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念奴娇(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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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扬州城安定了下来,已经有些时日没听到炮火声了。
战火之中,安静是久违的。
仿佛一切都被定格了下来,成为永恒的慢动作无限循环。
不知这安静会持续多久,又不知会在何日被打破,但这都与崔昭昭无关了。
贺文忱要走了,她的心也死了大半。
如今只剩下干涸的河床,连丝毫遮掩的意思都没有,就那样坦荡地裸露于人前。
贺文忱的腿已经能正常行走,只是微跛,看不出来大碍。
崔昭昭这段时间花钱如流水,各种补品补药一并都买了给他煲煮。
颇有视金钱为粪土的气势。
崔昭昭只觉得可笑。
搁在从前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从前只磕磕碰碰想着为以后做打算,留点傍身钱,让自己晚年不至于凄苦无依无靠。
可战火一开,一切都化为虚影。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水路重新开了,贺文忱明日中午就走。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贺文忱邀了崔昭昭在院子里看星光。
夜空繁星点点,如梦似幻。
如此良辰美景,却是为了别离。
崔昭昭无心看风景,贺文忱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讲些乱七八糟的事。
从来没有过的亲密时刻,把心敞开了晾在月光下,同对方好好谈一谈。可崔昭昭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
贺文忱仿佛是要弥补些什么,他是贺文忱,他不用弥补。
崔昭昭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付出的那些好不是要挟,也不是让贺文忱亏欠。而是她想,她就要。
本来应该是津津有味的听着,那些陌生的时光她都想涉足。
贺文忱给她讲国外的事情,讲西方建筑,讲他在英国求学,讲那里的人有着蔚蓝或嫩绿的眼珠。
讲伦敦雾蒙蒙的天与碧绿的草地,讲那里人开头只会询问天气。
若是在往常就好了。
可如今更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只好拿筷子夹了又夹,不忍放弃。
送进嘴里身心都是拒绝的。
贺文忱讲自己当时是第一名,拿了公派留学的名额,最后还是放弃了。
放弃这个名额意味着贺家需要几十万的银元。
崔昭昭问他为什么。
贺文忱是这样回答的。
拿第一是我的实力,出全款则是贺家的实力。
国家危在旦夕,我并不贪图,非正道得来的财物。
君子取之有道。
那个瞬间崔昭昭觉得贺文忱好帅,书生少年意气,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挥斥方遒。
粪土当年万户侯。
她不由得想起之前,她问贺文忱的腿,是为了保护流民所伤。
而她到时,屋子空空荡荡,只剩下贺文忱一个人。
她问贺文忱恨吗?
贺文忱摇了摇头,眼神坦荡,毫不躲避。
“我早就说了该改变的,是这世道”
本该心动的,可贺文忱越这样说,崔昭昭心里越难受。
就像是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得她透心凉。
贺文忱越是好,越是聪慧,越是宽宥,对她的那些就越显得微不足道,无足轻重。
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崔昭昭,是她自己不配。
不管如何争,怎样争,她得到的,不会比现在再多了。
可今天晚上,她还是想为自己再争一争。
人生已经如此境地,不会更差了。
再不济也就是心碎人空,这是最差的了。
所以她鼓足勇气,崔昭昭的声音盛开在夜色下,月光温柔照耀,她的脸颊悄悄爬上两朵红晕。
“你,你没有是因为通知我吗?”
