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闲话

暮诚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的傍晚。

        睁眼后，枕头旁边熟睡的霜寻和窗外由须弥芥子构建的长河落日，橘红的暮色给所能照耀到的一切染上暖色调，让时间都变得慵懒起来。

        他没有唤醒霜寻，而是费力地将头转向另一边。磨人的痛感随着这个动作在四肢百骸和周身魂脉中嚣张地翻腾起来，冷汗立即沾满暮诚整个额头。他身侧是仍在熟睡的林朝。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属于另外一个人的体温借由紧贴的肌肤清晰又温和地传递到暮诚手心，让暮诚突兀地有种和另一个人正在彼此依靠的错觉。

        他逐渐苏醒的五感将感知四周的能力重新归还，仿佛能预判一般，不自在地轻轻抽回了手，被林朝握过的地方微微发烫。

        片刻后，陈依依推门进来，见暮诚已经醒来，俏丽的脸上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舍得醒了？”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两人已经分开的手，露出些探索八卦的兴味。

        暮诚心下无奈，只当看不懂陈依依的眼神，问：“不期他们怎么样了？”

        “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松了一口气的陈依依总算找到宣泄口，把这几天憋在心里的火气和担惊受怕一股脑地都丢进去，“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要魂魄溃散了？要不是我碰巧跟仙尊学过一些修养魂魄的术法，现在你别说修炼，恐怕连往生的机会都没有！当初仙尊说，这术法我早晚用得着，学了有备无患，但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这术法|会用到你身上！”陈依依眼角隐隐泛红，越说越气，越说越火大。

        她自幼没有家人，来十八局以后，早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把暮诚他们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这次暮诚三人重伤，是陈依依亲手进行的治疗，对三个人的胡作非为自然一清二楚，才让平时脾气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如此大动肝火。

        当然，生气之余，更多地还是心痛。

        道衍司第十八分局的局长、部长，听起来体面又威风，但个中艰辛与危险，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受伤是常有的事，丢了命的案例也不是没有，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谁又愿意以命相搏。可这是他们应当承担起的职责，是他们从进入道衍司那天起，就做好的选择。

        撒够了气，陈依依才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跟翻书一样恢复了往日的秀美端庄，连面上的微笑都丝毫不错，好像刚才怒气冲冲的模样只是暮诚混沌未醒间产生的错觉。

        她峨眉轻蹙：“不期还好，只是断了胸骨和臂骨，修养几天就能恢复，严重的是你和思南。思南超负荷动用体内的灵力，魂脉过载，魂引损伤严重，虽然纪庄主派了有钱庄御用的赵医师过来替她诊治，还带了很多修养魂引、魂脉的天材地宝，但经过这次损耗，她不知道又要沉睡多久才能彻底恢复正常。还有你，你现在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魂魄的损伤后患无穷，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对你的修炼造成影响。”

        听到这个消息，暮诚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两人性命无碍，受的伤总归能养回来，至于自己身上的隐患，他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修炼本就讲究机缘，一个修仙者究竟能走多远，远不是简简单单的天赋和努力就能决定的，如今他解决了奎木狼这个祸害，大仇得报，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好了。

        他又问：”我们受伤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自然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一个都不知道。“

        暮诚三人是十八局的中流砥柱，如果重伤的消息走漏，辖区内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乱子。陈依依打理十八局事务多年，这些事情自然不会想不到，一早就封锁好了消息，严禁将暮诚三人受伤的事外传。暮诚也是关心则乱，加上重伤昏了头，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也别放心得太早。“陈依依微微叹了口气，”我们背着总司和各家长辈闷声干大事，虽然结果是好的，但这次阵仗这么大，对战的异象大得差点连隐匿法阵都掩盖不住，你们三个宝贝疙瘩又全部重伤，连道尊和妖尊都惊动了，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两位师祖和外公都来了？“暮诚有些头痛。

        ”我只能将将护住你要溃散的魂魄，没有道尊出手，你真当我这点修为能救得了你？“

        ”那师祖和外公现在在哪儿？“

        “老城主见你和不期性命无虞，便到总司替你们俩善后去了。”陈依依顿了顿，低声说，“至于道尊你知道的，道尊近年来一直不大好，即使妖尊费尽心力，终归这次为了救你，道尊又耗费了不少修为，妖尊担心道尊出什么差错，等你稳定下来就送他回藏冬谷了。“

