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变局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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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琢这个大嘴巴。”赵正华笑了起来,像一个早已看透一切的长辈,眯了一下眼睛,低声笑道,“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民主过头,就是糊涂了。”
“您这点和乔婉杭女士还挺像的。”颜亿盼说完,笑了起来。
“是吧,我一看就知道她没那么听话,”赵正华无奈笑道,“听不听董事会表决,全看个人心情,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估计有的是架要打了。”
颜亿盼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有着一丝落寞。
颜亿盼没再回公司,而是回到家,按照在网上搜到的菜谱买了菜,在家乒乒乓乓捣鼓起来,认真做了几道菜,但实在水平有限,只有一道口蘑尚可入口。红烧排骨烧煳了几块,变成了黑烧排骨,她把烧黑的几块先挑出来切掉焦黑部分吃掉了,剩下的摆了盘,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榨菜肉丝汤的味道极为古怪,又酸又咸,不得已倒掉了。看了看时间,她又匆匆跑到楼下点了几个菜拿回家装在盘子里,为了佯装是自己做的,还特意在上面加了几颗切好的小米辣。
程远回来,看到一桌子菜,有些惊诧,不过也没多问,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他也是个奇人,主要就吃她亲手做的那道排骨和炒口蘑,其他几道菜没怎么吃,说油太大了,蒜放多了,这实在是让颜亿盼信心倍增,心情大好,连碗都没让他洗,就让他先去洗澡,自己边洗碗,边盘算一会儿怎么说服他,让他协助赵正华说服梁木颂来云威。
程远洗完澡后就坐在床上看书,颜亿盼洗漱完毕,坐在梳妆台涂抹晚霜的时候,问他:“咱们公司的CEO一直没招上来,你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我对那个位置没什么兴趣啊,你可别当说客。”
“不会找你,知道你只想做研发,我听说他们在找梁木颂。”
“梁博士?”程远听到这里坐直了身子,放下手里的书。
“你不想要他来吗?”
“他能来吗?他要能来那最好了。”
“可赵正华还没能说动他。听说他是你的导师?”颜亿盼说完站了起来,坐在他身边。
“是,亲导师。”
“你能游说他来吗?”
“当初我没听他的跟着他去英微,现在我要他来这里,有点难……”
“啊?”
“我可以准备一份工程院的研发成果和计划书给他,能不能打动他,真的不好说。”
“好的,你肯做这些,我就很高兴了。”颜亿盼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抬头看他说道。
“怎么?你还担心我拿乔啊。”程远弹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
“也不是……”颜亿盼把脸埋在他胸口,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每次和他交流工作,其实都百般小心。
“亿盼,你认真想一想,你说的事,我有几次拒绝?”
“……”
“所以,你不用那么小心。”
“我没有小心,就是怕你为难,”颜亿盼坐在他身边,“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我说说?”
“梁博士这个人很好,能力强,脾气好,我在美国的时候,给了我很多照顾,有时候还会给我买零食吃,平时还爱给我们讲冷笑话,类似什么有一根火柴走在大街上,觉得头痒痒,就挠啊挠啊挠,结果就着了……”程远兀自说着,就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们都看着他,不笑,就他一个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现在想起来蛮好笑的。”
“感觉是个很单纯的人啊。”
“搞研发的,没几个像你们这样复杂的。”程远摸了摸颜亿盼的脸颊。
颜亿盼觉得痒,推开他的手指:“别挠,要着了。”
程远继续说道:“有件事,我还有点印象,就是他家里有他母亲的一个灵位,逢年过节他都会烧香祭拜。”
“他母亲的墓地不在美国?”
“没有,我听师母说,梁博士的母亲早些年很受了些罪,病了还不能医治,最后在牢里过世,尸体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收殓掩埋。梁博士那时候年纪还小,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有一年中秋,他叫我们几个学生去他家里吃饭,他还拿了我们做的月饼放在灵位前,弯着腰对着照片念叨了好几句家乡话,我们看了都有些心酸。”
“你说他不肯来云威会不会是这个原因?”
“也不是,我印象中他每年都会回安徽老家扫墓。”
“扫墓?人不是都没看到吗?”
