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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衣武慕


“小奎,魔教比我预想的还让人畏惧,该如何是好?”

        越过山岭,踏过河流,剑客一个人在天地间不疾不徐的走着,过了好久,这世间仿佛仅此一人,孑然独立。

        只是没人的时候,剑客似乎更显快活,脚步轻快,四周景色入目,心旷神怡,一呼一吸之间都满是清新舒爽之感。

        这一趟,虽有波折险恶,收货也是不小,最为可喜的是自己所追查之物也已知道了下落。

        那镇守之人不在了,那恶鬼虽厉害,心却不在此,避开其锋芒行事,井水不犯河水。

        或许当着面可行,稳妥行事,大事可成……

        “怎么样都好不了。

        事情办不成,就唯有硬办。

        谁让你当初答应人家了?自作自受。”

        一个声音蓦的从身旁传出,与此同时,剑客的右肩头上凭空出现一个微小圆球,迎风旋转,越转越疾,越转越大,一个黄毛土狗猛地被甩了出来。

        这狗子极为灵活,且颇为神异,凌空踩踏了一圈,又一个翻滚稳稳地落到了剑客肩头,吐着舌头,看表情有点像不怀好意,或者说是幸灾乐祸。

        “下去。”剑客一抖,将土狗掀飞,弹了弹肩头衣服,道:“弄我一身狗毛,也不怕让人猜到咱身份,到时候我还能跑,姓陆的非把你捉起来炖了不可。”

        “切!”狗子轻盈落地,不是多么瘦小的身形,却像是没有重量的羽毛一样,飘飘然,能踏空飞行。

        “我怕那老东西?

        时候不一样了,没人罩着他了。

        风水轮流转,指不定那天这群山大河之中就蹦出了妖王来,到时候你们这群武人斗不过人家,就得老老实实的上贡,金银财宝,童男童女什么的。

        朝廷才不会顾你们死活。”

        “你都说时候变了,怎么说的话还像是个前朝地主一样?”剑客不以为然道。

        “那种东西已经在本朝建国之初就被绝种了,就是真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他们也掀不起风浪,武人或许真比修士弱些……”

        说到此处,剑客微微一顿,语气有些迟疑,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所说的对于不对。

        修士的本领神通,仅是江湖上口口相传,朝廷里史书笔记,语焉不详的地方太多。

        所以修士有多厉害,是不是被无人强,不好比较,只能通过自行揣摩分析,然后判断。

        所以,对于修士的战力,一直有着很多种说法,各有例证,虚实难辨。

        骷髅剑客武人出身,后又投身法术之道,按理说二者孰高孰低他应该比寻常人明白的多。

        可实际上他反而是更加糊涂,当年练武之时他对法术不屑一顾,只当那是前朝糟粕,旧时代遗产,只有纪念意义,没有实用价值。

        而后他仿佛是遭天谴了一般,武功尽失,经脉尽断,虽未沦为废人。

        医者大夫也是明确的的告诉他,他的身体内部有多虚弱。

        十年内休要再修炼内功了,不然就会伤势越来越重,有性命之危。

        而十年后他就二十多了,练武重头再来已经晚了,人生只有百年,练武更是需要从少年时就筑基练气。

        大夫的话,不含蓄直说就是,不想死你就放弃练武吧。

        本想着此生做一平凡人,衣食无忧或许也不错。

        只是上苍就爱作弄人,人所求的,永远都不是人能拥有的……

        做了百日废人,尝尽人间冷暖。少年人不觉自己变成熟了,而是死掉了。

        他为曾经逝去的,那善良仁义的自己默哀。

        对于新生的自我,无比的厌憎也无比的自怜。

        ……

        那一夜,他踩着那人的尸体,说着,“虽然我没资格称自己是个好人了,但至少我不会自傲的认为做坏人是理所当然。

        我不是你,比你强很多。”

        “这个世间有着太多的大奸大恶之辈,我只把歹心面向他们,是不是能说明,我良知未泯,在比烂的歹人群中还是上流的?”

        ……

        “怎么了?哑巴啦?”狗子小奎连跑带颠,绕着剑客跑了一圈,歪着脑袋吐舌头,眼睛里很是人性化的带着疑问。

        这只狗,不光可以说话,甚至言行举止都带着灵性,简直就是披着兽皮的人。

        此时也就是没有旁人在,若是有人见到这一幕,非吓到屁滚尿流不可。传说中那凶唳食人的妖怪不正是如此吗?寻常的畜生,再凶猛再通人性,也不该有这样的神智。有了这样智慧的畜生,岂不是可以替代人了吗?

