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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三章 -113


那边又传来了说话声,一个尖细的声音问:“麦帮主有什么底细?”

        后一个声音说:“你们还不知道啊,他的脚,他的脚……”

        前一个声音问:“他的脚怎么了?”

        后一个声音说:“他的脚是被人挑断了脚筋,所以才会成跛子。他在原来的地盘上呆不住了,才来到我们这里。一个外地客,有什么好怕的?”

        突然听到这句话,我紧紧地抓着燕子的手掌,燕子也紧紧地抓住了我。我的心狂跳不已,紧紧咬着牙关,生怕自己喊出来。

        前一个声音问:“昨天那个男童怎么样了?”

        后一个声音说:“我折断了他的手臂和腿脚,养在王老五家。过上个一年半载,骨头长定型了,就能够出去乞讨了。这个娃娃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娃娃,还挺聪明的,说只要把她放回去,他爹会出很多钱。”

        有一个从来没说话的声音问:“那你怎么还折断他手脚?”

        后一个声音说:“他和我打过照面,我要放他回去,就留下了祸患。”

        我听得毛骨悚然,这个男孩比我还要悲惨。这伙人,肯定就是采生折割的恶丐。这类恶丐穷凶极恶,无恶不作。

        月亮已经西斜了,它从云层里露出来,斜斜地照着敖包。敖包那边的说话声突然停止了,我们的行踪暴露了,我能够看到他们铺在地上的影子,他们也能看到我们铺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

        那边的影子在慢慢移动,我顺手绰其身边的木棍,将燕子推了一把说:“快跑。”

        燕子在前,我在后,我们向草原上跑去。我记得黑白乞丐说过,这些采生折割的,都是没有人性的亡命之徒,能够对着幼童下手的人,哪里还会有一点人性?

        我觉得我们跑得很快,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本以为已经摆脱了他们的追击。可是,回头看去,看到他们骑着马追过来,马背上的他们显得异常高大,就像传说中的魔鬼一样。

        在月光下的草原上,他们像老鹰,我们像兔子。被老鹰追击的兔子只能躲起来,可是我们想躲,也找不到躲的地方。

        他们渐渐追近了,马蹄声像重锤,锤击着我的胸膛。我停下脚步,举起木棍,想拦截跑在前面的那匹马。

        那匹马距离我十多米的距离时,马上的人突然抛出了绳套。月光下,我看到一条细长的黑影突然罩下来,像一条细长的蛇,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绳索已经套在了我的身上。然后,那匹马向斜刺里跑去,被套出了身体的我紧跑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我像一只风筝一样,身不由己,地上的草梢和石块摩擦着我的胸部和腿脚,火辣辣地疼痛。

        我想,完了,我要死了。我死了,燕子可怎么办?

        我心中的念头只是一闪,身体就突然停住了,那个骑马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从马上跌下来。我知道,那是燕子的飞镖射中了他。

        我从地上爬起来,手中握着木棍,看到燕子站立在月光下一望无际的旷野中,风吹着她的长发,飘飘冉冉,她像剪影一样美丽。四匹马冲向了燕子,我也跑向了燕子。

        那四匹马散开了,像一把扇子一样,燕子一扬手,又一把飞镖飞出去了。可是这次,他们学聪明,一看到燕子扬起手臂,就赶紧伏在马背上。马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停止了追击。

        燕子的飞镖没有打中马上的人,却打中了一匹马。那匹负疼的马胡蹦乱跳,然后轰然一声倒在了地上。

        趁着他们停止追击,我跑到了燕子身边,拉着她继续向前跑。

        三个骑马的人从马背上跳下来,那个倒地的人一声一声地****,他们帮忙把他的脚从马镫里脱下来。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已经跑出了很远。

        前方,有一圈矮墙,还安装着栅栏门,那是一处废弃的羊圈。矮墙并不高,只有两米左右,那是用来防狼的。草原上每家每户都有一群羊,为了放养方便,他们在黄昏时分,把羊赶进圈里,关上栅栏门,然后骑着马回家。

