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僧人拜门

韩小山从小到大，只知道谭府很大很大，从来没进去看过，心里有些忐忑。&1t;/p>

        谭家底蕴深厚，是小镇第一世家，祖祖辈辈当中，不知出过多少江湖豪杰，就拿当代家主谭天河来说，一身武学出神入化，一手刀功更是炉火纯青，任他三道九流见了都要尊称一声：谭老爷子。&1t;/p>

        若干年前，谭家长子谭青山有幸被山上神仙看中，成了修行中人，据说曾为宗门立下奇功，一时间更令谭家风头无二。&1t;/p>

        走到谭府外头，看见大门外那两头高大威武的石狮子后，韩小山心里开始打退堂鼓。&1t;/p>

        陈平安这丫的说他娘亲在谭府当夫人，那他怎么不自己来？&1t;/p>

        他娘要是谭府的夫人，他何至于混那么惨？&1t;/p>

        “韩小山，有事？”&1t;/p>

        大门外，一个看起来三十几岁的门房汉子，在少年脸上打量片刻，竟是张口喊出了韩小山的名字。&1t;/p>

        韩小山被门房的问话惊醒，鼓起勇气，上前道：“这位大哥，我来找一位姓陈的夫人。”&1t;/p>

        陈平安的出身和韩小山相差无几，都是父亲早逝，就连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打小便跟着娘亲讨生活。&1t;/p>

        陈平安姓陈，他的娘亲也姓陈。&1t;/p>

        韩小山姓韩，娘亲也是姓韩。&1t;/p>

        “陈夫人？府上哪有这么个人？”汉子皱起眉头想了半会儿，先是摇了摇头，随后使劲摇头：“没有，肯定没有。”&1t;/p>

        谭府上上下下也就七八位担得起“夫人”二字的女人，谁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哪里会冒出来一个姓陈的。&1t;/p>

        “果然骗我。”&1t;/p>

        韩小山心里郁闷，他早猜出陈平安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也许陈平安的娘亲的确在谭府，但是肯定不是夫人，估计就是个当差的罢了。&1t;/p>

        正这么想着，耳边忽然传来汉子一声暗骂：“靠，不会是那个娘们吧！”&1t;/p>

        韩小山抬头看去，只见汉子盯着自己，目光古怪无比，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哥，怎么了？”&1t;/p>

        汉子大手一挥，恼羞成怒道：“咱家府上的确有个姓陈的，不过这娘们简直是个万人骑的烂货！只要看见个男人，不管老的小的都要勾搭一下子！韩小山，你，你不会也被那娘们勾搭过吧？”&1t;/p>

        汉子目光冷，还特地盯着韩小山下边瞅了一眼，拳头紧握，气的咬牙。&1t;/p>

        十四岁也不算小了，韩小山不知道万人骑的意思，不过烂货、勾搭、娘们，这些个不好的字眼，他还是听得懂的。&1t;/p>

        “没有。”韩小山红着脸说道。&1t;/p>

        “真没有？那你打听姓陈的作甚？”汉子盯着韩小山，冷冷道：“别的人咱就不管了，但你韩小山来了  ，咱李二可得好好跟你说道说道！这骚蹄子两年前刚进谭府，倒是老实的很，只可惜没过一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勾搭二公子不成，就开始到处勾搭野汉子，只要是个带把的，花几个铜板她立马就能跟人滚床单，你说贱不贱？真是个下贱货！”&1t;/p>

        汉子李二说到这里，已经面红耳赤，又狠狠吐了口唾沫，气的咬牙切齿。&1t;/p>

        韩小山心里奇怪，他不知道汉子为何气恼此事，更不知道他口中的“娘们”究竟是不是陈平安他娘，但他决定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一定不能告诉陈平安。&1t;/p>

        当儿子的要是听说娘亲是这种女人，还不得气个半死？&1t;/p>

        见汉子越说火气越足，韩小山连忙告辞离开。&1t;/p>

        刚回到家，恰好陈平安吃饱喝足，从厨房里出来，张口便问：“韩小山，我娘给我钱没有？”&1t;/p>

        “没有。”&1t;/p>

        韩小山心里郁闷，面都没见，哪来的钱？&1t;/p>

        他回忆起汉子李二说过，女人是两年前进的谭府，一年前开始和男人勾勾搭搭，而陈平安，恰好是一年前来的小镇。&1t;/p>

        韩小山有些疑惑。&1t;/p>

        “我娘没给我钱？韩小山，真的假的？不会被你私吞了吧。”陈平安狐疑地盯着韩小山，然后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难道我娘也没钱了？不应该啊，那个，咳，过两天你再帮我去找找我娘吧，这两天我就先住你家里了，你可别嫌我烦，等我以后达了，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咳咳，晚饭什么时候吃啊？”&1t;/p>