        “没事。”剑客望向天边,淡淡道。

        远处云朵泛红,山后火光冲霄,金乌按奈不住寂寞,要冲破黑夜,点燃黎明。

        “天快亮了啊。咱们快走吧。”

        “神神叨叨。”狗子撇嘴。“刚刚说到哪来着,继续啊?”

        “好好好。”剑客失笑,这狗子不是没心没肺,却生性豁达,精明得很,什么都不往心里去,所以无忧无虑。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妖怪都这般洒脱,人如此的话,就是很难得的性子了。

        “武人或许比修士弱一点,甚至可能一点都不弱。重要的是,他们数量庞大,且服从朝廷调遣,短时间内,朝廷任何地方都能聚集到千百能人,布阵迎敌。

        这点比起前朝一盘散沙的修士,强上太多,妖魔鬼怪做缩头乌龟还好,想要占山头称王称霸?呵呵……”

        骷髅剑客摇头一笑,不再多言。

        “呜呜……”狗子磨牙不忿,连一直摇晃着的尾巴都不动了,然后猛地跃起向前,跑了几圈又转了回来,咧嘴道:

        “差点被你小子唬住,你说朝廷那么厉害,占山为王必死?

        那绿林道上的山贼怎么说,怎么不见大军来袭?

        他们比妖怪还厉害?你糊弄鬼呢?”

        “没啊。”骷髅剑客似乎笑了,“我糊弄的分明是狗啊!”

        “嘿,你个跌了个尾巴的……”狗子一怒上前就要扑咬,被剑客灵活闪过,一把将它从后边抓提了起来。

        “汪汪汪……,放手,皮毛要掉了,骨头要散了,我不是猫,别抓我。”土狗连连惨叫,猫抓的姿势让它无比难受。

        “反正你铜皮铁骨,不比寻常,慌什么,你毛结实着呢。”剑客口中这样说着,却还是缓缓地将它放下。

        “别咬我啊。”警告了它一句,剑客继续道:

        “绿林道上的山贼都有着关系。

        他们不会跟朝廷和六大门硬碰。

        彼此间有着周旋的余地,跟妖怪不……。哎呦,死狗!”

        说着一声惨叫,钻心刺骨的疼痛之小腿后传来。

        却是那狗子才缓过一口气,瞪着发绿的眼睛,一口就咬了上去。

        认又剑客又抽又打,就是死也不松口,宛如王八吃秤砣。

        “小王八羔子,跟我斗,你家祖宗在我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哒,还时代变了?

        今天你家大王我就让你明白明白,你主子还是你主子!”

        狗子嘴里一边用劲,还一边愤愤的说着,其说功不错,嘴不见动,声音亦能清晰地传入旁人耳中。

        “放手,死狗,再这样下次我可不救你了。”

        剑客使劲掰狗嘴,却纹丝不动,武道高深之人力举千斤,剑客法武双修,力气也绝对不小,只是在这狗嘴面前,似乎人人平等,常人掰不开,武人也摆不开,掰不开就是掰不开。

        “行了,行了,是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剑客无奈急促的说道。

        “奶奶的,一点诚意没有!”察觉到剑客的不耐烦,狗子更怒,咬的越加用力。

        “我真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回去我给您熬骨头汤赔罪行不?”剑客冷汗直流,继续妥协。

        “哼……”狗子不说话了,用力稍微小了一点。

        “除了骨头汤,您一直惦记那太贤山标致小母狗,我也帮您拿下,这样够有诚意了吧。”

        见狗子还不松口,剑客一咬牙亮出了底牌。

        “汪?”狗子一激灵松口,眼露痴迷之色,然后猛地回过神来,凶恶道:“小子凭空无人清白,老夫岂是那等货色,恬不知耻,这等丑事,以后休要再提,简直污了我老人家的耳朵。晦气,晦气。”

        说着竟忍不住,背过头去,嘿嘿嘿笑了几声。

        “真是的,尽胡说八道,一点都不像你家祖宗,嘿嘿嘿……,天都快亮了,还不快走。”