        两米高的矮墙对于我们来说,根本构不成障碍,我们踩着墙壁,一探身,就上了矮墙,然后跳进羊圈。

        羊圈,成为了茫茫草原上,唯一的庇护所。

        骑马的人追过来了,三匹马,四个人,他们的手中亮光闪闪,那是刀子。这伙采生折割的,白天为乞丐,夜晚为强盗。

        我本来以为矮墙和栅栏门会阻挡他们,然而没有想到冲在最前面的马匹把前蹄踩在门上,栅栏门轰然倒塌。栅栏门在凶猛的马蹄面前,形同虚设。

        趁着马蹄落地的那一刻,我抡圆木棍,狠狠地砸向马的前蹄,一声脆响,马的腿骨断裂,马栽倒在地,马上的人骑术很高,他轻巧地跳在一边,向后退去。

        栽倒了的马堵住了栅栏门,后面的马无法进来,他们从马上跳下来。

        满圈的羊群看到有人闯进来,栅栏门轰开,先是愣头愣脑地看着,然后就咩咩乱叫,挤成一团。在所有的动物中,羊是最胆怯软弱的,几乎所有的动物,包括猪,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都会拼死一搏,只有羊除了躲闪,还是躲闪。所以,人们在说谁软弱可欺的时候,总是说他是待宰的羔羊。

        第一个乞丐用套马索套住我,第二个乞丐躲过飞镖,第三个乞丐从马上跳落,看来,这几个采生折割都是硬手,练过功夫。丐帮的功夫可不赖,黑白乞丐说丐帮的阿摩搪墙拳一招致命,不知道这几个人是否练过阿摩搪墙拳?

        既然是丐帮里的练家子,那么两米高的矮墙对他们根本构不成威胁。我们两个人,对方四个人,我们实在没有什么胜算。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天空中的云朵像轻纱一样浮出黑暗的海面,星星却沉了下去。月亮还没有落,它像风烛残年的灯笼一样,挂在遥远的西边天空,摇摇欲坠。

        羊圈不大,里面有上百只绵羊,羊群在经过了短暂的惊慌后,纷纷涌入了羊舍里。羊舍是一座用粗细不一的棍子苫盖起来的简易房屋,房顶上落满了经年累月的灰尘和草梢,颜色变成了墨黑色。羊舍,在暴风雪和沙尘暴来临的时候,能够为羊群提供躲避的场所。

        羊圈的墙角堆满了黑豆一样的羊粪,因为气候干燥,羊粪像石块一样坚硬。不知道多少年的羊粪堆积在墙角,让粪堆顶几乎要与墙壁一平。

        燕子手中已经没有了飞镖,她指着粪堆对我喊:“上去。”然后,自己跑向了圈门。

        我刚刚爬上了粪堆,就看到一个人辛辛苦苦地爬上了墙头,还没有来得起站起身来。我抡圆棍子砸向他的脑壳,他惊慌失措地叫喊着,赶紧跳到了墙外。

        十多米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贼头贼脑地想要攀墙进入,我抓起一把羊粪,劈头盖脑砸了过去,坚硬的羊粪砸在他的身上,砰砰作响。他用手抱着头,急急逃向远处。

        我这边暂时平安,然而燕子那边却险象环生。两个人搭着人梯,想要爬上矮墙,他们不走圈门,因为狭窄的圈门口,倒下了一匹断裂了腿脚的马,马庞大的身体阻挡在圈门口,而倒塌的栅栏门狼藉满地,想要从这里进入,困难重重。

        那个人身材矮小,他的手臂搭在矮墙墙头,正在努力向上攀爬,我对燕子高喊:“用羊粪砸,快用羊粪砸。”然而,燕子看着满地咖啡豆一样的羊粪,手中没有勇气捡起来。

        那个人的头露出了矮墙墙头,得意洋洋地看着羊圈里的燕子。我想赶去帮忙,又担心这边会有人趁机爬上来。正在焦急万分的时候,燕子突然从羊圈门后操起了拦羊铲,一铲拍过去,那人的头上就礼花绽放。

        拦羊铲,这是现在已经消失了的劳动工具。拦羊铲由三部分组成:牛皮辫成的长鞭,两三米长的枣木棍,半圆形的铁铲。枣木异常柔韧,又异常坚硬,它的一端连着长鞭,一端连着铁铲。放羊人一般都会搞点副业,这就是挖药材。拦羊铲的一端可以驱赶走散的羊群,另一端可以挖药材。拦羊铲是一种多用工具。