        “等你走了再吃。”&1t;/p>

        韩小山随口应了一声。&1t;/p>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没准，那个门房李二说的那个女人，还真有可能是陈平安他娘！&1t;/p>

        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天天伸手要钱，可若当娘的手里没钱，该怎么办？&1t;/p>

        韩小山想起汉子那些粗俗言语，面庞不由红了几分，一个当儿子的居然把娘亲逼到这个份上，韩小山很替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忧心。&1t;/p>

        “真小气！”陈平安无语，瞪了韩小山一眼，赌气般说道：“我是把你当朋友才来找你借吃的！换成别人，请我去我都不去！你知道这世上最难欠的东西是什么？黄金难欠，白银难欠，抵不过人情最是难欠！你觉得我陈平安为什么放着别人的人情不欠，非来欠你的人情？！我是把你当朋友，所以才……”&1t;/p>

        不等陈平安说完，韩小山就已经翻起了白眼，自己一个人回了房间。&1t;/p>

        正如陈平安所说，朋友之间才会借吃借喝，哪怕借了不还也没什么，起初韩小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渐渐的他才现，陈平安根本没把他当朋友，而是当傻子。&1t;/p>

        “呃，你别走啊，好了好了，你也穷得可以的，我走便是了，过几天等我娘给我送钱了，我就把之前欠你的还给你，从此以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行了吧？”陈平安无可奈何地说道。&1t;/p>

        提起自己的娘，陈平安就开始眉飞色舞，在这世上，有个娘亲并不算值得骄傲的事，不过在陈平安眼中，自己娘亲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这就值得他好好炫耀一番了。&1t;/p>

        尤其是在韩小山连娘都没有的家伙面前，陈平安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1t;/p>

        韩小山瞪了陈平安一眼：“你能不能别问你娘要钱！你娘挣钱很容易？”&1t;/p>

        陈平安反瞪一眼：“我娘是谭府的夫人！”&1t;/p>

        韩小山冷笑，“是吗？很不凑巧，我去谭府的时候，可没找到姓陈的夫人！”&1t;/p>

        陈平安怒目圆瞪，面庞涨红，似乎受到了羞辱，死死盯住韩小山：“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1t;/p>

        韩小山直视着陈平安道：“听到又怎样！”&1t;/p>

        陈平安狠狠道：“那就绝交！但你不许侮辱我娘！”&1t;/p>

        韩小山冷冷道：“我没有侮辱你娘，只可怜她居然有你这种儿子！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帮我干活，我管吃管住！如果你再向你娘要一分钱，以后别来找我！”&1t;/p>

        “谁稀罕来找你！”&1t;/p>

        陈平安气在心头，说完这话，转身离开，临出门的时候，一脚蹬在大门上，本就老旧的木门嘎吱作响，好久也没停下来。&1t;/p>

        韩小山越想越气，暗恼不已，走过去把门关上，又给反锁住，骂道：“身在福中不知福！”&1t;/p>

        ……&1t;/p>

        陈平安刚出大门，就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老僧人，瞥了一眼，就要绕道走，不料老僧人忽然喊住了他。&1t;/p>

        “这位小施主，韩小山施主是住在这里吗？”老僧人一张口，就喊出了韩小山的名字。&1t;/p>

        陈平安奇怪道：“你找韩小山做什么？”&1t;/p>

        老僧人笑道：“韩小施主与老衲有些缘分，”说完这话，僧人顿了顿，先看了眼韩小山的院子，他刚才已经打听过，十四岁的少年，捧着几把剑，镇上百姓一听，就猜到是韩小山，也只有他这么一位少年铁匠才会抱着好几把剑在街上转悠。&1t;/p>

        僧人问道：“小施主刚从韩小施主家里出来，可是他的朋友？”&1t;/p>

        陈平安一听这话，便一肚子火气，没好气道：“狗屁的朋友！我把他当朋友，他可从不把我当朋友！”&1t;/p>

        老僧人哑然失笑，心里虽说奇怪，但也看出陈平安只是气在心头，所说之话，当不得真。&1t;/p>

        “小施主先消消气，再过三日，韩小施主他……”&1t;/p>

        僧人说到这里，心里头有些无奈，顿了一顿，最终还是说出了实情，道：“韩小施主他只剩下三天可活了，你既然是他朋友，到时候帮他操办一下后事吧。”&1t;/p>

        陈平安目瞪口呆。&1t;/p>

        ……&1t;/p>

        砰砰砰。&1t;/p>

        小院之中，敲门声响了起来。&1t;/p>

        韩小山料想又是陈平安，气道：“没人！”&1t;/p>

        门外安静片刻，传来一声轻咳，那人略有些尴尬道：“小施主，是老衲。”&1t;/p>

        老和尚？&1t;/p>

        韩小山愣了一下，打开门后，看着出现在面前，身披袈裟的老僧人，顿时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家在这儿？”&1t;/p>