        说罢,一马当先,跑的飞快,脚步上满是欢愉的步伐。

        剑客松了口气,弹了弹裤脚,冷笑道:“行,我不提,那这事儿作罢如何?左右我也不想,因为这事而得罪那雪岭大门,那伙人可不好惹。”

        “汪汪汪……”狗子面露凶相,掉头就咬。

        “哈哈……,故技重施?我可不会再中招了。”剑客一跃而起,向着前方快步前行,笑声中带着满是爽朗与欢快。

        不管明日如何,至少现在,你我还是自由自在。

        ……

        秉山山脉,连绵百里,奇峰险峻,景色雄奇,林中多鸟兽,山涧有清泉。

        传说其最高峰叫圣王峰,乃是太古某个不知名部落的首领安眠之地。望眼看去,只见山腰出云雾缭绕,不见顶峰壮丽恢弘。

        曾有勇猛果敢之人,挑战天地,登临到那座山顶之上。

        归来时却是一脸的败兴,言云端之上唯有焦土残垣。

        江湖中人,不知民间轶事;乡野之人,也同样难知江湖传说。

        村民们知道,很久很久以前,那座山上住着仙人,后来仙人走了,为什么那里被烧焦了却是不明所以。老天爷发威了?

        他们不会知道,那已经高耸入云,壮阔惊天的奇山,是一座断裂的天柱。将天柱拗断的伟力,不是来自天威,而是来自人为。

        那是一群凶神恶煞,他们不敬天,不敬地,不把旁人视作同类,亲朋好友阻了前路都会一剑斩杀。

        他们疯狂没有人性,野心勃勃,用不会满足,口中说着我命由我不由天,却不是为了众生平等,想的都是以新天换旧天。

        这样的人,却被顶礼膜拜,受天下香火供奉了好多年,被尊为“仙人”。

        ……

        本朝对于修仙者的划分,大体分为两种,其一是朝廷认可了的,也是大多百姓认同的,道家,阴阳家,炼气士等的传统修仙者。

        这类修仙者,大多性子平和,贵生向道,博览群书,有着学识,喜爱练气和同道之人谈论着各自理解,然后静修参悟,最后超凡脱俗,摆脱一切烦恼。

        第二种,近八百年来,建立了王朝,曾君临天下,执掌世间,宛如真正的神灵,不!已经是超过了神灵的修炼者。他们不受任何拘束,为所欲为,他们口中的修仙与传统修仙完全不是一种东西,强横且霸道。

        这类人在前朝,代表着财富,权利,力量,地位……,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然如天地的宠儿,行的却比魔教中人都不遑多让的邪道。

