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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珠穆朗玛(四)


所谓的冰川,  其实是一条被冰封的高山河流。

        昆布冰川从洛子壁延绵而下,  凝固的河流流淌经过珠峰大本营时继续南下,一直延绵到海拔四千九百米处,前后延续了数十公里。作为从南坡攀登珠峰的必经路线,每年春季登山季,  昆布冰川都是横亘在登山者面前的最大挑战。

        我对这座冰川早有耳闻,然而当我亲眼目睹它的庞然时,仍然不由自主为其所惊叹。

        它就像一条咆哮着从峰顶俯冲而下的冰色巨龙,  张牙舞爪,每一块被冰峰的水花都是它晶莹剔透的鳞片,层层叠叠的冰笋、蜿蜒密布的冰缝,  这条巨龙伟岸的身躯上有着伤痕,有着裂隙,还有不可阻挡的利牙。

        因为冰川在加速融化,几乎每年都以39厘米的厚度再变薄,  一些区域的攀爬变得更安全。从大本营到c1营地的这一段路程,我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难题。然而,我们就被拦在了一道巨大的裂隙之前。

        裂隙上,之前夏尔巴搭建的梯桥已经有一半不见了踪影,另一半挂在裂隙的另一端摇摇欲坠。

        “最起码扩大了三厘米。”白水鹜人目测了距离后,对我说,  “冰缝变得更大了。”

        听见他这么说,  我就想起了昨天晚上躺在大本营温暖的帐篷里睡觉时,  听见的那些奇怪的声音。

        嘎吱,  嘎吱,轰——轰隆。

        那听起来像是巨人在舒展着他生锈的筋骨。现在我知道,那是冰川移动的声音。

        一夜,或者两夜的时间,昆布冰川的中心线发生了巨大的位移,导致这条横亘在海拔六千米处的冰峰变得更大,成了一条阻拦在我们面前的悬崖。

        悬崖深不见底,我试着小心翼翼地往下探头望去,看到冰缝的白色一点点变得幽蓝,再向更深处则是一片漆黑,偶尔能听到怪异的叫声从冰缝底下传来,仿佛延绵的冰缝之下潜藏着某种不知名的生物。

        听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苏联曾经在挪威边境进行过地表深钻项目,一直向下挖掘到了地表下一万四千多米,发生了很多恐怖诡异的现象,为此外界还一度谣传苏联人打开了地狱之门。

        不知道“恐怖冰川”的这个冰缝,和那个地狱之门比起来,哪个更吓人一些  。

        我盯着冰缝出了一会神,再转身却注意到夏尔巴向导们已经放下装备,准备开始修理路桥。

        “我能帮什么忙?”

        白水鹜人回答我说:“你可以帮他们检查系着梯子的绳索是否牢固。”

        我这才回头望去,发现夏尔巴们正在将两个一米多的金属梯首位相连系在一起。为了不显得自己无事可做,我连忙凑上前去帮忙系绳,系到一半才想起来问。

        “我们是要用这个过冰缝吗?怎么过?”

        队伍里的夏尔巴知道我和滕吉是朋友,态度都非常友好。听到这个问题,他们相视而笑,不嫌麻烦地回答我。

        “将梯子将在冰缝上,爬过去。一个梯子不够,就两个,两个梯子不够,就三个。”

        我听得目瞪口呆,看着身后那挂着一个摇摇欲坠梯子的巨大缝隙。没有任何路绳,没有保护措施,这群夏尔巴就打算用自己简易制作的加长版的梯子,跨过这道将近三米宽的冰缝!

        白水鹜人这时候走了过来,主动开口说:“我们要选一个体重最轻的人先过去固定好保护点。”

        我蹲在原地,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看着其他人报出体重,最后快要轮到我的时候,白水鹜人说可以了,他已经选好了人选。那是一个黑黑瘦瘦,身高还不到一米七的年轻夏尔巴。看起来比我还年轻。我想了一下刚才他报出来的体重,觉得自己还是有竞争优势的。然而白水鹜人根本没给我竞争的机会,他在挑选第一个跨过冰缝的人选时,我就不在候补名单里。

        很难说清楚,此时我究竟是什么心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

        人选确定了,梯子也搭好,夏尔巴们便齐聚到冰缝旁边,准备开始跨越。

        白水鹜人这时候走到了旁边,和我一起观察,他的雪镜倒映着珠峰峰顶的日光。

        “他们总是这样不顾危险地行动吗?”我问。

        “是他们太涉险,还是我们太安逸?各国的登山者前赴后继赶来珠穆朗玛峰,却只敢在夏尔巴人安装好路绳后才去攀登。夏尔巴人是在登山,而我们只是扶着他们搭好的梯子蹒跚学步而已。”白水鹜人开口,“曾有人说过,真正的登山不应该借助路绳,甚至也不应该借助向导的帮助,而是全部靠自己的力量完成登顶。”