        老僧人摇头苦笑，道：“老衲又不是神仙，怎会知道小施主住在这里？只是一路走来，本想化些斋饭，放在平时，这也不是难事，如今天下太平，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可是今日奇了怪哉，老衲一连敲了七八户人家，家家户户房门紧锁，事后老衲才想起镇上来了神仙中人，这些施主怕都是去看神仙去了。”&1t;/p>

        老僧人所说不假，只是留了一句没说，因为早些时候碰到了韩小山，看出他命不久矣，再加上别人都跟着神仙走，韩小山却反其道而行，僧人对他印象很深，这才摸上门来。&1t;/p>

        韩小山请老僧人进门坐下，等他把话讲完，才道：“大师，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做点吃的。”&1t;/p>

        韩小山钻进厨房，卷起袖子，破天荒的做了四道小菜，都是素食。&1t;/p>

        佛门向来与人为善，韩小山这些做老百姓的也都不会吝啬，反而谁家里若来了和尚化缘，都要当成一件喜事，与人炫耀一辈子都不嫌多。&1t;/p>

        做好饭后，两人相对无言，僧人吃起饭来，好像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饭前先是双手合十，诵了句佛号，这才开始动筷。&1t;/p>

        他进食之时，目不暇视，脊梁直挺，十分郑重。&1t;/p>

        韩小山看得古怪，不觉间也郑重起来，一顿饭吃的格外沉闷，吃完以后，韩小山才问道：“大师，你叫什么啊？”&1t;/p>

        老僧人闻言，笑了笑，说话之前，先把筷子放了下去，这才道：“老衲法号宗铭，来自悬空寺。”&1t;/p>

        “嗯，原来你是宗铭大师啊。”韩小山笑笑，只觉得这位大师十分和善，让人倍感亲切。&1t;/p>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自己家里来了个老和尚，更能当成是宝贝疙瘩。&1t;/p>

        佛门中人，都是大吉大利之人，至于悬空寺，虽然素有佛门圣地之称，韩小山却是从未听说过的。&1t;/p>

        他更不知道“宗”这个辈分，在当今佛门已经算是老祖宗了。&1t;/p>

        老僧人闻言，微微一笑，注视韩小山良久，心里叹息。&1t;/p>

        先前被韩小山撞了一下，老僧人一眼看出他三世善恶，前世，今世，下一世，韩小山皆算得上善人，却世世年少夭折，连十五岁都活不过去。&1t;/p>

        老僧人心中不解，天道莫非也有不公？还是这韩小山乃是拂逆了天道之人？&1t;/p>

        他找上门来，其实未尝不是为了一探究竟，可惜看来看去，也看不出韩小山的活路在哪里。&1t;/p>

        不知过了多久，僧人问道：“小施主，你可愿皈依我佛？”&1t;/p>

        韩小山连忙摇头，“不愿意，不愿意，我还要娶媳妇呢。”&1t;/p>

        他笑了笑，皈依佛门当和尚？死也不干，要不然怎么对得起去世的娘亲？&1t;/p>

        僧人被韩小山逗笑，只是笑着笑着，便不笑了。&1t;/p>

        神仙看人，看资质，再看心性，不问出身。&1t;/p>

        僧人看人，却是先看心性，再看出身，不问资质。&1t;/p>

        神仙看的是有没有成就大道的根骨和毅力，只要有了这两样，任他王侯将相还是寒门乞儿，皆可收来栽培。&1t;/p>

        僧人也看心性，心向我佛，便可塑造，心离我佛，不可强求。&1t;/p>

        只是除了心性以外，他们还要看看出身——此出身非彼出身，而是一看三世善与恶。&1t;/p>

        前世，今世，来世，是为三世。&1t;/p>

        三世之内，善恶相抵，得出的结果，才是僧人所谓的“出身”。&1t;/p>

        在僧人眼中，韩小山三世为善，根骨清奇，心性也相当不错，乃是一等一的佛门奇才。&1t;/p>

        只可惜，韩小山不想入佛门。&1t;/p>

        他若不入佛门，老僧人怎敢拂逆天道，替他改掉命数？&1t;/p>

        即便入了佛门，老僧人想为韩小山改命，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1t;/p>

        不知多久，僧人叹道：“小施主不入我佛，此乃天性使然，可惜天道如此，你没有选择啊。”&1t;/p>

        韩小山不由笑了，暗想：“没有选择？哪怕不做神仙，我也不能当和尚啊，这不就是我的选择？”&1t;/p>

        只是笑着笑着，他心头忽然有些悲哀，不知因何所起，就那么的沉默下来。&1t;/p>

        天道如此，你没有选择。&1t;/p>

        很多年后，韩小山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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