        值得一提的是,前朝修士并没有什么自觉,依旧认为自己是正道,鄙夷着和他们所作所为差不多的魔教中人。

        ……

        这样一群人,传说在二百年前,降临到此,雷劈火烧,神斧天降,仙剑如雨,种种神通,应接不暇。

        炫目的法术,灿烂无比,然在暗中观摩的江湖武人,却无不是心中骇然,手足冰冷。

        一是感叹修士的强横,宛如天地主宰。

        而是憎恨,侠义为本江湖人,竟是没胆子现身相救无辜之人,眼睁睁的看着那与世无争的圣王谷,只因被一名修仙世家贵子看重血脉,想拿来做药引,便遭到了残酷的灭族抹杀。

        他们个个都是身家清白的,对世间无害的。

        但修士们却说他们有罪,武人们也都得低头,不然下一个就是你。

        ……

        秉山第一奇峰,此后就断了。圣王谷不复存在,圣王峰成了黑木峰。

        或许是出于未能相助的愧疚,也或许是再也无法容忍,小小的反抗一把。

        三个侥幸未死的漏网之鱼,圣王谷遗孤,在众江湖中人的帮助下建立了一个小小的门派,名字就叫圣王门。

        倔强的宣告,圣王后裔还未死绝。

        丧家之犬的叫嚣,很是幸运的没有引到修士的主意,也或许是注意到了没当回事。无论如何它幸运的得以延续下来。

        那三个孩子将族里的练气之法传给了拜山之人,而后这群人行侠仗义,打出圣王的名号,招来更多的门人,如此往复,步子很慢,却锲而不舍。

        终于百年前,也就是前朝将覆灭的那一年,他们等到了机会。

        彼时圣王门已跻身天下前十,敢公然向残暴不仁的仙朝举旗反旗,甘愿为太祖做先锋,不求名利,只要公道。

        当年那三个创派遗孤已都是是年过百岁的皓首翁妪,联手诛杀了仙朝护国神兽天龙,致使世间最后一条纯血天龙绝种。

        而后以命换命,拼死了仙朝的大将军和太师,为太祖安天下扫除了最大的障碍,为朝中人所敬仰,被江湖人所铭记。

        ……

        但那毕竟已经过去好久了,一百多年了。

        且铭记的只是三位祖师的名字,朝廷不会连带他们的后辈子孙都要另眼相看。

        圣王门立下功劳,在那之后也得到了回报。

        因为老祖身亡,门下弟子内讧,一门分三派,分别是,赤衣派,青衣派,和紫衣派。

        原本三派合一,其底气不输于六大门中垫底的那个,可它偏偏分开了,那也就没什么好比较的了。

        功劳拆分,三派都是朝廷亲封的的从龙三十六门的正道名门,比之六宗地位逊了一筹,但也怪不得其他,祖宗留下的遗泽,是他们自己原因,才把握不住的。

        这三家从前倒是不怎么后悔,小富即安,既然和同门间已经出现了裂痕,强行在一起勾心斗角,还不如就此分开,各自安好。

        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三派威风不再,三十六正门的威风也渐渐被新秀帮会所压。

        眼见六大宗派依旧稳如泰岳,是江湖紫金梁,朝廷顶梁柱。

        某一派的某一家,便开始回忆往昔,感慨命运,并不满先人的作为,野心膨胀,想着反悔重来。

        念头一起,便收不住,越陷越深,如痴如魔,并不择手段的动作起来,发誓要将其余的两家吞噬殆尽,换一个名头,承接祖上的遗泽,那一切定会更好……

        恰逢奇人身陨,江湖大乱,危机中带着转机。

        这家人不惜结交黑道,同时广交正道,上礼朝廷,下安黎庶。看起来急功近利,让人鄙夷,可谁都不能说,他这样的作为一定不能成事。

        毕竟这人有所求,朝廷也有所需,若是能把握住机会,面目可憎也好,虚伪做作也罢,都是值得的。

        三派之首,赤衣派陆家,如今乃是业阳城中名声最旺的大家大门。

        三派之中,紫衣派司徒氏一脉单传,如今也是声名赫赫,无人敢小觑。

        三派之末,青衣派东方家已经断绝,门主之位落在了前任门主东方扶摇长子,殷武慕的身上。

        而殷武慕却是一半废之人,悟性不高,手段不强,着实是一庸俗之物,难成大器。

        本以为青衣派就要断绝,偏偏这个养死不活的门派,也不知是不是祖上积德反馈,竟然时来运转,收到了一个天资绝世的聪颖贤徒。

        让人愤然感慨,天道不公,凭什么这样一个门派还给它死灰复燃的机会?这让赤衣派情何以堪?

        赤衣派,太咸山。甚至不弃宫都曾邀请过这个女孩离开青衣,入自己门下。毕竟青衣除了一个名头以外,什么都没有了,连掌门人都不是个正经的武人,能给她的帮助实在是太少太少。

        女孩不知被那师父灌了多少迷魂汤,顽固至极,就是不离不弃,连前程都不顾了。

        这实在是让人又恨又气,又觉得可惜。

        有时候江湖人会怀念起前朝修仙者的手段。

        看上资质上乘的弟子就捉回去,将其洗脑成为门派忠犬,然后她的家人和原本门派就可以全部斩尽杀绝了,谎称他们是魔道的,甚至让这个弟子亲自动手,美名曰断尘缘……

        这样恐怖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因为本朝是重律法的。

        江湖门派敢起歹心,六扇门一众神捕可都闲着没事做呢。

        时常邀请各家门派的长老门人什么的,到衙里去喝茶聊聊天什么的。

        这群神捕可不是什么弱小的朝廷鹰犬,他们只是站在了朝廷的一边,笃信维护朝廷律法才是正道正途,这样会让天下更好更太平。

        他们的身份有的还是各位掌门的师兄弟,或者长辈师叔师伯什么的。

        都是一门中人,面子不能不给,所以别闹事,你敢闹,我就敢抓。

        江湖人不敢恨朝廷,作为罪魁祸首的那位小掌门,便承担了所有怨念。

        虽说违法的事不妨做,让门中晚辈去欺负欺负人,找找那小子的毛病不是什么大事情吧?