“说是衣冠冢,人总是要有个念想。”
“快清明节了。”
“他应该会回来,我记得他说过,他妈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生物学家,清华大学的教授……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在英国著名杂志《自然》发表过文章的人。”
程远很认真地说道,他对科研领域的人都有一种天生的关注和崇拜。
“如果活下来,肯定能有更多贡献。”颜亿盼说道,“我也想为这个世界做贡献。”
“颜总这么有格局?”程远挑眉说道。
“程院长不要小看人。”颜亿盼坐直了身子,佯做生气。
程远将她搂在怀里,抬头亲了亲她,笑道:“别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
颜亿盼跪在他腰间,歪着头眼眸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浸在自己的一弯秋水中,她直起身子,程远的手揉了揉她的腰,丝质上衣在她纤细的腰上晃了晃,她缓缓解开自己的上衣扣子。
105.一个女人的一生
夜那么长,总有人不想将这光阴韶华虚度。
黑夜里,颜亿盼把梁木颂母亲的照片给程远看:“是不是她?黄淮心教授?”
照片里的女人剪着齐耳的短发,眉眼笑得弯弯的,很清秀,颜亿盼从社交平台搜到问答平台,再翻墙,生生翻出了她的照片,其中还有她和时年五岁的梁木颂的合影。
程远睡在旁边,迷迷糊糊地接过手机盯着看了几秒,说:“是。”转手把她的手机放在自己这边的床头柜,另一手挡住前来抢手机的颜亿盼。
“手机先还我。”颜亿盼探着身子试图够着。
“你这样我都怀疑你手机里有什么秘密了。”程远就是不给。
“那你检查。”
“没工夫,睡觉。”
颜亿盼还要抢,程远侧过身,手脚并用地把人搂着固定在床上,颜亿盼一个劲地挣扎。
“我跟你说,你要精力这么充沛就再来一次。”程远说完,颜亿盼立刻老实了,两个人又笑作一团,胡乱扯着被子睡了过去。
一大清早,程远就发现自己真的低估了颜亿盼的精力,厚厚的窗帘还没透入什么光的时候,他就听到颜亿盼在客厅里跟人打电话。
“必须今天上午出发,下午到,还要办卡,现在又是考研季,咱们抢不过那些大学生,三个人吧,Amy就算了,我看她最近脑子反应不过来,找部门两个手速快的,从北京的广告公司调一个做短视频拍摄的……”
这边挂了电话,又拨通另外一个电话。
“张老师,这件事麻烦你了,我们两天时间……”
挂完电话,她准备拨通另一个电话时,想了想,又改成了发邮件:Amy,请在线上申请一笔预算,用于公关……这个时候,颜亿盼还是想到要照顾孕妇的休息时间,暗想自己其实也挺厚道的。
程远出来,正看到颜亿盼合上了电脑,手里拿着咖啡跟灌药一样,直接就倒进嘴里,她衣服都已经穿戴整齐了,门边还放着个行李箱,程远还没琢磨过来颜亿盼这是要干什么。
“八宝粥的水放少了,有点稠,我加了点热水,还在煮。”颜亿盼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锅里热了饺子,你再睡会儿。”
程远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时间,六点半,还没来得及和她说话,她就已经关门出去了。
程远作息和她不同,习惯晚睡晚起,这会儿又迷迷瞪瞪趴到床上,睡了过去。
过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立刻给她拨电话,才知道颜亿盼已经到了去高铁的路上。
“就你这样,哪天跑了我都追不上。”程远鼻音很重地说道。
“不会跑的。”颜亿盼笑道。
颜亿盼一早把袁州还有几个部门里专门负责文案和短视频的人揪了起来,让他们定了高铁票,硬是赶在中午前到了清华大学门口集合,然后直奔学校的资料室。
