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病

（1939年，释心11岁，五年级）

        筵席快开始的时候红玫上楼去叫释心。

        看到他还睡着，红玫忖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快乐起来呢？”

        她推着释心，微笑道：“筵席开始了，咱们快下去吧！”

        释心道：“我不想吃。”

        红玫笑道：“饭很好呢，保管你从没吃过这么好的饭。”

        释心不耐烦地说：“姐姐，我真的不想吃。”

        红玫用力拉着他道：“不行。要睡也要吃饱再睡。”

        释心拗不过，只好跟着红玫下了楼。

        楼下很热闹，四面八方的人都朝这里涌。对面的饭馆今晚也有筵席，甚至二楼的茶馆，三楼的戏院也摆满了酒席。

        红玫笑道：“很热闹吧！过会儿你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不知谁喊了声‘这就是承文老婆’，人们的视线就都移了过来。

        红玫和释心又被围在了人群中间。

        红玫喜道：“承文真是个好人，能被这么多人喜欢。”

        他们又问了中午那些问题，红玫毫不厌烦地回答了他们。

        她没有说自己当过妓女。

        虽然她自己不在乎，可是乡亲们若知道了承文喜欢妓女，他如何在句容立足呢？

        乡亲们都觉得红玫是个既漂亮，又爽朗大方，热情洋溢的姑娘。

        一个老奶奶说‘只是不知道她养孩子的本领怎么样’？说得红玫脸红到了脖子根。

        王承文正着急找不到红玫，看到她牵着释心走进来，立刻明白她是去叫释心了。

        看到乡亲们已坐好，王承文附在红玫耳畔轻轻道：“我先给乡亲们介绍一下你和释心，好吗？”

        “好。”

        王承文朗声道：“乡亲们！今天是我回来的第一天，安排酒食让大家聚一聚。”

        人们笑道：“承文真不错，一回来就让大家吃这么丰盛的酒菜。”

        王承文接着道：“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未婚妻。”

        他看着红玫，柔声道：“她叫金红玫，是江苏义乌人。”

        底下有人道：“这个小孩是红玫什么人呢？”

        王承文道：“他是红玫的弟弟。”

        他们聊着天，诉说着逃难生活，悲惨境遇。酒菜上来后他们还在大声讨论着。

        看着他们的笑颜，听着他们的声音，释心感觉自己心里像是堵着块大石头，堵得自己连呼吸都无法呼吸。

        除了这种感觉，他还感觉到孤寂，烦躁，虚无。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虚无。

        就好像眼前的一切事物，声音都像梦一样，是他想象出来的。或者说他自己本身就是梦境。

        一切都没有重量，没有形状，没有质感。

        好像用匕首割自己手腕也不会感觉到疼痛；用鞭子抽打别人别人也不会感觉到疼痛。

        释心勉强吃了几口，对红玫说：“姐姐，我想上去睡觉。”

        红玫道：“底下多热闹，你还是待着吧。”

        释心皱着眉头道：“我真的不想再在这里待了。”

        红玫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只好道：“你吃饱了再上去。”

        释心又开始吃饭。因为想早点上去，他吃得很快。其实他已感觉不出自己有没有吃饱。

        他孤身站在玻璃窗后，看着窗外的夜景。

        对面是欢喜的宾客，嘈杂的酒宴，院子里有进出的客人，身姿风骚的妓女。街上是零星的行人，远处是点点灯光，天上是美丽的明月。

        释心更加孤寂，烦躁，虚无感也更加强烈。烦躁令他坐立不安，愤怒难受。

        他想砸坏玻璃，想用机枪扫射宾客，想把刺刀插进妓女的**。

        甚至想从楼上跳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可怕的想法？

        但他却可以肯定这不是自己的想法。

        他无法忍受这些感觉，也无法拒绝这些感觉的产生。

        因为这是他的宿命。

        就像千千万万因这些感觉，因宿命死掉的人一样。

        他使劲捶打着玻璃，努力克制着自杀的冲动。

        “这一定是日本人给我的！我要杀光他们！”

        一个礼拜之后，王承文把释心安排到了全市最好的新星小学。

        并不是王承文和红玫逼他上学，而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而且释心要他俩给自己报五年级。红玫和王承文让他上一年级或二年级。可是他不听，说请一个家庭教师就好了。他会比别人努力的。

        红玫问释心为什么要上学，释心不说原因。

        红玫也不在乎他是什么原因。只要他愿意读书她就很开心，因为她总认为有文化挺好的。

        她给释心买了新衣服，新书包，请了全市最好的老师当他的家庭教师。

        上学的第一天，红玫五点就起床了。

        早餐做好，她把释心从被窝里拉了起来：“小懒虫！我五点就起来给你准备早餐了！你却现在还睡着。”

        释心不好意思地穿好了衣服，垂着头道：“谢谢姐姐。”

        “不用谢，姐姐只希望你能很有文化”。红玫郑重地说。

        释心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学校。只见两边各有一栋三层教学楼。中间还有两栋楼，一栋图书楼，一栋行政楼。楼之间用走廊连接。

        红玫带着释心往一班走。走廊里的学生在嬉笑打闹。

        释心觉得他们的笑容是那么恶心，甚至想杀了他们。

        红玫环视教室，看见第四排靠窗位置有个很漂亮的女孩正用双很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俩。

        她身旁没有人。

        红玫轻轻道：“去坐在那个女孩旁边。”