        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六扇门,你们连这种小事都要管?咸的蛋疼啊?

        青衣派掌门也是个妙人,看出自家徒弟的价值后,便任由你外人随便打骂侮辱,就是死活不松口。

        大有“有种您就打死我,想要我徒弟,那是门都没有!”的架势

        最后脸都不要了,无论人家怎么折辱霸凌,就是丝毫不让。

        贱到这个地步,这城中的武人也是不服不行。最终默认了那小姑娘就是青衣派的一员,谁人也夺不去了。

        只是对于她的前途,便不怎么看好了。

        青衣派的内功和剑法虽有独到之处,可掌门人那个样子,什么都不会,能指点给她什么?

        除了把秘籍交给她让她自悟意外,估计也就能提供个住的地方,连吃的都得自备。

        可怜的孩子,自以为很有人情,实际上把自己的人生都搭进去了,现在她还能嘴硬,可早晚有一天她会后悔,明白谁才是真的,对她好。

        ……

        清晨,一缕曦光洒向人世。

        寻常得人们打着哈欠,感受着清露微凉。

        特别的人,却是已完成功课,准备劳作了。

        早在凌晨时分,少女便已悄然苏醒。辛劳修炼的习惯已经刻入了她的骨髓之中。

        日复一日,冬三九夏三伏。

        在旁人看来可怕非人的操练,女孩已如呼吸一般自如,她的步法比猎豹迅捷,她的气势比猛虎还要强勇,纤细的身躯看来柔弱,一只拦路的恶霸黑熊被一拳打飞,喵喵叫着跑回林中深处。

        这一年,少女十六岁的,已是一名武人而非武学弟子,名为凌琳,是这业阳城中小有名气的后辈女杰。

        而这里是柳风村,在大酆王朝,东部苍州,业阳城西二十里外的小地方。

        此地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土地肥沃,周遭山林遍布,是狩猎的好地方。

        村东最高处,有一宅邸,鹤立鸡群一般,门前有歪脖树,石阶上更还有石狮子,丈多高,一踩绣球,一逗幼崽。

        此地便是青衣派的所在。

        高门大户,细看之下会发现,虽还精致的宅院也不是特别庞大,内部更是早已日薄西山。

        大门左右挂着红灯笼,顶端有些许老旧褪色,不是很鲜艳了。想来是主人家许久没有更换过。

        门扉上镶着九九八十一颗铜钉,有好几个都带着锈痕,朱红色的大门多处掉漆,很是岁月斑驳。

        乍看不错的住所,细究起来,处处都显破败,一副年久失修的衰相。

        门上匾额倒是纤尘不染,黑底金字,上书三个大字,东方府。

        “噼啪!”房顶炊烟袅袅,炉下柴火正旺。

        凌琳小心翼翼取出烤饼刷上油。金黄色的饼子,腾起白烟,浓郁清甜的气味弥漫,夹起来放盘上收好。到锅里盛出豆腐脑,浇上卤汁,细心地把蘑菇夹出,到自己的碗里。

        备好一切后,女孩微微一笑,心生一股满足感。

        与师父的冷战已经持续好些天了,虽然心中很是愧疚不忍,但此事无论如何退让不得,是以迟早都要有这一天,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直接提出自己要出师的请求。

        掌门殷武慕这回大概是真的很生气,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府,连武学院都不去了,甚至没有跟学院里的师傅告假,还是徒弟撒谎说他染重病才被放一马的。

        后半夜里,一人一狗从外面回来了,凌琳没敢出去打招呼,虽然好奇,他这几天是做什么去了,却也不敢多问,总之人还在就好,这几日提心吊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径直越过花园来到卧房门前,刚一伸手,又顿住了身形。

        迟疑了一下,整整衣襟发髻,清了清嗓子。

        “笃笃笃!”三声敲门,凌琳轻声道:“师父起床,该用膳了。”