之前做项目认识的张老师给他们每个人申请了一张临时借阅卡,把他们带了进去。一大清早,资料室已经有人在了,晨光落在他们身上,静谧而美好。
几个人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被颜亿盼拉进了充满古旧气息的书籍和资料里。
接下来连续五天,他们泡在首都图书馆、资料库、影音室,不断搜寻所有关于黄淮心的资料,同时还用相机记录了一些手稿和研究成果的演绎过程。
颜亿盼难得做这种实操性的工作,但她确实对黄淮心有很强的崇敬之心,那天夜里,她还是偷偷从程远的旁边拿过手机,搜寻有关黄淮心的所有信息,像是一个死忠粉一般,追随她留下的每个足迹。
在首都图书馆的手稿储存室内,她让广告公司的人记录了手稿内容后,自己还拓印了一份。
周末的时候,颜亿盼还找到电视台纪录片的制片主任,拜托他寻找一些封存已久的视频资料,那里或许还留存着黄淮心在各地科考的宝贵影像。
团队分工协作,每个人负责的板块都不一样。她让两个人跟电视台的剪辑师工作,自己又带着摄像去大学里找黄淮心昔日的同事和学生。
跑了一天,她又提着一袋蛋糕和奶茶去验收成果,刚到门口,就听到组里几个同事和剪辑室的人在议论她。
“和这样的领导共事痛苦吧?”台里一位负责找资料的男孩说道,“挑视频的要求比我们台里的制片人都高。”
“嘿嘿,还行。”回答的是Amy下面新招的一个负责写稿件的女孩。
“这叫还行?周末出差,还让你们大清早过来,晚上加班,反人类啊。”剪辑师笑道。
“哎,我们公司是一家科技公司,女领导到这个位置基本都是反人类。”袁州下面一个负责对政府汇报工作的男孩说道。
“你们工资高吧。”
“还行。”
“这强度都赶上电视台了。”
“也不总是这样加班。”
“哎,同是天涯打工人。”
颜亿盼没有听下去,在走廊里喝完了一杯奶茶,等他们发泄了一通连续加班的怨气后,再进去若无其事地放下吃的,然后问道:“领导对你们好不好?”
“好!”大家齐声说道。
“那要说什么?”颜亿盼的眼睛笑得弯成一轮新月,接着问道。
“领导真好,领导万岁!”
颜亿盼心里给大家的演技点了个赞,陪着他们到晚上,又带着他们去旁边一家老北京菜馆大吃了一顿。
熬了一周,他们终于在大学的影音室里做出一份像模像样的东西。一行人返回杭州,正赶上清明假期,颜亿盼索性给他们延了四天假,几个人得以连休一周,简直要给颜亿盼行五体投地大礼,说:“领导心疼我们,领导是世界上最好的领导。”
她好不好,她自己也说不上,但她并没多心疼这些年轻人,只是担心他们把怨念带回来,影响部门干活效率。
傍晚,颜亿盼拿着U盘,来到乔婉杭家门口。自她申请出差以来,乔婉杭没联系过她,大概也是忙着应对公司各种事务。
按了门铃以后,乔婉杭从视讯屏幕看到颜亿盼,直接出来开门了。颜亿盼在门外,就已经闻到沁鼻的花香。不过一个月没来,院子里的花就全开了,从幽蓝的鸢尾到明艳的月季,还有一树的碧桃花,满园春色令晚霞都黯然失色。
乔婉杭见到她,脸上的高兴无法掩饰,可引着她往屋里走的时候,却怪罪道:“你这几天怎么回事啊,不见人影,到底在忙些什么?”
“忙着给你准备礼物。”
“啊?”乔婉杭说道,“什么礼物?”
“一段视频,”颜亿盼摊开手掌展示出一枚小U盘,眼里闪着愉快的光芒,“电脑、电视、投影都行。”
乔婉杭看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又问道:“吃了饭没?”
“没吃呢。”
“那吃了饭再看。”
乔婉杭每次见颜亿盼过来,都格外想显摆自己的厨艺,她们都已经吃过了,乔婉杭又重新准备了一些菜。
等着四道色泽鲜艳的菜上来以后,颜亿盼也没客气,就动了筷子。
吃饭的时候,两人简单聊了聊专利侵权案。
“我看过很多案例,很多公司就是从一起案子开始走下坡路的。”乔婉杭说道,一改往日意气风发的样子。
“没有一家公司在壮大的道路上没被起诉的,就跟新手上路总有剐蹭一样。”
颜亿盼笑道。
“偷偷告诉你,我也挺怕的。”乔婉杭低声说道。
颜亿盼的筷子顿了顿,问道:“怕什么?”