        这是能动摇道衍司根基的秘辛，如果不是陈依依曾经跟着仙尊修习养魂之术，看仙尊为道尊诊治过，她也不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暮诚心生愧疚，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些年，外公自不必说，几个表哥有的，从来没有短过他。而师祖为了教养好他，也是煞费苦心。师祖曾说，他没有子女，既然收了徒弟，就应当担起为人师长的责任，大的没教好，小的他总是要照顾好的，所以只要力所能及，能给暮诚的，他都会给。暮诚自诩独立，却每每让几位老人家费心。

        陈依依看暮诚面色不好，怕他继续想太多，便说：“这次事情闹这么大，报给总司的事后报告没个四五十页肯定交不了差，你可别想赖给我一个人啊。”

        报告这种东西，大家都不想的啦，暮诚顿时歇了伤春悲秋的心思：“嘶，我记得上次让思南他们组轮流执勤是不是有人还没值满，这种大任还是交给比较清闲的人吧。”

        “少来，战况报告谁能替你写？”

        暮诚头痛地撇过目光，视线触及苍白单薄的林朝，担忧地问：“她怎么样了？”

        “大难不死吧。”陈依依深深叹了口气，说不上是感叹还是怜惜，“思南给她那枚雷丹，被她凑巧用封存灵力的材料裹了一层，才没有立即爆炸，只泄露出一缕雷灵力。你说她胆子怎么那么大呢？思南也是胡来，这么危险的东西就这么扔给她一个普通小姑娘，要是没有那层颜料，她现在估计连渣的不剩了”

        “她一直都很勇敢。”暮诚神情柔和地说。

        不管是父母去世以后，面对独自一人的生活，还是突然遭遇变故，跟着他一起进入修仙者的世界，林朝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去接受现状，然后以最好的心态去迎接生活的磨砺。被奎木狼挟持的时候，明明已经怕到浑身发抖，还是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寻找求生的机会。有时候，连暮诚都忍不住想，这个瘦小的身躯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力量。

        “朝朝右手重度烧伤，肩骨碎裂，后背又受了奎木狼一掌，内腑严重受损，骨肉和经脉都需要重新生长，但她到底是个普通人，不比我们体质强悍，我怕她耐不住生长的痛楚，就给她喂了沉眠花的茎液，让她能睡个好觉。”

        “她大概多久能痊愈？”

        “少说七八天吧。”

        “那她要一直留在我房间？”暮诚不大自在又强作镇定地絮叨，“她是个女孩子，男女有别，虽然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外人，但说起来总归不太好”

        说到这个，陈依依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想给你们俩分开，也要局长大人你肯放手啊。你知不知道你把人家朝朝的手抓得有多紧，我连施了两个术法都没给你掰开，只能将就把她跟你放一个房间了。”

        暮诚一时语塞，想要麻溜爬起来腾地方，又实在痛得连挣扎都没力气，更不要说施个术法召焚轮出来挪动自己。

        “别折腾了，折腾坏了，受累的还是我。你现在不能随意挪动，这两天她醒不了，你也不用觉得尴尬，我把仙尊教我那些温养魂脉的术法给你讲讲，你自己试着慢慢调动灵力进行魂脉修复，要比我从外部给你调养效果好，早点康复你也能早点从这张床上下来不是？”

        陈依依面带调笑，暮诚只能清清嗓子，装作看不懂，把注意力放到她说的那些术法上。

        有关魂魄的术法涉及到人族和妖族生命的本源，远比修行之法玄妙得多，饶是暮诚天资卓绝，又从小跟随此间至强者修行，也只能将将调动涓涓细流似的微弱灵力去修补自己魂脉上盘根错节的裂缝。

        陈依依本来还担心，暮诚无法参透这门术法，后续的治疗还有得麻烦，现在见他不过默了几遍术法就已经能抓到窍门，又不得不感叹起自己这个师弟的天赋。想当初，这门术法，她可是足足研究了一个多月，才摸到一点门路。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她又将目光投向床上沉沉睡着的林朝。即使感知不到疼痛，骨肉和筋脉的重生还是在无形中将她的□□折磨得越发苍白纤瘦，整个人脆弱得好像只要轻轻一戳就能立时破碎一样，呈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幼态，让人无端心生出强烈的保护欲。

        陈依依眸光一闪，在这种微妙的熟悉感里恍然大悟，语带惆怅地说：“我想起我在哪里见过她了。”

        “嗯？”暮诚睁开眼睛，面露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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