“是”,贺文忱回答的斩钉截铁。
崔昭昭突然笑了,原来这世道这么公平。
贺文忱为她,丧失最后一班船票。
崔昭昭为他,散尽毕生积蓄。
都是值得的,都是不亏的。
她的笑带着点心满意足,她从未这么心满意足过。
即使那一袋沉甸甸的金瓜子也不能和此时此刻相媲美。
那个晚上,崔昭昭给贺文忱掌灯。
吹灭灯焰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谢谢”
声音极小,但她知道贺文忱肯定听见了。
他在黑暗中微微笑了起来,笑的声音通过风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贺文忱和崔昭昭最好的结局。
她从未看见那样的贺文忱,被人打断了腿,躺在床上,像一只灰溜溜的小狗。
于是她便养他。
当些金银珠宝,拿着金瓜子花钱如流水。
她有时候会点点他的额头,说,你呀你。
说来奇怪,明明日子过的那样穷苦,却是崔昭昭觉得最快乐的时光。
扬州城再次被战火洗劫一空,她穿上压在箱子里的衣裳为他起舞。
六十
贺文忱走了,崔昭昭目送贺文忱的背影离去。
运河两岸广阔,水波千里。
她只看到他随手携带露出的一点竹笛翠色,在秋的萧瑟里,水的柔波里,愈发显得青翠欲滴,生机勃勃。
他只回了一次头,她一直望着客船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她记得初读诗经,“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当时她只觉得可笑,仿佛生离死别是人能掌握得了似的。
可如今她终于明白这种心情。
在许下誓言的那一刻,我希望我能做到。
在我们目光四对的那一秒,所有的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她以为贺文忱不会回来,以为贺文忱一走了之。
钱袋子不似之前鼓鼓囊囊,金瓜子花了大半,可她不后悔,为贺文忱,为那么一点不足为人道的,隐蔽的情意,怎么着都是值得的。
她在贺文忱身上,寻到了这种活的感觉。
贺文忱给她了一个玉佩,之前一直挂在竹笛上。
临别的时候他特意摘了下来,让崔昭昭收好。
他说他还会再回来的,要崔昭昭等他。
若是缺钱或者遇到急事,玉佩就直接拿去当了,贺家的玉佩,想来是值不少钱的。
可崔昭昭找了红绳子穿过玉佩,当做项链随身挂在脖子上,掩在衣服里。
红绳绿玉。
红芍药绿竹笛。
就像崔昭昭和贺文忱。
如果他能回来就好了,即使这并不现实。
可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崔昭昭和贺文忱都以为它会成真,这就足够了。
已经是快要冬日了,估计玉霄楼的人也快跑了。
崔昭昭准备回玉霄楼待着,那儿楼高屋子暖和,冬天能撑不少时日。
玉佩自然是舍不得当的,舍不得当就只能委屈自己。
说不定回去还能遇见嬷嬷。
她很想念嬷嬷,她料定嬷嬷没走。
在某个意义上嬷嬷和她一样,离开了囚禁她们一辈子的玉霄楼,不知道该往哪走。
六十
能开一辈子的玉霄楼勉强撑过这个冬天,在春天早早地跑路了。
舍下一众姑娘小厮,卷了大量银票,急匆匆地逃命。
姑娘小厮哭啼啼了几日,然后将能卖的卖,也纷纷席卷了东西跑路。
只剩下崔昭昭一个人,还有嬷嬷也在那里。
她和嬷嬷相持度过最寒冷的冬日。
白雪皑皑,四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和嬷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屋内的小锅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春天的时候,嬷嬷也死了。
死于百花盛开的春日。
嬷嬷一辈子做侍花人,最后却死于百花盛开的春天。
嬷嬷心善,走时无病无灾,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身后是百花为她做衬,赤橙黄绿青蓝紫,留在扬州城的旧人纷纷说这是好兆头,嬷嬷啊,这是喜丧。
贺文忱给崔昭昭留下的盘缠,大部分用于将嬷嬷下葬。
送葬的人问嬷嬷和她什么关系。
崔昭昭说是母女,我娘亲养我了二十余年,待我极好。
嬷嬷对她,本就视如己出。
她将嬷嬷埋在了扬州城郊那里,并买了一把鲜花种子,尽数洒在嬷嬷的墓旁。
待到明年春天,应该又是一副盛景。
六十一
她守在空荡的院子里,她是不肯安眠的旧日魂灵。
终于等到贺文忱再次回来。
恰好又是一年夏日,距离初见,正好三个年头。
他风尘仆仆,身上的衣裳都救了,丝毫没有当初的矜贵。
她终于等到贺文忱。
他给她带了雪花膏。
是抹脸的。
她突然笑了,贺文忱你怎么这么傻,乱世之中,还买这点不相干的玩意。
你那么好看,女孩子皮肤娇嫩,脸还是要好好爱惜的。
那个瞬间她突然好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定格。
用什么来换她都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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