屎,还是动物拉的屎?”

        豹子说:“人拉的。”

        从形状来看,确实是人拉的。可是,我不明白,人的大便怎么会是白色的。

        豹子咬着牙根,腮帮子棱角凸起,他说:“快走,老子要亲手宰了这两个狗娘养的。”

        走出了几百米,我饿得前心贴着后背,总感觉每次迈出的脚步,都是最后一步。我慢慢和豹子拉出了距离。几十米的远处,有几只渡鸦在叫,好像在啄食什么东西,我看到有吃的,就脚下生风,跌跌撞撞跑过去,看到渡鸦在争抢着一块肉,肉连着骨头,呈黑色,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

        我跑过来,赶走了渡鸦。渡鸦心有不甘地站在几米远的地方,咕咕叫着,看着我。我拿起那块肉咬了一口,竟然发现是烤熟了的。

        谁会把一块烤熟了的肉丢在沙漠里?沙漠里,每一块食物都极为珍贵,每一块食物都能救活几条人命,没有人会随意丢弃食物的。这块烤熟了的肉,估计是老鹰或者渡鸦从行人的背包里偷来的。没有吃完,掩埋在这里。

        然而,这是一块什么肉?我不知道,它有一种腐烂的气味,也有一股浓郁的肉香。

        吃了几口肉后,我的脚步加快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豹子的身边。豹子脸色凝重,一直低头走着,没有一句话。

        太阳偏西了,暗河快要断流,豹子让我把两个水囊灌满,然后继续赶路。

        又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了一片灌木丛边缘。我们想要绕过去,挺然听到灌木丛中传来了微弱的呼救声。

        我们走过去,看到一个男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嘴巴上的皮肤都被烈日晒得裂开了。尽管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救人要紧。豹子把水囊凑近他的嘴边。我看到那个人突然两眼放亮,一把抓住了豹子手中的水囊。

        一口水救活了一条人命。

        然而,我们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嘴巴里咿咿呀呀叫着,还挥舞着手臂。豹子和我一交换眼神,我们都觉得他说的是蒙古话。

        为了表示他是蒙古人,喝饱了水的他站起来,给我们跳起了蒙古舞。我确信他确实就是蒙古人。

        突然,豹子抓住他的口袋,一把撕开了,口袋里叮叮当当掉出了一串东西,有簪子,有手镯,簪子是黄铜打造的,磨得铮亮。

        这副簪子和这双手镯,我太熟悉了,那是燕子的。

        我的眼泪突然奔涌而出,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恶狠狠地问道:“燕子在哪里?”

        也许他听懂了我的话,也许他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了我是什么人。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惊恐。我愤怒地抽打着他的嘴巴,打得他鼻子嘴里都是血。他突然改说中国话了,他说:“饶了我,饶了我。”

        我拿着燕子的簪子和手镯问:“这是哪里来的?”

        他看看我,又看看豹子,不敢说。豹子说:“你说了实话,我们就给你留下半袋水,生死由天。”

        他说:“我们来到暗河边,看到暗河边有一串女人的脚印,循着脚印走过去,看到她坐在河边的盐生草中,似乎在等人。她见到我们,好像很惊慌,站起身来就走。我们说是自己人,没有恶意,她才停住了脚步。她说她要在这里等一个朋友,我们说我们是骆驼客,在沙漠里迷路了,干脆大家一起结伴走出沙漠。她答应了。在这种环境中,任何一个人都走不出沙漠,只有结伴才能走出。

        “她在暗河边已经等候了大半天,也没有等到她的同伴到来,我们说,你的同伴都到这个时辰还没有来,肯定死了。干脆就顺着暗河向下游走吧,一定能够走出沙漠。她犹犹豫豫地答应了。我们在前面走,她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其实,我没有害她,是本田要害她。

        “我们的干粮也吃完了,前面还不知道要走多远,如果走不出去,就要死。本田就说,把后面这个女人杀死吃了,就能够走出沙漠。杀那个女人是本田的主意,也是本田动手的。本田装着和她说话,从后面捅了她一刀,那个女人一句话没说,就倒下去了。

        “捅死了女人后,本田就把她的身体砍成了很多块,我捡拾了很多柴禾,放在火中烧烤。人肉我吃不下去,都是本田吃的。我看到这个女人身上的簪子和镯子不错,能卖钱,就摘下来装在身上。

