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溃败003

这离死亡的那一点点距离，就是云威存活的机会。
接下来将要进入焦灼的谈判，或者叫厮杀更确切。她要充分准备，以便谈判的时候为云威争取到最大的利益，沈美珍这次因为管理不善，极大可能要付出关张的代价，全国代工厂有很多，云威可以选择更严谨的代工厂。
“何厂长。”颜亿盼叫了一声站在角落里的那个魂不守舍的男人。
何丰年看着颜亿盼，防备地说道：“干什么？”
“你之前是在哪里工作啊？”颜亿盼语气温和地问道。
“聊天也分时候吧？”何丰年瞟了一眼窗外，说道。
“我记得你之前就在东莞的代工厂干过分厂副厂长，”外面喧闹阵阵，颜亿盼不为所动，她知道担忧再也没有意义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不如重新认识一下这位共事两个月的厂长，“代工过云威的主板吗？”
“代工过。”
“业绩一定很好吧。”
“不好也不会被沈老板挖过来……”何丰年看了一眼沈美珍办公室那幅字画“慆慢则不能研精”，眼睛里的戾气蓦然淡了下去。
“当时你把我支到市区里放松，是不是没想到这里会搞出这么大娄子。”
“你别想套我话。”
“没想套你的话，因为我也没想到……那天玩得太开心，都没来得及谢谢你，呵，我就是贪玩了些，搞得自己在云威干不下去了，搞不好还得吃官司……”
何丰年听到这里，鼻子哼出一口气。
“你呢？”颜亿盼语气怅然，“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何丰年闷声答道。
“我们都得想想后路，这可是22亿。”
“坐几年牢，出来还是好汉。”何丰年说完，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了根烟，用烟头一下下磕着烟盒，却没有掏出打火机。
“你倒是挺通达，不过沈美珍这次比我们都惨，她肯定玩完了，别说这外面的工人，就是这个行业里的任何一家公司，都不可能用她了，她这算不算遇人不淑？”颜亿盼侧过脸，眉眼一弯，看着何丰年，何丰年嘴角抽了抽，她又继续说道，“你别觉得我在骂你，我是在骂我自己，说是替云威坐镇监管，其实也没起什么作用，就是来顶雷的。”
“谁也没料到会出这么大事。”何丰年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颜亿盼，见她窝在沙发里，那样子也很无助。
“你没料到？”
“说了你也不信，还说个什么。”
“你干了十几年厂长，就没察觉出点儿什么来？”
“……”何丰年咬了咬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估计你还是有人保吧……”颜亿盼斜乜了他一眼，何丰年一个小厂长，没那个胆量捅这么大一个娄子，看他的表现，虽然执行了这次投雷行动，但肯定没料到这个雷的杀伤力如此之大。
何丰年看着她，神色有些警觉。
“沈美珍挺器重你的，不然不会把国兴这么重要的单子放在你的工厂，她肯定不忍心你背锅。”颜亿盼还是像聊天一样，何丰年听到这里又垂下了头，也不知想什么，颜亿盼无奈一笑，说道，“不像我，被发配这里就是顶雷的，死了都没人收尸。”
“别看咱们外表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对那些大佬来说，都是小喽啰，”何丰年说道，嗓子沙哑沉闷地说道，“认命吧。”
“我跟你说，咱们其实可以少受点罪。”
“怎么少受罪？”何丰年缩着身子坐在那里，突然抬头看着她。
“你知道我们这些小喽啰，要想不被推出来顶雷，最好的办法就是和大佬绑定，让大佬觉得你要倒霉了，他也得倒霉。”
“看不出来，你还挺懂行。”
“当然，坐我这个位置，没点自保的能力，早被踩死了。”颜亿盼倚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吊顶亮白的灯，愣神一般说道。
“只可惜，大佬永远是大佬，让你死就得死，怎么可能被你牵着走。”何丰年一动也不动，眼睛虚盯着地上，手里的烟都被他捏碎了，烟丝掉在脚边，他甚至不敢在沈美珍办公室点了吸一口。
“呵呵，有道理，你上次请我去看那个表演，有个团队是表演木偶戏的，那些木偶上台的时候，活泼生动，又唱又跳，表演结束后，我看到那些人搬运木偶的箱子，一个个木偶就随便丢在那些箱子里，然后砰的一下被扔到货车上，那样子像随时要散架了，”颜亿盼幽幽说道，然后嘲讽般的一笑，瞟了一眼何丰年，说道，“像不像现在的我们？”