        师徒二人共在一檐之下,每日除了修炼武艺之外,少女还担负着女主人的职责。

        并不是师父欺人,逼着徒弟孝敬,实在是他是一年轻的男子,虽不算太过邋遢,也是不拘小节,怎么方便怎么来。

        在爱洁的女孩眼中有些事情根本无法容忍,所以全全接下。

        让为师之人好生感动,此后却是愈加懒散,衣食住行不知不觉间,都让徒儿代为相助了。

        屋子里许久不见动静,凌琳有点不高兴,又敲了三下,加大力度,然后附耳倾听,里面静谧非常。

        “咣当——!”“汪汪汪汪……”猛地推开大门,惊扰了沉睡中的镇宅神兽。

        一边叫着,一边缩在角落里,使劲往后蹿,可怜的狗子,都快堆成球了。

        凌琳气势汹汹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果不其然,里面根本没有人,上面盖着个南瓜,还画着鬼脸,表情甚是得意,配上小字:跟我斗?自不量力。

        女孩气鼓鼓的双手掐在腰间,扫视屋子一圈,最后看到了角落里的黄毛土狗。

        此时狗子已经弄清了形式,仆人将它无情抛弃,当替罪羊。即将爆发的怒火,会燃烧在它的身上。

        急中生智,狗子颠颠上前伸出一只爪子,歪头眨眼,满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汪呜……”,人类,臣服在被汪的萌爪之下吧。

        本来怒气冲冲的女孩正要发作,见它如此顿时又泄气了,俯下身来摸着狗头叹道:

        “唉,小奎啊。”

        “汪?”狗子继续歪头眨眼,一副乖巧模样。

        “怕了就快滚,少在那装可爱,恶心死了。”

        小屋一震,壮硕的田园土狗破开门扉,落地滚了数圈,直接摔进花园的狗窝中,精准至极。

        “畜生,你不是人。”狗子翻身捂后腰,吃力匍匐,龇牙咧嘴。

        “哼!”凌琳跟小奎相熟,早已见怪不怪,自家门派人数虽少,毕竟也是百年底蕴,有些许神异之物,理所当然。

        “让你进屋休息,每次都弄得满地毛,最后还不都是我来收拾?一点都不体谅人,还离家出走,一走就好几天,那老不修又干什么去了?”

        女孩气势汹汹的拿着扫把走了出来。

        狗子小奎一缩脖,伸爪盖住自己的脸,唯恐她一激动就把扫把砸自己脑袋上。

        “这妮子是个猫派异端,对于狗没有半点怜爱,当慎重行事。”小声嘀咕了一句,狗子眼珠一转,心道:死道友不死贫道,姓殷的,主子我仁至义尽了。

        “你师父他上方壶峰顶做功去了,你不是闹着要出师吗?他当然得提前布置一番啊。嗯,这几天外出,也是为了准备布阵所需的东西,就这么回事。”

        凌琳闻言身子一颤,一盆冷水浇灭了头顶上燃烧的怒火,还让她感受到了彻骨的凉意。

        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把东西收好,迟疑道:“师父他,同意我下山了?不气啦?”

        “想得美呦?”小奎吐着舌头幸灾乐祸,来回乱跑,“你以为他折腾这么多天,干啥去了?就是为了刁难你,让关卡难如登天,然后你输的七零八落,再不敢心猿意马,老老实实的留下给他当丫鬟伺候他,嘿嘿……”

        小奎的话,女孩未放在心上。师父用意为何她不清楚,但其为人自己却是了解一二的。

        只是如此,依旧不能释然。

        “我就是下山去找我娘,为什么要阻止我啊?”

        女孩愤愤,这个问题她问师父多次,可始终得不到明确答复。

        最多就是些,这是为你好的,含糊的话。

        “这算什么为我好?简直莫名其妙。”

        “不知道,回家问你婆婆去。今天早上吃啥子呦?我要喝骨头汤。”将话题岔了过去,小奎无所谓的摇晃尾巴,然后又不长记性的上前,脑袋蹭着女孩结实修长的大腿,嗯,这腿真长真直……

        “嘭……”“嗷呜……”

        ……一看就很会踢人。

        一脚下去狗子当即返祖都开始狼嚎了。

        “愚蠢的人类,早晚让你臣服在本大爷的爪下,然后天天给我铲屎……。”

        小奎不无恶毒的诅咒着。

        “婆婆,师父都是一个样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凭什么管我?不就是个幻阵吗?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信我闯不过,大不了不成功便成仁,我意已决,祖师爷来了都拦不住。”