        “我没有吃人肉,所以走不远。本田吃了人肉,走得快。我让他等等我,他不理会。我走着走着,又饥又渴,走不动了,就倒在了这里,后来就遇到了你们。你们认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你们的人?真的和我无关。”

        豹子满脸泪花,他转过身,大步向前赶去。我浑身颤抖,扑上去咬住这个日本特务一块肉。他长声嘶喊着。我咬下一块肉,吐在地上;再咬下一块肉,吐在地上……他的叫声停止了,我的嘴巴血淋淋的。我抹了一把嘴巴,追向豹子。

        本田全名本田次一郎,在中国化名老同。

        老同的同党,岂能放过!

        我的胸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肚子里丝毫也感觉不到饿,双脚踩在沙子上,像踩在弹簧上一样轻捷。豹子在前面大步走着,他甩开双手,像一只张开翅膀疾走的鸵鸟。

        前面有一座高高的沙丘,我们很快就爬上了沙丘。沙丘上出现了一行脚印,没有被沙尘暴淹没。那行脚印,一脚深一脚浅,是老同的。

        我们站在沙丘上,看到沙丘下有一条简易的道路,道路像带子一样从沙漠中穿过。一辆汽车远远地开来了,道路中间有一个人向着汽车举开双手摇晃,那是老同。

        在这里,只有日本人才有汽车。

        我颓然坐在沙丘上,嘶声长叫。声音像破裂的竹片一样,在天际回荡。

        豹子拉起我说:“回去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同死定了。”

        多伦被日本人占领了,我们回不去了;师祖在浑善达克沙地的地盘也被日本人占了,我们去不了了。

        多伦城外上百里,有一座废弃的喇嘛庙。此前,这座喇嘛庙中有一个喇嘛,老态龙钟。老喇嘛死后,这座喇嘛庙就倾颓了。喇嘛庙里,锅碗瓢盆,门窗被褥,一应俱全。

        骆驼客也是走江湖的,他们经过这座喇嘛庙的时候,黑白乞丐让骆驼客把三师叔放在喇嘛庙里。骆驼客要把货物送到张家口,而当时,整个察哈尔省已经沦陷,察哈尔省省会张家口被日本人占领。三师叔走进张家口,只会自投罗网。

        喇嘛庙成为了我们的栖息地。

        我在喇嘛庙中躺了七天,这七天里,我几乎茶水未进。第八天,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人瘦了一圈,胡须开始从下巴冒出来。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七天里,我一直想到了死,我丝毫也没有想到,我居然把燕子的肉吃进肚子里。燕子,那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最亲最爱的人。我没有想到,那么漂亮聪颖,又那么活泼可爱的少女,她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但是,我不能死,我如果死了,燕子就白死了。

        第八天明媚的阳光照耀着我,我的额头有了细细的皱纹,我的下巴密匝匝地长满了又短又硬的胡茬子,我的心在这七天里一下子长硬了,硬得像一块石头一样。

        此后,复仇成为了我唯一的目的。

        然而,要干掉老同,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黑白乞丐从多伦探听到的消息是,老同做了多伦宪兵司令。

        宪兵司令部,防守极为严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老同知道自己作恶多端,他出门的时候,都坐着汽车,两个日本宪兵拿着枪,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还喂养了一只日本狼狗,那只日本狼狗也像影子一样紧跟着他。

        要走近老同,千难万难,更何况还要干掉他。

        日本人兵力有限,他们占领了多伦后,暂时无法派出兵力占领乡村,我们在喇嘛庙里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骆驼客离开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两张弓,几十支箭。草原因为草木茂盛,所以鸟类很多。有一种鸟叫大鸨,大鸨是他的学名,草原人叫做野雁,体型很大,飞不高,有十几斤重。三师叔箭法百发百中,每次射击大鸨,都是穿颈而过。而偏偏这种鸟又极为愚笨,三师叔射杀了一支,而另外的还呆头呆脑地望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天天都在想着怎么报仇,复仇的信念燃烧得我双眼通红,然而,想要杀死多伦宪兵司令,却找不到路径。

        有一天,我拿着一把刀,走出了喇嘛庙很远,看到草丛中有一支狼獾,我一路追击狼獾,翻过了一座小山丘。小山丘下有一座村庄,奇怪的是村庄里空无一人,狼獾从村道上跑过去,也没有人出来追击。