        因为拦羊铲很长,携带不便,所以放羊人就把拦羊铲放在了栅栏门后。

        羊圈外的四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那个被拦羊铲拍破头皮的人,抓了一把土按在伤口上,然后撕破衣服包起来,果然是一名悍匪。

        太阳升起来了,像被血染红的一样,草原上的太阳看起来特别大,像一个巨大的车轮,滚出了地平线。

        那四个人停止了攻打,他们拿着手中的长刀收割地上的荒草,然后把一抱抱荒草捆成了一个个麦捆子,划根火柴点燃,麦捆子冒着浓烟,熊熊燃烧起来,他们两个人抬着麦捆子,一二三,扔过了矮墙。他们一连扔出了好几个麦捆子,羊圈里立刻浓烟滚滚。

        燕子站在羊圈门口,被滚滚浓烟淹没,我听见了她剧烈的喘息声,我对着浓烟喊道:“快爬上来。”燕子用手掌捂着嘴巴和鼻子,从浓烟中冲了出来。

        四个人两个一组,又开始了爬墙,他们很快就爬上了墙头,墙头上的拉着墙角下的,然后一起翻下墙头。

        滚滚浓烟也灌进了羊舍里,一百多只羊一齐咩咩叫唤,它们一齐冲出了羊舍,在羊圈里四处乱窜。那四个人被羊群冲得东倒西歪,他们气急败坏地用长刀看着羊,羊血染在羊毛上,红妆素裹,分外凄惨。

        我们站在羊粪堆上,看到四个人冒烟爬进羊圈,想要翻墙出去,又担心他们会骑马赶上。后来,看到羊圈里浓烟渐渐消散,我们奔向了羊舍里。

        羊舍只有一扇门,只要把守住这扇门,他们就休想进来。

        我让燕子躲在羊舍里,我把守着门户。

        来到了羊舍后,我才意识到这一步走错了。我守着门户通道,他们很难进来,但是我们也不能出去。现在,我们身陷绝境,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然而,当时除了逃进羊舍,再没有任何办法。

        羊舍没有门,也没有窗,只留了一个像门那样的洞口,方便羊群出入。洞口宽不足半米,仅能容两只羊并排穿行。他们人数虽多,但也只能一个跟着一个走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过来,手中握着长刀,我闪身在门后,举起了木棍,那个人的脚步刚刚迈进来,我的木棍就砸下去,那个人赶紧撤回了脚步。

        那个人改变了战术,他抡着刀片,向里冲。我要用木棍向下砸,只会砸在他的刀片上。那个人看起来确实是个练家子,一把刀在他的手中挥舞得密不透风。

        木棍有一米多长,而刀片不到一米,我把木棍当成了长枪,向他身上戳去,他不得不用刀片格开木棍。我们两个隔着羊舍们展开了缠斗,他在门外,我在门里。

        突然,门外有一个人藏身在羊舍的墙角,当我的木棍刚刚伸出来,伸到尽头的时候,他突然扑上去握住了我手中的木棍。木棍不能动了,门外的大个子举起了刀片。

        燕子在羊舍里看到了这一切,她大喊一声:“圪蹴。”我下意识地蹲下身去,燕子端着长长的拦羊铲,铲向大个子的头颅。上面说过,拦羊铲的中间是细长的枣木杆,枣木极具韧性,端起来后晃晃悠悠,拦羊铲在我的头顶上方,晃晃悠悠地铲向大个子。大个子看到明亮的铲刃直奔过来,他只来得及惊叫一声,耳朵就被削掉了。这一铲本来是奔向他的脑袋的,没想到晃晃悠悠去了耳朵。

        圪蹴,是关中方言,意思就是蹲下。从小出生在关中的我能够听懂,但是生活在塞北草原的大个子听不懂。关中方言自成体系,是汉唐的国语。关中方言有很多别人听不懂的话,比如把蹲下叫圪蹴,把地面叫脚地,把父亲叫大,把娃娃叫碎子,把****叫烂脏,把好叫嫽咋咧……我曾经给燕子说过很多关中方言。