        女孩狠狠说道,进厨房拿了两张烤饼丢进了狗子窝前的饭碗中。

        “饼?”狗子很人性化的苦着脸,“我又不是吃素的,不能总让我吃这个,我要吃肉啊。”

        没有理会狗子的抱怨,女孩目光望向了院外远方,朦胧的雾气中,入云的高山在阳光下渐渐显化,那里便是秉山方壶峰。

        她的师父此时就在那里,布置着为难人的阵法。

        “你们阻止不了我。”女孩心中越加难过,进屋之后端出满满一盘精心膳食,放到了小奎面前。

        “都给你了。”

        “谢谢女菩萨,好人一生平安。”小奎大嘴裂到耳根处,舌头都缩不回去,抱起大碗,呼噜噜吞的飞快。

        女孩心中暗恨,人还不如狗呢。狗给它吃的都知道说两句好听的,你就知道跟我对着干。

        凭什么婆婆说的你就信,我说的就全当是笑话啊。我又没撒谎。

        ……

        两年前,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声霹雳,让青衣掌门殷武慕从梦中惊醒,然后他飞身出门,见一个老妪抱着个女孩跪在东方府门前。

        掌门心神一震,认出这个婆婆是他的恩人,是个杏林高手,救治过自己母亲,有大恩与自家。

        自己也曾赠予信物,称有所求,必涌泉相报。

        怎的这老人家雨夜下跪到此,究竟是有何难处这样反常?

        将老人请入府中,安置好了女孩。老妪凌婆婆便将自家的遭遇告诉了这个少年。

        彼时殷武慕才十六岁,虽然因母亲故去的缘故,作为唯一传人早早接下了掌门之位。

        可无论是业阳城里,还是城外江湖,都只把他当成笑话,鄙夷者有之,羡慕嫉妒者亦有之。

        但就算是他这样的人名扬天下,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至少他有着两个好规矩。并且做到了恪守己道,言行合一的地步。

        如此,在上位者眼中,他便是个值得利用的棋子,比可随意舍弃的炮灰强上一点。

        此二者,一是有恩必报;二是,不违誓言。

        本领低微,却有道义,德不配位,注定活的很是艰难。但是他没有弃道,也没有奔溃掉。

        在凌婆婆看来,这个人人都不看好的小子,或许正是自己能够真心托付的可靠之人。虽说如今,“老实人”三个字已经是贬义,是用来骂人的话了,可婆婆对这个小子的评价,便便还就是个“老实人”,除此之外,真不知道还怎么评价他。

        女孩的母亲跑了,去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方。

        他的父亲疯了,不是被刺激,而是被下了妖法。

        有些话不能说,因为一说就要遭报应,人要么死要么疯掉。

        孩子不能理解,她还太小了。

        凌婆婆不想让她承担不该有的重担。

        她不比寻常,不能一直浑浑噩噩,只要是她修炼生成武学到了高深境界,那些个魑魅魍魉就奈何不得她了。

        她只能自救,别人只能助一臂之力……

        婆婆越说越是难过,可以的话她真心希望自己能够替代这个孩子,左右自己没几年好活了。

        殷武慕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很不可思议,对于婆婆让他收此女为徒弟的请求,他倒是未作犹豫就答应了。

        只是她老人家所说的邪异之事,当真不是臆想?

        如今可是武人的天下,那等妖魔鬼道的东西,光天化日还能作祟?虽说府上就有一只,在旁人看来是妖物的狗子,可是殷掌门非常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有着多大能耐。

        婆婆想了一下,不知如何解释,然后便对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

        然后,殷武慕便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邪魔之力。

        触目惊心,骇人听闻,言辞不能描述诡异恐怖的万一,雷霆,烈火,诅咒,不知从何而来的飞虫,毒蛇,老鼠……

        种种邪异之物,一时间都把那可怜的老人当成了祭品,吞食着,撕咬着。

        天地间的罡气仿佛被吹散,阳光被压制,耳边满是凄厉的呼喊,少年人惊的茶杯掉落,滚烫的热水洒在腿上还不自知。

        好在他反应还是够迅速的,慌忙的将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邪物阴物驱散打死,救下了老人的一命,对她说的话,也不再怀疑了。