        村庄那边是一片密林,狼獾跑进密林里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我失望地回到村庄,突然听到村中间的一座院子里,传出了一片叫好声。

        我循着声音来到了那座院子里,发现这里黑压压都是人头,原来全村人都来到这座院子里。院子后有一间大房,房檐下坐着一个说书瞎子,他小腿上绑着竹板,膝盖上放着三弦,手中拉着弓弦,他边唱边说,三弦响着,竹板打着,听起来有板有眼。

        时间还早,我索性就在这里听一段。

        那天,说书瞎子说的是“王佐断臂”。宋朝的时候,金军南侵,岳飞率军北上迎战,却被一个名叫陆文龙的人打败。陆文龙是潞州节度使的儿子,金军统帅金兀术攻占潞州,陆文龙的父母双方自缢殉国。襁褓中的陆文龙和奶娘,被金兀术掳到金国,做了他的义子。陆文龙长大后,武功盖世,丝毫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率军南下,连败岳飞的军队。岳飞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部将王佐砍断自己手臂,要求诈降金军,劝说陆文龙投降……

        我听到这里,头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我有了接近老同的主意了。

        我没有听完“王佐断臂”,就走出村庄,急急赶往喇嘛庙。

        我想到的是,折断自己的手臂,然后去见老同。在老同对我失去了戒心后,干掉老同。

        然而,没有人同意我的想法。

        豹子说:“你的做法太冒险,如果刺杀不成,你的手臂就白白地舍掉了。”

        黑乞丐说:“老同是日本特务,受过专门训练,你有两条胳膊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只剩下一条隔壁。”

        三师叔说:“这是苦肉计,是三十六计中的最最下策。”

        我说:“只要能够刺杀老同,我愿意舍弃一切。我不会和老同力拼,我只会智取。我是江相派的传人,对付别人,可以用千术,然而对付不信鬼神的老同,只有用苦肉计。”

        豹子说:“老同是我们这里所有人的敌人,不会让你独自涉险。”

        黑乞丐说:“有我们在,就不需要你打入他们内部。”

        三师叔说:“江相派的传人,沦落到了这种境地,实在是悲哀啊,悲哀。”

        白乞丐一直没有说法,他的眼睛望着远方,似有所思。豹子问他的意见时,他一言不发。

        豹子说:“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主意,什么事也难不住你,你倒是说话啊。“

        白乞丐说:“春秋时期,江浙一代有一个吴国,国王叫僚,人们叫他吴王僚。他的侄子阖闾派人刺杀了吴王僚,篡夺王位。吴王僚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儿子庆忌力大无穷,在外统兵,是当时第一勇士,阖闾担心庆忌为父亲报仇,惊恐万分。后来,吴国境内一个小混混叫要离,说他能够杀死庆忌。当时谁也不相信,因为庆忌又瘦又小,而且还有残疾。但是,这个要离打入庆忌身边,趁他不备,用长矛刺死了他。”

        豹子、黑乞丐、三师叔都不说话了。

        白乞丐接着说:“以至柔克至强,不是不可以,但是呆狗断臂这种方法不可取。”

        我说:“我和老同当初关在同一间监狱中,我突然离开,把老同一个人都在监狱里。如果我现在再回到老同身边,老同肯定是会怀疑的。他首先会问我那天晚上为什么不回去,如果我不回去,一定要有不能回去的理由。什么事情让我不能按时回到监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身体受伤,而且是非常严厉的伤。如果这样,老同就不会怀疑了。”

        白乞丐说:“刺杀老同的方式有很多种,最笨的就是像王佐和要离这样自断手臂。我们怎么刺杀老同,你就不要管了,我们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我透过窗户望着星星,总感到有师祖和燕子的眼睛在看着我。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做好决定,走出了喇嘛庙。

        喇嘛庙的庙门是中国传统的木门结构,有门头、门脸、门扇、门槛。门头用来阻挡风雨;门脸是门头下装饰性的两个横伸出的木条,有方形的,有圆形的;门扇有单开的,有双开的,还有多看的;门槛是门扇下的木板。

        我找到一截绳子,捆上大石头,搭在门脸上,绳子的一段,绑在门扇下。我趴在地上,手臂搭在门槛上,然后一刀砍断了绳子,大石头落下来,我听到了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

        我幸福地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喇嘛庙的床上,豹子一脸着急,三师叔满脸愤怒,没有看到黑白乞丐。

        豹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呆狗,你终于醒了,你怎么净干这种楞事!”