        握住我木棍的那个人看到大个子的耳朵被铲下来,就赶紧放开了木棍,他害怕他的手臂也被拦羊铲铲下来。

        被铲掉耳朵的大个子退后几步,用手摸着耳朵的地方,他没有摸到耳朵,却摸出了一手血,他悲怆地叫了一声:“我的耳朵哪。”就坐在了地上。

        我用木棍把掉落在地上的耳朵挑起来,抛给他,说:“给你的耳朵。”

        大个子把耳朵捡起来,试图粘在长耳朵的那个地方,可总是粘不上去,他一松手,耳朵就掉了下去。大个子看着手中的耳朵,几乎要哭出来,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喊道:“我的耳朵哪,咋变成这样了。”

        一个金属的声音喊:“哭什么?妈的,死一边去。”

        大个子像被踢了一脚的狗一样,呜呜叫着躲在了墙角。金属声音的人站在羊舍门外叫喊:“里面的兄弟,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不打不相识,出来交个朋友。”

        我回头看着燕子,燕子摇摇头。我当然不会出去,我知道这是圈套,我们将对方打伤了好几个,如果贸然出去,他们肯定会报复的。

        金属声音看到羊舍里没有反应,就和另外几个人驱赶着羊群冲进羊舍,他们想让羊群冲乱我们的阵脚,然后趁机冲进来。羊群闹嚷嚷地冲进羊舍门,燕子挥舞着羊鞭,啪啪几声过后,羊群赶紧又退出了羊舍。长期的放牧生活,已经让羊群对于鞭声有一种天然的恐惧。羊群最害怕的,是清脆的鞭声。

        太阳越升越高,羊舍愈来愈亮,从羊舍门望出去,我看到羊群挨挨擦擦地挤在羊圈的墙角,眼睛中露出了觳觫的神情,几头被砍断脖子的绵羊,躺在地上,脖子上还在汩汩淌着热血。一只老鹰站在墙头上,眼望着羊圈里的羊尸,跃跃欲试,阳光将它弯钩形的黄色嘴巴,染成了红色。

        羊舍门朝向西边,我们在里面能够看到他们,他们在外面看不到我们。

        门外的几个人又头对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然后,没有耳朵的大个子和额头上被拍了一羊铲的小个子,走出了羊圈门。现在,羊圈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他们两个人,我们两个人,两个人对两个人,我们应该会有胜算。

        我对燕子说:“冲出去,先把羊圈里的这两个解决了,等到那两个受伤的回来了,就好解决了。”

        燕子说:“好。”

        就在我提着木棍,准备冲出去的时候,突然看到门外那两个人进来了,他们手上拿着马鞍,小个子拿着两个,大个子拿着一个。

        金属声音手持两个马鞍,一手一个,向着羊舍走来,他的后面跟着小个子;小个子左手挽着马鞍,右手拿着长刀。大个子和另外一个人,一人拿着一把长刀。

        金属声音走到了羊舍门口,我抡起棍子砸过去,他用马鞍挡住了;我又用棍子捅他的胸部,他又用马鞍挡住了。趁着这个机会,后面的小个子从金属声音的身边钻进来,矮着身子,捅过来一刀,我无法阻拦,大腿上**辣地一痛,几乎摔倒了。

        燕子蹲下身子,拦羊铲递过去,铲在了小个子的小腿上。小个子缩回去了,但是金属声音冲进来了,他挥舞着马鞍,砸向燕子手中的拦羊铲。咣当一声响,拦羊铲掉在了地上。

        情况异常危机,依靠我一根木棍,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这几把长刀,我当时没有多想,就扑上去,将金属声音压倒在羊舍门口,堵住了他们冲进羊舍的脚步。只要他们走不进羊舍,燕子就是安全的。

        金属声音比我要高半头,我将他扑倒的时候,嘴对着他的肩膀,我张嘴就咬住了一口肉,嘴巴里有一股腥咸的味道,我听到金属声音在我的身下发出了长声哀嚎,声音一点也不金属。

        接着,我的背上就感到一阵一阵疼痛,其余的三个人抡起长刀,一刀又一刀地砍在我的后背上。我还听见了金属相撞的声音,那是燕子捡起了拦羊铲,和那几把长刀在死拼。

        我感觉不到疼痛,我只感到全身火热一般滚烫。我的知觉还很清醒。我听见羊舍外传来了狗叫声,声音杂乱,好像不是一只狗。

        那几个人放开了我,和狗在羊圈里缠斗。燕子抱起我,我的头枕在她的腿上,我看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脸上,她哭着说:“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我努力向燕子挤出一个微笑。