        临别时,老人千叮万嘱,在琳儿功夫没有大成时万万不可将真相告诉她,不然……

        老人深邃也无奈的目光,让少年人脊背发凉,他知老人没有恶意,但这件事实在非同小可,不能不重视。

        于是他举起三指,对天立誓。

        老人满意的对他道谢,然后告辞。

        引发了邪咒,这个地方她不能呆了,好在妖人只能感知到她,无法感知到确切位置。

        ……

        “我已尽力而为,自觉做的还尚可,只是忽略一个问题,我青衣派的武功学满了,不能直达宗师自境。还需要沉淀好多年啊,偏偏小丫头等不及了,我也没什么好交给她的了。”

        方壶峰顶,少年人盘膝而坐。

        他便是青衣派的掌门,少女凌琳的师尊,殷武慕。

        让人惊奇,明明是为人师表的人,看起来竟是与徒弟年岁相差不大。

        让人怀疑,他这个年纪,到了可以授业解惑传道的地步了吗?

        也难怪别家前辈要疑心,教授别人前,该让自己先成器才是吧?

        “好弟子,是门派希望,怎能轻易想让。

        别说那妮子心肠不赖,没有背叛。

        她就是真的不讲情义,见利忘义想走,我也要把她绑回来,再怎么不择手段也要留下了。”

        附近没人,一向以侠义正人自居的殷武慕,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

        “不过好在,事情没闹到那个地步。起初我是因婆婆恩情和誓言。而现在,单单为了这人,就绝不退让妥协。”

        就算她恨我,怨我,也不能让她以身犯险,毁了自己。

        殷武慕头疼的揉了揉额头,自己不想让人误会,但没办法。邪法这种东西,诡异莫测,实在是惹不起,惹不起。

        反手,三个晶莹剔透,圆润泛着光滑的丹药飘浮在掌上。

        此人正是假扮做小剑魔司徒长空的骷髅剑客。江湖传闻,司徒家妖剑认主,外人碰触不得。实际上司徒家的宝剑却是从东方家夺走。如今物归原处,而原本的司徒长空,早就丧了性命。

        “若我所料不错,那锁魂洞下的东西定能唤醒镇派至宝,借此至宝之力设下法阵,小丫头你还想出师?美得你,好好修炼到宗师境界,不行的话,就在里面呆一辈子吧。”

        殷武慕越想越是心烦,转过身,山巅下的广场星罗密布,纵横交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棋盘,只是上面摆放的,不是黑白棋子。而是宝剑,令旗,香炉,宝珠,铜镜等物。有的精致,有的古朴,有的寒光烁烁,有的隐有神辉。

        错落有致,隐含道规,有的对立,有的相连。

        不为雅观,殷武慕将一套阵法布置在了场上。

        此阵传承自上古,相传乃是方士时期高人所创,那时候都还没有圣王门,圣王谷都是声名不显。

        只可惜它的精髓之处已然失传,掌门人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按照先人手书记载,可让此地域有着神奇法力,妙用无穷。

        但错了一步,这法阵就不可控起来,如何把握,是怎么个原因和道理,掌门人自己都不清楚,实在是让人叹息。

        次法阵也就是到此为止了,想要参悟更进一步的可能性,完全没有了。

        青衣派百年间,人才凋零,一代不如一代,眼看余辉将尽,能不能死灰复燃都是两可之间。作为根本的内功外功,都快要失传,这次要之物如此,也不甚奇怪。

        也多亏了此代掌门不务正业,对这等旁门左道的玩意儿情有独钟,从自家秘库中翻出了阵法图纸。

        前代掌门,也就是殷武慕的娘亲,都快忘了门里还有这种东西。

        双手挥舞闪动,时而掐剑诀,时而做灵官印,最后一收一定。

        整座棋盘一震,一道波纹席卷蔓延全场,大阵带上了别样的光辉,比之方才灵动了许多。

        “呼!”殷武慕松了口气,缓缓起身。

        “还剩下至宝没有料理,求祖师爷保佑,千万要成。

        妖魔肆虐,弟子没有自保之力,圣王门香火岌岌可危啊。”

        说话之时,殷武慕只是将自己一脉视作了圣王唯一,紫衣派和赤衣派全然没有放在了心上。

        少年人并不恨那两家,虽有大仇,毕竟时间也过去了太久了。如今想到他们就要送命,还有些失落。不过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他殷武慕冷血无情。

        只保护自己一脉便已经要拼尽全力,你们那些人与我门本就没了旧情,我不去报仇已是仁至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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