        三师叔指着我破口大骂:“你这种东西,根本就不配入江相派,你简直丢尽了江相派的脸。江相派任何一个人走入绝境,也不会自残,你是个什么东西?”

        三师叔边骂着,我向我扑来,他的脸都扭曲了,唾沫星子喷在我的脸上。豹子拦住说:“老三,行了,呆狗醒过来,就比什么都好。”

        三师叔还在愤怒地叫骂,他喊道:“你以后走江湖,别说你是江相派的,我丢不起这人!状元哥瞎了眼,收了你这种垃圾徒弟。”三师叔说的是师父凌光祖,江相派中个个都是人精,大师兄称状元,二师兄称榜眼,三师兄称探花。师父凌光祖是大师兄,所以称为状元。我们江相派的人看不起俗世的那些人,俗世的状元探花之类的,除了会背诵四书五经,还会干什么?而我们江相派的状元探花,那都是人稍子,是人群中最出色的最聪明的那类人。

        我一想到凌光祖,眼泪就流了下来。

        三师叔还在愤怒地叫骂着,豹子将他推出了门外,在轻声安慰着。我想爬起来,可是全身酸软无力,想举起左臂,也举不起来。左手的小臂吊儿郎当,都可以旋转扭动了。

        我明白,左臂断了。

        三师叔走出去后,再没有回来,一直到天黑,我都没有见到他。豹子说,黑白乞丐出去办正经事情了,三师叔去迎接。豹子没有说是什么正经事情,我也不便再问。

        豹子说:“你三师叔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心里对你比谁都爱,可是嘴上不会说,总是骂骂咧咧的。你昏迷这几天,你三师叔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你身边,他说你们江相派一门中,就再剩下你和他了,他把对大师兄和二师兄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你身上。他骂你,是恨铁不成钢,你说你怎么会干出这种啥事情?你干嘛要自残啊?我们这些天已经给老同布置好了套子,就等着他钻进来。”

        我说:“师祖没了,燕子没了,我都不想活了。”

        豹子说:“不,不,你一定要活,而且还要活得很好,要杀光仇人。你死了,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没有吭声。

        豹子接着说:“我们行走江湖的,讲究恩怨分明,有仇的报仇,有恩的报恩。老同这个日本特务,我们绝不放过,我们会让他死得很惨。我们有的是办法。可是你自残,这算那档子事啊?师祖和燕子如果还在世,知道你这样做,他们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自杀自残,这是人世间最愚蠢的事情,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这样做。”

        豹子说完后,让我好好休息,他也几天没合眼,困了。

        夜半时分,月光从天窗照进屋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我刚想喊醒豹子,豹子已经翻身下床,打开了庙门。

        喇嘛庙里走进了三师叔、黑白乞丐,他们的后面还跟着一个胖大和尚。胖大和尚一走进庙中,阴暗的庙宇突然感到亮堂了很多。

        胖大和尚对豹子说:“事情我都知道了,一切就按照计划行事,干掉老同这个狗杂碎。”

        胖大和尚是个走江湖的,我能够看出来。走江湖的人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光芒,这种光芒看任何东西,似乎都会发出一种金属的声响。但是,以前听师父凌光祖说,江湖上的高手骗术很高,他们善于隐藏,让你无法判断他的身份。

        我虽然不知道胖大和尚的身份,但是我看到三师叔、豹子和黑白乞丐对他都很尊重,我相信胖大和尚在江湖上肯定是一个辈分很高,又能力超群的人。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又在草原上晃荡了两个月,每天吃肉啃骨头,伤口长得很快。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过后,断臂不再疼痛,然而骨头却长歪了,手臂无法伸直。

        冬季来临了,天气变得异常寒冷。一眼望去,草原一片毫无生机的枯黄,风从遥远的北方刮过来,又冷又硬,像石头一样砸得人疼痛。

        冬季第一场雪花飘落的时候,我走进了多伦城。我的身份是一名卖炭人。“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在私塾学校里,我曾经背诵过这首古诗,知道越是寒冷天气,人们越需要烤火,越是烤火,越需要木炭。“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炭是木炭。多伦城边就有烧木炭的人,这样炭背到城里,供有钱人家取暖。