“手里权力太大,怕不小心毁了一切,每次决定完了,我才会想翟云忠如果活着会不会跟我一样这么决定,我和他性格很不同,可以说南辕北辙,我怕我的决定不是他的想法。”
颜亿盼低头抿了抿嘴,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也不代表你的选择就是错的。”
“难说。”乔婉杭的声音有些低沉,她的刘海轻轻滑落下来,那样子不似公司里的女霸总,而是回归到一个柔情女子。
颜亿盼看着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时,家里电话忽然响了,阿姨过去接了,说了几句又匆匆过来小声问乔婉杭:“孩子三叔问,清明你去扫墓吗?”
“让他带两个孩子去吧。”乔婉杭语气平淡。
阿姨点了点头,去客厅回复。
“你这两年,都没去过?”颜亿盼低声问了一句。
乔婉杭摇了摇头,低头喝了一口酒。自从两年前送翟云忠上山以后,她便再没去过墓地。说不清具体理由,或许是怕自己去了以后,会失去面对现实的勇气;又或许是觉得无法坦然面对他。
颜亿盼没再多说,安静地吃完了饭。
吃过饭后,乔婉杭从房间里拿出投影仪问道:“你要给我看什么?”
“先看吧。”颜亿盼打算卖个关子。
乔婉杭把观看的场地放在了院子里,把院子的一面白墙当作幕布,投影仪的蓝光打在了墙上——一个在实验室的女人身影出现,画面有一点模糊,但是透着岁月的质感。
夜空星星闪烁,院子里春风拂面,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长条凳上,两个孩子各自搬着凳子坐在旁边,像以前看露天电影一样。
黄淮心留下的资料分为两部分,国外部分主要是她参与研究的项目,内容涉及生物学体系的搭建,国内部分包括已有的成果展示。影片在介绍时,穿插了她在全国各地的科考路线,通过那个瘦小身影的足迹来追溯她辉煌而颠沛的一生。
这些影像资料以黑白为主,只有一小部分是彩色胶卷记录,因为那个时候黄淮心的研究团队有海外合作项目,外媒拍摄了彩色视频资料,国内也留了备份。她们在院子里静静地观看,看着一个女人在原始森林穿梭,低头在地面插上实验样本标签,在显微镜前埋头实验,做着细密的笔记,无数寂寞的日夜,她和团队把推理变为现实。
其中还有一些对她的采访,身为生物学家的她,说话清晰而从容,尤其说到自己的研究领域,眼神格外明亮。
黄淮心读博的时候研究的是兰花,她在各地采集兰花,记录着它们的品种、特性、香气和触感。
空谷幽兰,不采而佩,于兰何伤……很迷人,很细腻。
片子节奏平淡,画面的色调很柔和。
乔婉杭第一次看,目不转睛,颜亿盼侧过脸去看她,闪烁的影像勾勒着她的面庞,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画面最后是黄淮心和梁木颂的合影。
“黄教授手里抱着的孩子就是赵正华想搞定没搞定的人,梁木颂。”颜亿盼介绍道。
“你这是借花献佛啊,明明是给梁木颂的礼物,还说是给我的。”乔婉杭佯装不满地说道。
“你知道自己是佛就行。”颜亿盼笑道。
“后来她怎么样了,影片里没说,而里面那位学生说她的时候很伤心。”乔婉杭问道。
颜亿盼向乔婉杭大略说了说黄淮心的结局。周围虫鸣时不时传来,衬托得院子更加安宁静谧。
“结局不是一个人的定论,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能得到众人的认可,这是极有尊严的一生。”乔婉杭说道。
“嗯,这个社会对女人的限制很多,但她没有自我限制,无论是在研究领域,还是她思想的高度,都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我很羡慕她这样的人生。”颜亿盼捧着手中的果茶茶盅说道。
“你也可以啊,”乔婉杭侧过身子看着她,挑眉问道,“什么相夫教子,洗衣做饭,男人的后方,那堆屁话能限制你?”