        燕子泪流满面,她说:“我以前对你不好,总是看不上你。都是我的错,你千万不能死啊,我今天才知道我离不开你。”

        我今天才听到燕子这样说,今天才知道我在燕子心中地位很重要。我感到很满足。我看着天空中的云朵,感觉自己也像一片云一样,飘在空中,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座蒙古包里。我看到燕子满脸泪痕坐在一边,想起身,燕子按住了我。

        燕子看到我醒过来了,脸上笑容绽放。她说:“你可醒过来了,整整这一天来,我好想在地狱里走了一遭。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问:“这是哪里?”

        燕子说:“这是额吉家。”我们在草原上生活了一段时间,知道额吉是蒙语母亲的意思。蒙语中,对受人尊敬的老妈妈,都称呼额吉。

        额吉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皮肤粗糙而赤红,她看到我醒了,就露出没牙的嘴巴笑了。他端来了一碗黄油,递给我。我听不懂她的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动作的含义,也知道黄油是草原上最珍贵的东西。

        黄油是草原人招待最尊贵客人的食品。刚刚挤出的新鲜的牛奶,倒进奶缸中,让其自然发酵,制成酸奶。酸奶放置一段时间后,撇取漂在上面的油层,放在锅里文火慢熬,不断搅拌,最后就会变成两层,上面是黄色的,下面是白色的。黄色的就是黄油,白色的就是酸油。据说,50斤酸奶,还熬不出两斤黄油。黄油,可谓是珍贵至极,自己都舍不得食用,只招待客人。

        燕子说,昨天早晨,就在那些人快要冲进羊舍的时候,放羊人带着两只蒙古牧羊犬赶来了。牧羊犬将其中的两个人咬了,剩下的两个骑着马跑了。跑的是金属声音和大个子。

        在额吉家,我和燕子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快乐的时光。

        额吉是一个极度善良的人,她每天都忙个不停,像一架高速旋转的陀螺,挤奶、做饭、做家务,连一刻空闲的时间也没有。燕子想要给她帮忙,她说燕子不懂,不会做,让燕子好好照看我。她说:“你们是长生天派来的客人,长生天要我好好照顾你们。”

        我爬在床上,看着额吉宽大的蓝色裙袍在蒙古包里飘进飘出,非常感动。

        我背上的刀伤渐渐好了,距离额吉家几十里外,有一个额木其。每隔几天,额木其就骑着马来看望我,送来田七、血竭、冰片,额吉把这些中草药放在锅里,加火熬煮,熬成一碗黑色的浓汤,让我喝下去。很奇怪,喝了这碗浓汤后,我的刀伤恢复很快。后来我才知道,这三种草药,是民间治愈创伤的灵丹妙药。额木其,是蒙语中的医生。

        我渐渐能够下床了,也渐渐能够行走了。

        额吉牵来了两匹马,一匹白马,一匹红马,马喷着响鼻,颠着四蹄,屁股上的肉在微微颤抖,让人看一眼就喜欢上了。额吉说:“草原上的人,怎么能不会骑马?”

        额吉介绍我们骑马的方法。她说上马的时候,要一只脚踩着马镫,两只手抓着马鞍,借助一蹬就上了马背。上了马背后,要牢牢抓住缰绳,因为只有缰绳才能够控制马的方向;在马背上,身体要随着马的颠簸而自然起伏。

        仅仅练习了几天,我们就学会了骑马。

        我们骑着马奔驰在草原上,风吹散了我们的头发,远处的山岗和树木,似乎遥不可及,而我们眨眼间就到了。天空很高很蓝,蓝得像无垠的大海,有一群大雁排着队从天边飞过,像一支迎风鼓浪的帆船。

        我们跑到了山脚下,就躺在草地上,马儿在旁边静静地吃草,花儿在山上静静地开放,世界似乎静寂了,时间似乎凝固了,我们远离了战争,远离了灾难,远离了争斗,远离了孤独和忧伤,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和天空中流浪的风。

        燕子说:“很对不起,刚开始我没有看上你,即使我们订婚了,我还是没有看上你,我之所以要和你订婚,是因为我不想让义父伤心。是义父把我抚养成人,他说你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

        我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我天生很笨,我很羡慕人家那种八面玲珑的人,伶牙俐齿的人,可是我做不来。我天生愚钝。”

        燕子说:“你尽管头脑反应迟缓,容貌也不怎么样,但是你确实是一个好人。一个女人一生图什么?不就是图能遇到一个好人吗?”