        我背着一筐木炭,来到宪兵司令部门前叫卖。宪兵司令部很好认,牌子上写着字,门口站着岗。门口两个站岗的日本人很凶恶,一看到中国人走近,就咬牙切齿,端着刺刀冲过来,中国人吓得一哄而散。

        我在宪兵司令部门前的那条街道上等候到第二天下午,突然看到大门里开出了一辆小汽车。我背着木炭摇摇晃晃地横穿马路,突然一跤跌倒,跌倒在硬硬的雪地上。一夜的寒风让雪地变成了冰面。

        小汽车一声尖叫,在我的身边停住了。车上钻出了一名宪兵,他骂骂咧咧地,用脚踢我。他穿着皮鞋的脚踢在我的肋骨上,一阵阵钝疼弥漫了我的全身。我用残缺的左手拄着地面,一起身,摔倒了;再一起身,又摔倒了。

        街面上的人看到一个日本宪兵殴打一个中国人,没有人敢于上前阻挡。他们远远地看着,胆颤心惊。

        我向小轿车里望了一眼,心里骂:你妈的老同你还不出来!我向小轿车里又望了一眼,心中继续愤怒地骂着老同。就在我几乎要失望的时候,几乎就要离开了,车门又打开了,一个瘸子钻了出来。

        他是老同。

        老同指着我喊道:“小子,你过来。”

        我装着害怕的样子,迟疑地走过去,他就是老同,他穿着农夫的衣服我认识他,他穿着日本人的黄皮,我照样认识他。我担心他看出我眼中的怒火,低着头慢慢走近他。

        我走到距离老同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老同又喊道:“小子,抬起头。”

        我木然地抬起头,木然望着他帽子上的那颗黄色五角星。

        老同洋洋得意地说:“看看我是谁,认识不认识?”

        我摇摇头。

        老同继续得意地说:“再看看我是谁。”

        我惊叫了一声啊呀,但是又把后半句吞了回去。我知道他是老同,但是又要装着不相信他是老同。

        老同脸上的表情很受用,他说:“我是老同。”

        和我预料到的一样,老同问我在赤峰监狱的那天晚上,为什么突然消失了,没有赶在天亮回来,让他一个人受罚了?

        我说,那天晚上,我替他去药材店传递消息的时候,掉进了暗窟窿中。监狱在城外,药材店在城里,中间有一段漫长的路程需要走,那天晚上,那条路上走来了巡逻的人,我只能躲藏在远离道路的草丛中,没想到掉进了暗窟窿里,摔断了左手的手臂。

        老同捏着我的左臂,一屈一伸,骨头就在格吧格吧响。老同是个经过了专业训练的老鬼子,手劲很大,我的手臂被他捏得很疼。

        老同又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说,我好不容易从暗窟窿里爬上来,赤峰城就开始打仗了,很多逃难的人向西奔走,我也被裹在里面。走了几天后,我又饥又困,又手臂骨折,实在走不动了,就干脆躺在地上等死。一个过路的人把我救了,送到了烧炭场。后来,我就成了卖炭人,背着炭筐在周围叫卖。咦,你怎么也来到多伦了?你什么时候当兵了?

        老同没有接过我的话头,他继续追问:“烧炭场在哪里?”

        我指着说:“从这里向北几十里,有座山,山下就是烧炭场。”

        老同说:“我腿残了,你手残了,你跟我走吧。”

        老同将我带进了宪兵司令部。

        我终于走出了复仇的第一步。

        老同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我能够感到他对我的戒备心。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右手握着扫把,左手弯曲在背后。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人,猛地抓住了我的脖子,我缩肩塌背,怕疼地弯下腰去。身后传来了哈哈大笑声,我一看,是老同。

        老同说:“我摸摸你脖子冷不冷,数九寒天的,你要穿暖和点,别把脖子露出来。”

        我嘿嘿笑着,说:“不冷,不冷,习惯了。”

        老同一瘸一瘸离开了,我低着头继续扫地。老同浑身都是眼睛,我在他的面前和身后都不能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