“之前你就是那样,现在怎么说是屁话了?”颜亿盼被逗笑道。
“我愿意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被爱的。当你被忽视的时候,还天天洗手做汤羹,还有处理不完的琐事,没完没了地等待……”乔婉杭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你恐怕没尝过这种滋味,无处可逃,眼睁睁看着生命被损耗,是的,就是损耗……”
“有的女人喜欢陪伴和照顾家人,只要喜欢,就做,不喜欢,就离开,自己觉得好,才是真的好。每个女人都应该有选择的自由,不用听外人定义甚至干涉。”
“但你过不了那样的日子。”
“那些事,我全不在意,”颜亿盼嘴角勾了一下,喝了口茶,低头沉吟片刻,又说,“我羡慕她是因为她做了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情,抛开结局,她活得很自在。”
“你说这话有些伤感啊。”
“我想说的是,大多数人其实对于自己的命运是无法逃避的,好比明明就是一个平凡的人,偏偏生出了野心,注定要摔得粉身碎骨;又好比明明有很多性格缺陷,自己却毫无知觉,还义无反顾去追随一个人,拿出了所有,做了自认为最大的妥协,却不知道对方其实根本看不上,而就算知道他看不上,你却依然无法停下来。”
“你说这话……我倒是能理解……”乔婉杭看着地上的鲜花,它们在屏幕荧光下,在晚风中摇曳闪烁,“换作以前,我或许不能理解,但现在应该可以,就像我非要留下来一样,我知道,我也许永远也不可能走出这种愧疚感,也许永远也达不到他想要的高度,可我还是走不开,你说的自由,我从来都没有。”
颜亿盼侧过脸看着她,没再说话。乔婉杭微黯的瞳仁中映着银幕幽蓝的光。
这一片院子里如同静静燃烧的星火,两人坐在那里,远离了城市的喧嚣,也远离了周遭无边的黑暗。
阿姨走过来把伏在乔婉杭腿上睡着的小松抱走。阿青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回了房间,一个人在那里玩乐高。
“太晚了,下周我约了赵正华,他会带梁木颂来云威。”颜亿盼放下了茶杯,说道。
“你是不是去催他了?”
“我没必要催他,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没声音了。”
“他不说拒绝,就是等着咱们去找他,”乔婉杭无奈笑道,“这只老鹰在云威头顶上盘旋了那么久,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肯定是要先确保云威这场仗能赢才注资,梁木颂他未必搞不定,但推给我们,无非是想让梁木颂亲自判断云威的前景,如果梁木颂肯来,那云威的胜算就比较大了。”
“你既然知道他这样的筹谋,不担心以后合作起来费神吗?”
“不管合不合作都是要费神的,他如果是个莽夫,会更费神。”乔婉杭摇头笑道。
“哦?”
“他一直投入资金搞研发,后来见到工程院的成绩,想拿下工程院,肯定是早早就算到美国方面的意图,担心断供,只是那时候咱们死活没给他这个机会,处心积虑那么久,越是送到嘴边来,他越是谨慎,这样的人才能做火中取栗的事情。”
“你居然能和赵正华互相掐算,也算是势均力敌了。”颜亿盼笑叹道。
“估计以后这架有得打了。”乔婉杭说道。
颜亿盼听到这熟悉的话,笑了一声。
“你笑我?”乔婉杭拧眉,侧过脸问道。
“不敢,只是没想到你和赵正华的联手会这么多波折,”颜亿盼说到这里,笑容渐渐消隐,“也实在很想看看你以后会怎样,你可能都不知道,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做得好。”
“过去,总有人来我家给父亲汇报工作,等他们走了,父亲就会和母亲分析他们都是怎么想的,”乔婉杭怅然地轻叹一口气,“我那时候烦得很,没想到现在居然身在其中了。”
颜亿盼听完,忽然觉得自己对赵正华的判断还是草率了一些,赵正华给人的印象是大开大合,如商界老大哥一样,是让人放心交往的伙伴,但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他也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用他自己的话说,也曾在楼顶边上徘徊过,后来还是坚持下来了,除了有必胜的信念,还有深邃的筹谋。
相比一味地听从或是一味地对抗,他这样的人,更适合与乔婉杭共事。
106.新格局
周三,清明节过后第一天上班,赵正华如约将梁木颂带进云威,没有大张旗鼓,公司内部也没有出现任何欢迎谁谁谁莅临的字样,一切如常。
梁木颂个子不高,身材圆润,脑门鼓鼓的,留着短短的花白头发,面色红润,笑起来眉眼弯弯,有一种魏晋名士的闲散气质,在人群中,没人能看出这是芯片设计领域的大佬,不过,他听别人说话时,神色很专注,眼睛亮亮地看着对方,让人感觉这样的人绝不能敷衍。
赵正华全程跟着他,跟他说话时还会弯腰。梁木颂本人没有什么架子,进入工程院的时候在门口停留了很久,看云威研发的芯片展品,一群高管又陪同他上楼。
大会议室里,程远像个学生一样,手微微握拳放在膝盖上耐心等他过来,门推开时,程远立刻带头站了起来给他鞠了一躬。
梁木颂看到桌子上堆满的零食,会心一笑,十几年前,他经常给自己学生买零食,现在反过来了。
梁木颂没有客气,拿起一包薯片,双手用力一拍,开包后,两人都大笑起来,各自拿了一片放在嘴里,便坐了下来。
程远先是汇报了工程院这几年的发展历程,也丝毫不避讳即将遇到的一些瓶颈。聊天内容从芯片设计图到硅谷的八卦,哪个学生创业了,哪个学生离婚了,哪个大佬前年去世了……沟通全程天马行空,别的人都插不进去嘴。
送梁博士下楼时,程远还非常不识时务地指着芯片展品,低声提醒道:“Dr.