何丰年满眼血丝地看着颜亿盼，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砰！
又一片玻璃碎了，两人都本能地捂着脸，防止被扎到。
一个黑乎乎的石头落在沈美珍的办公桌上滚动了几圈，又掉下去。
工人们围坐在工厂四周。警察也过来了，站在外围维持秩序，但是工人们依然不愿散去。
沈美珍从楼上下来，怨怒地盯着何丰年。何丰年猛地站起来要往外走。
“你去干什么？”沈美珍问道。
“我让他们走！”何丰年嘴唇有些发抖，脚也在发抖，那样子看起来是想豁出去又不敢。
“云威谈判组马上过来，”颜亿盼说道，上前开门，“让他们别乱来就行。”
何丰年深深地看了一眼颜亿盼，走出房门，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上，看着那群工人们，一时也有些茫然。
工人们见办公室出来一个人，认出是自己的厂长，都涌了上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看着他。
何丰年清了清嗓子，俯视着众人，意识到自己是他们的领导，硬着头皮开始喊话：“你们都回去吧，都这么晚了，云威的谈判组正在路上，待着只会耽误进度。”
“你就知道进度、进度，要不是你催个不停，怎么会出事？”下面有工人喊。
“这次产品出问题，我们都要担责任。”何丰年说道。这么大责任，他根本没办法来担，还想着让工人面对现实。
工人：“姓何的，你什么意思？合着还要我们工人掏钱？！”
何丰年：“你们别闹，耽误谈判对你们没好处。赶紧散了！”
工人：“还谈什么判，我们听说你收买了云威那个叫颜亿盼的高管，故意搞的事。你和云威合着伙儿欺负我们打工的人！”
工人：“对，你们还在里面算计我们，就是想把损失转嫁在我们头上！”
有人朝何丰年脸上扔了一个烂柿子，把他又逼回了办公楼。
他回到沈美珍办公室，一脸蒙地擦拭着脸上的污渍。
颜亿盼强忍着笑，没有说话，这时，她的电话响了，低头一看，来电的是乔婉杭。
她有些愕然，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你出来吧，”乔婉杭的声音传来，周边还带着呼呼的风声和凌乱的杂音，“我在外面。”
“什么？！哪个外面？”颜亿盼腾地站了起来。
“就沈美珍办公楼外面。”那边的声音还很平静。
乔老板想干什么？！颜亿盼透过窗户往外看，发现一群人外面有个不太清晰的移动着的白色身影。
颜亿盼推开门往外冲去，她下了办公室门前几个小台阶，一股热浪迎面涌来，她甚至能感到地面的震颤。
她走近了，终于看清楚外面的形势，工人把沈美珍的办公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举着手电晃动的，有点起了火把嘶喊的，那样子像要把沈美珍的办公楼烧了。
工人们连续加班不能按时回家本就怒火中烧，想早点领着津贴奖金回家，可现在家回不了，钱更是拿不到，黑夜中，陷入地狱般的焦灼和混乱。
前面有个手电开了一条道路，颜亿盼先看到的是高个子的王萧遥，然后看到他身边的乔婉杭。
她在人群里，并不显眼，但颜亿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和一件宽大的外套，低头走着。
外面的风很大，她的裙摆晃动着，飘飘摇摇般朝里走着。
工人们看他们是云威过来谈判的，也不敢放肆，推推攘攘地让出了一条路，颜亿盼顺着这条路往前冲去。
这个时候，要再出人命，就更麻烦了。
乔婉杭借用保安和警察的力量，从大门最外围开辟出一条道路，直通大楼正门。保安喊道：“云威派人过来了解情况，大家让一让。”
人群中，乔婉杭尽量不抬头看他们，垂眸向前走着。
颜亿盼倒吸一口气，试图穿过人群，她穿着红色的外套，格外显眼，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住了说：“你别想走。”
“云威的人过来了解情况，我不出去，你们拿不到钱。”颜亿盼嗓子还是有些发紧。
围着她的工人们不明所以，都看着她，一时没想好要怎么办，脸上都是茫然和烦闷。
有些人认识颜亿盼，大概也受过她的恩惠，不好在她面前造次。
两人从人群的外围向中心穿过，人群让出了一条路来。在人群中央，颜亿盼看清了乔婉杭，火光、手电的光线乱成一团，但乔婉杭一脸沉着，还挂着一丝得逞的笑意，衬得周遭黯淡混乱。
颜亿盼眉头蹙了起来，因为她发现乔婉杭身边除了几个安保人员，并没有云威的谈判人员。