        我知道老同是在试探我。我如果深藏武功,就会下意识地进行反击。多亏我习武不精,只学到了一些武功皮毛,遇到突然袭击,想到的是躲避,而不是反击。

        来到多伦有些时日了,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早晨起来给宪兵司令部打扫卫生,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夹着瓷碗去打饭;到了晚上,就去墙角的一个小房间睡觉。

        在这座大院里,我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似乎没有人会关注我,也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是大院里的多余人。

        有一天晚上,我刚刚睡下,窗户外突然传来了压抑声音的说话声,他们在用中国话交谈,一个问:“日军就要开始清剿反日武装了,情报送出去了吗?上面是日军准备出动的人数和行走的路线。”一个说:“送不出去,日军防守很严的。”先一个声音说:“这是关乎上百人性命的重要情报,一定要想办法送给十字路口的裁缝铺,你进去说找谢掌柜,就有人会接收情报的。”后一个声音说:“没办法啊,这几天本田不让任何人出门,担心泄露情报,我没有机会送出去。”

        我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莫非宪兵司令部里有打进来的抗日武装?我想爬起身来,向窗外看看,但是又担心吓跑了他们,就躺在床上,继续听他们说什么。

        前一个声音又说:“你把情报放在垃圾筐旁的石头下,等到明天,扫垃圾的人把情报扫走,垃圾倒在城外,我会设法让裁缝铺的谢掌柜去取。切记,切记。”

        后一个声音说:“那挺好的。”

        他们走了,我却很难入睡。

        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他们中国话说得很顺溜,按理来说,应该是中国人。可是,本田次一郎的中国话说得也顺溜,可他是彻头彻尾的日本特务。

        他们说,他们要把情报送出去,但是不能脱身。最近宪兵司令部里好像气氛不对,但是我又感觉不到哪里不对。难道真的日军要开始对抗日武装清剿吗?我已经在喇嘛庙呆了大半年,与世隔绝,我不知道都有哪些抗日武装。也许草原上和沙漠里真的有抗日武装,我也相信会有抗日武装。

        如果我能够帮上忙,我一定要帮一把。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打扫院子,垃圾筐旁边确实有一块石头,而且石头还很大,舌头下面有缝隙。我扫到石头旁边的时候,看到下面并没有什么纸片之类的。就在我想要探身下去仔细查看的时候,头脑中突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这是一个圈套。

        我没有向四周张望,我知道此刻暗处一定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慢慢扫过石头,将垃圾倒进垃圾筐里。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回到房间里。

        几天后,我又遭遇了一次惊险。

        这天夜半,窗外漆黑一片,远处传来了打更声,橐,橐,橐,已经到了三更。门外传来了拨动门闩的声音,刀子与门闩划动的轻微的响声,惊醒了我,自从来到老同这里后,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我知道老同一直对我心怀戒心。

        门闩拨开了,有两个黑影悄悄地摸进来,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路数。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对我的房间很熟悉,在黑暗中径直走到了床边,卡住我的脖子,那刀片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感到一阵凉凉的寒意。

        我紧张地思忖着,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夜半会摸进我的房间,又为什么对我的房间如此熟悉。他们是江湖中人吧,但是江湖中人为什么会摸进我一贫如洗的房间?他们是抗日勇士吧,但是抗日勇士为什么会威胁我一个穷困潦倒的扫地的?

        一个人悄声威胁道:“不准喊,喊就割断你的脖子。”

        另一个人问:“宪兵司令住在哪个屋子?”

        我呆若木鸡,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来路。

        先前一个人又说:“我们是锄奸团,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割断你这个汉奸的脖子。”

        锄奸团,就是专门搞暗杀的那些人,这些人不会住在宪兵司令部里。他们既然不会住在宪兵司令部里,又怎么会对我的房间这样熟悉。他们对我的房间这样熟悉,那么就说明又是老同安排考验我的人。

        我一言不发。

        拿刀的那个人悄声而威严地说:“你不说,老子就先拿你开刀。”他手劲加重,我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疼,有一股黏黏的液体顺着胸脯流下来。

        我的脖子被刺破了,头脑一热,就一把推倒了他,然后嘶声喊道:“司令快跑,刺客来了。”我的声音像一杆长枪一样,刺破了窗户纸,又钻进了每一间房屋里。然而,奇怪的是,院子里一片寂静。

        那两个人说:“撤。”他们的身影跑出房门,从院子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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