Liang,您可别被他们诓骗了,我就是被他们骗过来的,想走都走不了。”
梁木颂脸色变得很严肃,面无表情地说道:“从前有个雪球在路上走,遇到另外一个雪球,他们都说,好冷啊,好冷,其中一个就说,我们和人一样,抱在一起就不冷了。于是两个雪球抱在了一起,他们就成了冻死的雪人。”
程远摇着头,笑了起来。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艰难地笑着,只有厚皮是发自内心的笑,捂着肚子都站不起来:“哈哈哈哈,冻死的雪人,以后叫您Dr. Cold(凉)吧!”
他刚说完就被罗洛拍了一下后脑勺,低声吼道:“怎么什么梗,你都能接。”
没想到梁木颂这才笑了起来:“不错,Dr. Cold。”
这真是,人还没来,外号先传出来了。
最后,一行人陪着梁木颂到了云威的多媒体室,这是最后一站。
大家坐在小礼堂里安静地看着黄淮心的影片。
闪动的光影,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梁木颂的眼睛里闪闪的,一直没有说话。
影片结束,伴随着空灵而清透的音乐,梁木颂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起来,众人也不敢动,后来还是颜亿盼打开了一盏柔和的顶灯,乔婉杭上前给他黄淮心的手稿册和碟片。
他眼圈通红地说道:“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梁木颂离开后,也并没有给确切的答复,有人解析他那个冷笑话,两个雪球抱在一起,是死的雪人,梁博士这个根本不是冷笑话,而是婉拒,意思是他不想跟着云威抱团等死。
上层也没有人出来解释这个局面,有关CEO的聘用暂时告一段落。
一周后,李笙在董事会提议,由乔婉杭担任公司总裁,暂代公司行政管理职务。公司现在管理体系比较稳定,董事会没有反对的声音。
四月初,公司楼下碧桃盛开之时,乔婉杭担任云威公司总裁。顶层翟云忠的办公室在撤走封条和警戒线后,就一直没动过,对面CEO的办公室也没有新人到来,整层楼除了东侧的财务部有人员走动,另一边显得空空荡荡。
大家私下里也经常议论,镇守云威最重要的两个角色什么时候到来。
“你不搬过去吗?”颜亿盼问乔婉杭,当时她刚汇报完工作。
“形式有那么重要吗?”乔婉杭还有些迟疑。
“挺重要的,稳定人心。”颜亿盼劝道。
“我真的可以?”乔婉杭歪着头,狡黠地看着她问道。
“你真的可以。”颜亿盼扯着嘴角笑了笑,知道她自己有答案,不过是等一个来自她肯定,颜亿盼继续说道,“我给你选个良辰吉日?”
“行,对了,我让Lisa准备一份你的升职报告,VP,不过,时间上要延后一些。”
“为什么?”