        我心中一阵温暖,终于听到燕子夸奖我了。

        燕子接着说:“那天在羊圈里,你很让我感动,你宁肯自己受伤,宁肯自己去死,也不让那些人冲进羊圈,不让我受到伤害……”

        燕子说着说着,突然语声哽咽,眼泪流了下来。

        我替他擦去眼泪,说:“我答应过师父的,要用生命来保护你。我可不能反悔。”

        燕子说:“如果当初师父没有问你,你没有答应师父,你是不是就不保护我了,就不爱我了。”

        燕子说:“不是的。不管师父问不问,我都会用生命保护你,都会永远爱你。”

        燕子破涕为笑,她说:“你真的很傻,你真的不会说话。”

        那些天,天气一直很晴朗。

        有时候,我们带着马**,骑着马去往很远很远的草原深处,把马鞍子解下来,枕在头下,让马随处游荡。在人类驯养的所有动物中,马和狗是最忠诚的动物。我们躺在草地上,讲起了听来的各种各样的故事,讲起了童年时代村庄里生活的那些人,骑着毛驴娶来的小媳妇,哭天喊地送葬的队伍,摇着耧播种小麦的老人,挑着担去河边打水的人群,拉着架子车向打麦场运送麦捆子……那种美好的生活让我们深深怀恋。

        我还讲起了我这些年的经历,讲起了我在马戏团,在江相派,在做旧行遇到的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故事。燕子感叹唏嘘,她说:“以后我们就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燕子一句话说得我泪流满面。

        那段日子太美好了。我经常在想,如果那段日子能够一直延续下去,该有多好啊。

        可惜,人生总是痛苦多,欢乐少。

        有一天,我们骑马回来,远远看到额吉家的方向,浓烟滚滚。我们打马跑过去,看到是额吉家的蒙古包着火了。

        我们跳下马背,大声喊着“额吉,额吉。”蒙古包里没有回音。燕子要钻进去,我拉住了她。烈焰熊熊,烤得人无法近身。帐篷外有一个奶缸,那是额吉用来发酵鲜奶,制作酸奶用的。奶缸有半人多高,里面装满了乳白色的生奶,奶缸上盖着荒草编制而成的草垫子。我揭开草垫子,纵身跳入奶缸里,全身糊满了粘稠的生奶,然后钻进了蒙古包里。

        蒙古包里一片混乱,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在燃烧,帐篷、衣服、棉毡、棉被……我没有看到额吉,而全身已经被火烤得**辣的疼痛,头发和眉毛都烤着了,用手摸一把,黏糊糊地,我赶紧钻出了蒙古包。

        火焰像猛兽的牙齿一样,很快就把蒙古包啃咬成了一片废墟,支撑蒙古包的木柱倒塌了,黑色的灰烬像死神的翅膀一样,漫天飞舞。

        蒙古包没有了,我们寻找额吉。我们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了很远很远,一路上都呼唤着额吉,可是,没有回音。额吉去了哪里?她知道家里着火了吗?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们惆怅万分地走向额吉家所在的位置。燕子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

        突然,燕子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软倒在地上。我惊慌失措地奔过去,看到就在她前面几米远的草丛中,倒着一个人,那蓝色的裙袍,那白色的头发,正是额吉。

        我跑过去,扶起额吉,看到她的肚子上有几个伤口,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凝结了,变成了黑色。她的身体冰凉。在她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瓦罐。瓦罐已经破碎了,瓦罐里的水,浸湿了地上的草根。额吉是在打水回来的路上遇害的。

        是谁杀害了额吉,然后点燃了蒙古包?

        额吉的身边,有几行倒下的荒草,显然是人走过的。杀害额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对苍老善良的额吉动手?

        我仔细查看着那几行道服的荒草,终于,在瓦罐碎片的旁边,我看到了一个湿漉漉的脚印,这个脚印因为踩踏了被水浸湿的地面,而得以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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