她们总算在中间的某个点会和了，她们彼此认真打量了一下对方，确认毫发无伤，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颜亿盼走上前，问道：“你来做什么？”
“接你回家啊。”乔婉杭居然一脸理所当然。
颜亿盼不敢多交流，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想把她往外拉。
但工人们怎么可能让她们就这么走了。
“我看过照片，这个女人是云威的大股东！”有人大喊了一句。
“让她拿钱！”又有人喊了一句。
“拿钱！”声音伴随着人群脚步的混乱，忽然向二人涌了上来。
几双手上前去拉乔婉杭的衣服，她一个趔趄，往旁边倒去。
颜亿盼猛地扑了过去，对着一个拉乔婉杭胳膊的人就猛地给了一拳，那个男人还想冲过来揍颜亿盼。
颜亿盼一点不惧，冲上去又想打，似乎把儿时在菜市场乱窜的野蛮劲儿都激发了出来，正要向前，被乔婉杭一把拽住了。
青松酒店的保安冲到前面挡在了他们之间。
乔婉杭是第一次见优雅的颜亿盼如此野蛮的一面，诧异无比地看着她。
颜亿盼却是一脸烦躁，她难得失控，面对此刻的情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皱眉看着周遭混乱的局面。
警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了。
颜亿盼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火光下，他们如此狰狞，如此惶惑，又如此……可怜。她有种缺氧的感觉，胃部因为压力也在抽搐，她尽量克制着恶心感。
她一下午没吃饭，此刻也有些眩晕，她厌恶失控感，但此刻，她一时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乔婉杭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她感到颜亿盼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示意她放松，颜亿盼觉得她大概也是这样对待自己女儿的。
颜亿盼低头，喘息逐渐平缓，蓦然间看到乔婉杭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摔在了地上，她上前弯腰捡了起来，弯腰的瞬间，她让自己冷静，将破碎的手机摊在手心，晾在围上来的人面前，问道：“谁赔？”
不是质问，只是在找罪魁祸首。
周围的人盯着手机，不敢造次。
众人都知道乔婉杭是股东，既不敢动她，也不想让她走，就这么一步一步围了上来，颜亿盼推开了乔婉杭身边那些人，站在她身边。
外面警笛大震。
“离远点，”颜亿盼压低嗓子朝旁边往乔婉杭身边挤的人冷笑道，“绑架罪至少判十年呢。”
她眼睛里尽是威慑的寒意，大家立刻不敢说话了，马上离开她们一米远，一起上他们都敢，但出头鸟，却没人真敢当。
两方僵持不动，这样不是办法。
乔婉杭定了定神，指了指沈美珍的办公楼道：“我可以留在这里，你们让她先回去汇报工作，她很清楚这里的情况。”
“不行！”颜亿盼侧过头对她说道。
“你说的，他们不敢绑架我。”乔婉杭笑了笑，眼眸闪烁着周围火的橘色，那笑容极为勇毅。
颜亿盼看了看乔婉杭被撕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袖，知道多说无益，指着那个之前拉扯乔婉杭的男人说道：“你，跟我去和警察解释清楚。”
那个拉扯乔婉杭的人，吓得脸发红，额头冒汗，警察也往这边过来了。
工人们突然发现经过这么一闹，他们从有理变成理亏。大家也都安静下来。
颜亿盼还是不放心把乔婉杭一人留在小楼里，刚迈了一步，又回头，乔婉杭推了推她：“你在门口等云威的法务团队，他们马上过来，你们商量一下对策，我去会会沈美珍。”
就这样，两个人分开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一个走向人群拥堵的楼里，一个朝外面走去。
耳边依然乱哄哄地闹着，前方冷风割面，颜亿盼再回头时，看到纷乱的人群湮灭了乔婉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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