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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天台寺


几个人追过来了,有拎着刀的壮汉,有挥舞着棍棒的和尚,都喊道:“公义门的贼人来了,别让他跑了!”什么公义门?我来不及解释,看样子这些人也不会听我解释,还是跑路要紧。我在屋顶到处乱窜,下面的人跟着到处跑,有人已经跃上屋顶来追,到处是喊打声,“在那边在那边!”“这儿!这儿!别让他跑了!”

        我跳下屋顶,钻进一扇门,从窗子跳出去,又钻进另一扇窗子,就这样钻来钻去。这个庙很大,我跑来跑去,已辨不清方向,好在后面的人也没有跟上,只听道叫喊的声音。

        我偷偷地翻上一座大殿,俯身在屋顶上,四周人跑来跑去,都在找偷进庙里的贼人,我实在是无路可逃,便轻轻地揭开几片屋瓦,屋顶便现出个洞来,我顺着洞口溜下去,脚下正是一道粗大的横梁,我伏在横梁上,伸头向下张望,这是一座大雄宝殿,横梁下方是巨大的佛像,殿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我娘屋里的味道,烧香拜佛的味道。殿里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我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今天这亏吃得不小,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那个丑陋的疤面人。

        满身的疲累涌了上来,我伏在屋梁上打起了旽,正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咣啷啷大门声响,我激灵一下翻身坐起,却忘了身在何处,身子一歪,猛地向下滑落,正惊着,忽然脚脖子一紧,已被人捉住,一股大力将我重新扯了上来,我伏在屋梁上,扭头一看,吓了一大跳,旁边坐了个人,正冷冷地看着我,那张疤疤癞癞的脸,怎么也错不了。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离他远远的,还没等动作,却见他向着我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此时有人走进大殿,我看见一颗圆溜溜的光头和通红的袈裟,这是一个老和尚,虽然是俯视,依然看得出他很是高大。老和尚胡须花白,红通通地一张脸,样子一点也不像出家人,倒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好汉。他掩好了沉重的殿门,脚步踉跄地走进来,直走到佛像的面前,在蒲团上扑通坐下。

        他双手合十,喃喃地不知嘟囔些什么。突然又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走动,嘴里大声嚷道:“妈逼的公义门,狗屎公义使,管什么闲事!关你们什么事!”这是我第二次听到公义门了,上次是在王家庄,不知这公义门到底是什么来路。

        老和尚转了几圈,向东走了几步,又回头向西走了两步,嘴里喊道:“假的,假的!公义门早完了,完了!完了!这,这必是张恩那厮的诡计,你想骗我,没门!我不怕,我他妈的不怕你!”他的双手用力地挥着,凌乱的胡须飞舞起来,整个人显得十分激动。

        我被他的脏话惊呆了,在我心目中,老和尚都是极为庄重的大师级人物,永远是面无表情、八风不动,就像天心大师,他是离我家几十里外的庙里的住持,那个老家伙大概有一百岁了吧?天心大师长着满脸的皱纹,总是低眉颌,看不出表情,他的嘴里总是念念有辞,说的全是我听不懂的话。可妈妈却好像听懂了,她一个月总会去一两次,虔诚地匍匐在他的脚下,向他诉说着自己的苦恼,求他的赐福。她自己跪拜也就罢了,可气的是,她总是强迫我也跟着跪拜,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拜的?那个老得要命的天心大师总是说要修庙、塑金身、积功德,一向勤俭持家的妈妈就会心甘情愿地送上大把的银两,当我嘟囔着表示不满时,她那胖胖地小手就会啪地一下打在我脑袋上,骂道:“佛爷面前不要乱说话!不知道好赖的小子,我这是替你和招财积德哩!”可我明明看到天心大师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下嘴角,脸上浮现出努力想要掩饰的得意的笑容。

        此时,大殿里的这个老和尚急得搓着双手,团团乱转,不停地走动,嘴里嘟囔着听不清的脏话,突然老和尚一脚踢在柱子上,出一声闷响,他转头指着佛像,怒道:“你笑什么,笑什么!你在笑我吗?笑我收了个混账徒弟?王成,你这个混小子,你偷走了经书,你一走了之,你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公义贴,公义使,我的经书,我怎么办?我可怎么办?”他不断地拍打着双手,气得要命。忽然老和尚用手捂住了脸,双肩开始抽动,难道他竟是哭了?果然,老和尚出呜呜的哭声,看起来极为悲痛,极其无助。我还从未见过这么老的人哭,还是个老和尚,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老和尚哭了一阵子,弯下身子,一手抹着眼睛,扑通坐倒在蒲团之上,怔怔地起呆来。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偷眼看了看那个疤面人,他只是闲闲地把玩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白白嫩嫩的,手指又细又长,他举起双手,眯起眼睛,透过屋顶漏下的阳光,仔细地瞧着,那手在光线的映照下,似乎变得透明起来,他很欣赏地看了半天,才慢慢地放下,不知一双手有什么好看。我向旁边挪了挪,离他稍稍远了一点,感觉更安全了一些,可眼睛的余光还是时常溜过去一下。

        忽听门环声响,外面有人叫道:“方丈!方丈!”老和尚猛地回头,仿似吓了一跳,颤声问道:“谁?是谁来了?”外面人道:“方丈,心平师叔让我禀报你,沙河帮、武行门的武林同道过来了。”老和尚顿时松了口气,用衣袖仔细地擦了擦脸,又将衣服弄平整,咳嗽两声,大声道:“快请进来!”

        不一会儿殿门大开,老和尚忙迎了出去,一行十几人寒暄着回到大殿。老和尚身后又多了四个老僧,这四个和尚个个是眼观鼻,鼻对口,口对心,一派端庄肃穆。又有十来个江湖人士,都是劲装打扮,身上带着刀剑,为的是个精明强干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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