        释心的心擂鼓般跳着，想坐过去又不好意思。

        红玫推了他一下，他仍然止步不前。红玫只好牵起他的手，把他牵到了女孩那里。

        女孩穿着白色长裙，眼睛亮得就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红玫微笑道：“他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女孩觉得释心长得不错，而且似乎挺乖的，笑道：“可以呀！”

        红玫把释心书包卸下来，放在桌上道：“赶快整书，要上课了。”

        她又问女孩：“你叫什么呀？”

        “蝶舞。”

        “真好听。你学习怎么样？”

        女孩红着脸道：“我是第一名。”

        “班里的还是学校的？”

        “也是班里的，也是学校的。”

        “那你要多多帮助释心哦。他一天学都没上过。”

        女孩瞪大美丽的眼睛问释心：“真的吗？”

        “嗯”。释心垂着头道。

        女孩关心道：“那你怎么赶得上来？”

        红玫笑道：“我们有最好的家庭教师，而且他很聪明。我和老公都相信他能赶上来的。”

        第一堂是语文。

        释心看着黑板，眼睛却不时往窗外瞥。因为玫姐姐一直在外边看自己。

        女孩看见他没有认真听课，轻轻道：“好好听课，你要比别人更努力才行。”

        释心红着脸道：“嗯。”

        他当然还是听不进去，因为红玫整堂课都在外边。

        一下课红玫就走到释心面前，轻啐道：“你怎么不好好听课呢？”

        释心垂着头没有说话。

        女孩道：“还不是因为姐姐你？”

        “因为我”？红玫不解道。

        “当然是因为你。你一直看他，他怎么能认真听课呢？”

        红玫问释心：“是吗？”

        释心微微点了下头。

        红玫笑道：“不认真就不认真呗，反正我看定了。”

        她看了一上午，每节课上完都要问东问西。

        坐在车上，红玫眨着眼道：“你喜欢你同桌吗？”

        “什么”？释心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别装蒜。蝶舞那么漂亮，你难道不喜欢她吗？”

        自己的确喜欢蝶舞，但又感觉配不上她。

        尤其是自己的病。

        谁敢保证自己不会伤害她呢？

        红玫看着释心愁苦的表情，鼓励他道：“喜欢就去追！她想吃什么，买什么都包在我身上。”

        她一边和释心聊天，一边看街上的店铺。

        突然她看到了一家旗袍店：“你先回去，我买件衣服。”

        “我陪你。”

        红玫啐道：“不用。你回去睡一觉，下午还要上课呢！”

        释心看着红玫的背影，心中感到无法抑制的悲伤。

        悲伤得想要大声哭泣。

        他又感觉悲伤并不是‘他的悲伤’，而是站在他情感和感觉之外的感觉，就像想要自杀的感觉一样。

        红玫甜笑着走入旗袍店，细细挑了件标价七千五的玫红色旗袍。

        她的衣服并不多，但都很精致，很贵。

        她挑衣服的时候，年轻的店长一直在直勾勾地瞧她。瞧她的腰，她的臀，她美丽的足踝。红玫刚进来时并没有注意他，转身的时候才瞧见他英俊的面庞和色眯眯的眼睛。红玫朝他微微一笑，他眼神恍惚，竟似要昏倒的样子。

        红玫想好好调戏这个好色的男人，便走过去道：“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男人颤声道：“我……我怕……怕……王承文。”

        红玫轻笑道：“那我多买几件，买得自己拿不动了，你就可以送我回去了吧？”

        男人低下头，羞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红玫真想弯腰大笑。可想到会被人看见，只好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男人一直跟在红玫身后不远处，直勾勾地看着她妖娆的臀部。他喜欢看美女扭动结实的臀部，想象从后面进入她身体的快感。

        当红玫向楼后走去的时候，男人犹豫是该跟上去还是该把东西送到店里。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红玫从楼后伸出洁白细嫩的手臂招呼他过去。

        男人看到路上没有人，咬咬牙跑了过去。

        他看到红玫打开了那扇神秘的门，忖道：“听说王承文住在四楼，她是要带我上去吗？”

        红玫看他站在那里发呆，笑啐道：“过来呀！”

        男人可怜巴巴地看着红玫，还是不敢过去。

        红玫道：“承文不在家，你怕什么？”

        说毕，她走进门，作势要将门关起。

        男人忙道：“等我一下！”

        红玫心里笑道：“随便进别人家的男人总有一天会被打断腿的。”

        灯光是暧昧的晕黄色，就像红玫身上暧昧的香味。

        其实红玫身上一点儿香味也没有。因为释心不喜欢，就连桂花的香味也不喜欢。但是美女岂非总是芳香扑鼻的？

        男人的呼吸慢慢变得粗重、急促。

        红玫心里偷笑，但没有说话，甚至连男人看也没看。

        男人终于忍不住，偷偷瞥了红玫一眼。

        红玫装作没看见，依然目不斜视得向楼上走。

        男人想牵红玫的手，可试了几次也不敢，终于顿住脚步，道：“我走了。”

        红玫这才看向他，愕然道：“走？你要走？”

        男人垂着头道：“你不和我说话，连看也不看我。我不走干吗？”

        红玫掩嘴笑道：“傻瓜，我若是你，我现在一件衣服都没有了。”

        男人用一双狼般贪婪，羊般懦弱的眼神看着红玫，吃吃道：“你真的愿意……愿意和我做爱吗？”

        这时他们正好从楼梯出来。

        红玫指着那张大大的床，嫣然道：“不愿意的话我把你带到卧室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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