        “那是阿式登山吧。”我脱口而出,“那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啊。”

        阿尔卑斯式登山,是指不借助外力,以一人或两三人结成小队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攀登的登山方式。在低海拔山峰,阿式登山被视为能力者的挑战,而在高海拔山峰,阿式登山有时候却会被视作莽撞和盲目。

        国内至今没有人完成任何一座八千米山峰的登顶,而欧洲和日本的登山家们却在上个世纪末就完成了八千米山峰的阿式登山,这其中也不乏一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性登山家,甚至在欧美一些国家,有不少登山家会选择徒手攀登高难度的低海拔山峰。

        然而,有能力做到这些的人寥寥无几,毕竟不可能要求每一个登山者都具备阿式登山的能力。在我认识的这些登山的伙伴里,除了韩峥,没有其他人有明显的阿式登山的意向以及能力。

        “但夏尔巴人,每一个生来就是阿式攀登的好手。”

        白水鹜人的话让人不得不赞同。

        “毕竟那是夏尔巴啊。”我有些羡慕地说,流淌在他们血脉里的基因,就充斥着高山的养分。

        就在这时,冰缝边的夏尔巴向导们已经齐心协力放下了梯子,梯子的另一端堪堪抵在对面,他们几人试探了一下梯子的稳定性,然后便呼唤刚才选出来的那位向导。

        在宽度三米的巨大裂隙旁,没有路绳保护,仅靠身上唯一的一根安全绳,那夏尔巴向导小心地站上了梯子,然后蹲下身,放下重心,双手双脚互相辅佐着向前缓缓移动。他移动时,几乎每往前一步,梯子都在剧烈地上下摇晃着,时刻令人担心会不会下一秒就坠入悬崖。

        一步、两步、三步。三米宽的距离,平时两秒就可以走过,可此时我们一群人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花了五分钟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

        最后一步!

        当跨过梯子的夏尔巴向导在冰缝的另一边站稳身体,回过身冲我们挥手的时候,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他们跨过了一道冰缝,后面还有更多的坎坷与深渊在等待着。

        我和白水鹜人并不参与夏尔巴们的修路,只是作为住手,为他们修整路绳做一些基本的辅助。这时候我想起昨天滕吉说,今年珠峰路绳的修整,他也有参与其中。那时候,他也曾像今天这名夏尔巴向导一样,只身一人,甚至赤手空拳,经历了重重危险吗?

        ……

        “危险?”

        滕吉看向向他搭话的中国人。

        “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毕竟你们一直从事高危工作,总有过经历过几次生死边缘的经验吧。”

        因为原本的搭档出走,今天被临时安排与其他人进行训练,整支队伍里最能惹是生非的找茬本茬——齐名,眯起眼睛看向滕吉。

        “那是什么感觉?死亡。”他问,“听说每年登山季死的最多的就是夏尔巴人,每个夏尔巴家族都有家人在山峰殒命。你呢,有没有想过这些?”

        他这几句话说出口,足够叫任何一个好脾气的人火冒三丈,跳起来揍他。

        然而滕吉只是安静地说:“我不知道。每一天活着都还不够,我没有时间去思考死亡。如果你非要体验不可——”

        他看向齐名。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牵连别人。否则……”

        “否则?”齐名问。

        “高山上发生什么都不意外。”滕吉看向他,静静地道,“发生什么,也都是意外。”

        齐名沉默。须臾,哈哈大笑起来。

        “那这样看来,登山很适合我啊。发生什么都不意外,而我就喜欢感受这些意外!”

        “不。”滕吉重复了一遍,“不尊重生命的人,不适合登山。”

        “哦?”

        “只有意志坚定、绝不放弃希望的人,才能克服重重困难登上顶峰。而像你这样的人,在第一个关卡就会自送性命。根本活不过五百米。”滕吉说。

        被评判为活不过五百米的作死典范齐名:“那我可真是很期待了。”

        大本营拉练第一日,齐名与自己的临时教练滕吉,彼此达成了深刻认识。

        而此时,在海拔六千米的c2营地吹着冷风的先锋队,刚跨越第一道裂缝。

        昆布冰川冻结了千年的河流,正沿着珠峰山脊,奔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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