“我刚上来,想等这次诉讼的压力小了再提。”
“我就知道,老板都是这样。”
“倒也未必,主要是廖森刚走,我这提拔自己人的速度,会让其他同事担心公司里又是过去站队那一套。”
“哦?你现在倒是开始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高处不胜寒,你是自己人,我要求必然是高些,不过,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第一位。”
“这句话听着很渣。”颜亿盼笑了起来。
两周后,梁木颂到任,他回英微做了交割。他的到来,伴随着赵正华的高额注资,那天的庆典搞得低调而不失格调,云威全员高管站在顶层迎接。
梁木颂过来的同时,带来了两位VP,其中一位是李琢,主要是协助程远完成云威工程院和国兴冥思的业务合并,另一位是梁木颂在英微的下属钱凯,他将跟随梁木颂,分管公司营销。
汤跃、蒋真等廖森旧部依然留在云威,此刻都很识趣地迎接新领导。
这次人事变化的震动极小,但公司内部管理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化,研发的地位得到了巩固和加强。
颜亿盼看着乔婉杭亲自把梁木颂领进他的办公室,自己退在了高管外围,前方核心圈不知谁说了句什么,爆发出一阵欢笑,她不明所以。
那天的天气太好了,顶层的天窗上散出太阳的光辉,预示着一个新的开端,阳光似有燎原之势,覆盖在每个人的头顶,把大理石地板都照得透亮。颜亿盼只觉得有些刺目,眯了眯眼,神色惘然地看着离她有段距离的热烈气息。
梁木颂进入云威的第二天,各大媒体开始报道两家芯片公司的CEO变动,Xtone 迎来了史上背景最硬的徐浩然,云威迎来了研发领域教父级别的梁木颂。
二人的家事、往事、身边事被不停挖掘,主持人在电视上强势发问:这是一场商业竞争,还是一家科技企业面对重重封锁的突围?
整个科技板块都为之震动。
云威的股价逆势上扬,连续五天涨停。
乔婉杭也跟随梁木颂一同搬进了对面的办公室。
颜亿盼没来得及去看乔婉杭的新办公室,便给刘江去了电话:“刘处长,我想好了。”
“嗯,想好了就好。”
“答案是:不能。”
“你……耍我呢?”
“不是,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为什么?你不也想证明翟云忠的无辜吗?”
“可相比死去的翟云忠,活着的徐浩然对我更重要。”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恩人、老师、朋友。”
“好,很有意思,颜亿盼,这次,你是真的入了我的眼了。”
“荣幸。”
“上一个入我眼的人,现在还在监狱里。”
“……”
乔婉杭把翟云忠的少量物品放在里面的休息室,把自己一些日常衣物和他的衬衫挂在了一排。近年来,她的衣服集中在黑白色,纹样也极为低调,和翟云忠的蓝色系衬衣很是搭配。
正对大门的地方,她让人挂了一幅当代艺术画,橙色、黄色、粉色、青色交织的线条,如春季花色,给人以新的希望。
颜亿盼之前送的苗绣也依旧放在玻璃书柜里,让屋子里多了些生气。
不过,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搬进总裁办公室收到的第一封邮件不是道贺邮件,而是一封来自外网的私人邮件,图片一张一张地打开,全是颜亿盼和徐浩然的照片。
无论放大、缩小,无论正面还是侧面,都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亲近而自然,想必相识已久。
她合上电脑,低着头,手支着额头,这些照片与其说让她震惊,不如说让她迷惑,心脏不受控地紧缩着,找不到来由的张皇无措。
一切突然发生,又像是早有预谋。
从一开始颜亿盼说不认识徐浩然,再到说和徐浩然不熟,然后巧妙回避所有与之相关的问题,这个一直在自己身边的女人,远比想象得要复杂。
乔婉杭只觉得脑袋轰隆隆如同行驶了一艘巨轮,翻滚着惊涛骇浪,两年来的很多事情走马观花一般在脑海里闪过。
温柔的笑容,狡诈的手段,一次次跨越障碍领略的风景……不,不,不……那些都不是真的画面,是随行的同伴描绘给她听的,外面从没有春暖花开,可能只是萧索荒芜的黄土,她像一个逃票上船的流浪者,依然缩在船舱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如同当年第一次踏入这里,对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这艘巨轮闯入她的心口,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灌满了冷风,颜亿盼的心如同与她擦肩而过的冰山,那沉入海底的阴暗面,她知道多少,又能接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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