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一百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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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可还记得孩儿先前说过的异人?”苏雪禅的语气中难掩惊异, “孩儿方才知道, 那就是应龙神!他说欠我一个人情, 孩儿完全可以……”
“不妥!”苏斓姬轻声斥道, “他是什么身份, 你是什么身份!他是高高在上的上古龙神, 与五方帝君平起平坐,芸芸妖仙皆要恭敬一声应帝, 而你只是青丘狐族的一个王裔罢了,如何保证他能记得这个无足轻重的承诺?”
苏雪禅被斥责一番,却不心灰意冷, 只是缓声道:“母亲, 应帝金口玉言,怎能不记得他自己说过的话?既然有如此外援, 又何必让您与父亲一力承受神人国的压力?我想, 瑶池宴毕,孩儿便能去找他说道此事。”
“这……”苏斓姬气急, 却不防被苏晟在桌案下轻轻按住了手。
“狐王与狐王妃感情亲厚,真是羡煞旁人啊。”一旁有仙捻须笑道。
苏斓姬还未开口回话,侧座钦原王便不阴不阳道:“两位不仅感情亲厚, 几位子女亦是良才美玉,确实令人艳羡。”
黎渊轻击玉案的指尖微微一顿。
苏晟不动声色:“说起儿女……今日怎么不见钦琛王子?”
钦原王扯了扯嘴角, 钦原王妃忙道:“小孩子调皮, 一不小心就磕着碰着了, 让他在家休养休养也好。”
苏斓姬莞尔一笑:“这倒是, 小孩子有时不知克制,确实容易磕碰着。”
那边席上机锋打个不停,这边苏家兄妹也在私下议论纷纷。苏寒波和苏星摇都是少年脾气,苏纤纤和苏惜惜更是家中一对掌上明珠,因此对刚才纹川所说恶言仍心有不甘,忿忿不平。
“兀那鼠辈,说的着实不是什么人话,”苏寒波小心替苏纤纤擦去毛发上沾染的果汁,“活该让应帝一箭穿心。”
苏星摇亦冷笑:“只可惜死不了,平白受罪罢了。”
座下斟酒的鹤童吐吐舌头,悄声插话道:“各位金枝玉叶可是不知道罢,不死国民虽有神异本领,可偏偏惧水。自应帝出世以来,天下雨露润泽,唯他一国愤恨至极,旁的都还好,就是于子嗣上……”
“凡天下众生,长生须得靠修习大道,参悟心音,此国人偏生注重子嗣繁衍,当真奇怪。”苏寒波不由皱眉。
“这不奇怪,”苏雪禅摇头,“不死国民得天独厚,无需修习也能与长生无异,自然看重子孙后代。”
小童道:“殿下说得很是,所以此次不死国才要顶风而上,就是为了来……来见两位王女一面。”
“见我们?”苏纤纤不屑将一枚枣核吐在案上,“想让我们过去干嘛,给他们生崽?”
“纤纤!”苏雪禅哭笑不得,“小孩子怎能说这种话?”
“不过,那纹娥竟然敢直呼应龙神……”
“近百年来,神人国士气骄狂,早已不将一些上古辛密放在眼里了,”苏雪禅苦笑道,“纹娥乃不知者无畏,可以理解。”
说话间,金乌西沉,云霞漫天,已有几位仙人自宴席中告退,另一群来客自云海处遥遥飞来,苏雪禅见云中蟠龙纷纷引颈吐气,便猜是应帝要于此时离席。
他翘首以待,果然于不多时后见到了缓步踏出的黎渊,仙人无拘无束,其间并没有凡人那些引来送往的规矩,所以应帝的离去固然引人注目,但也没有什么人敢如何议论。
苏雪禅心头一紧,急忙站起来道:“应龙神!”
诺大的流水宴席,一时间鸦雀无声,四下寂静。
他的举动无疑是逾越冒犯至极,苏寒波等眼珠子都瞪圆了,但眼看应帝要走,他也顾不得许多,只能一撩衣袍,从席间跨出追赶。
黎渊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着这只冲他一路跑来的小狐狸,浓黑眉梢一挑,在云雾缭绕间显出自己的真容。
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已经不见了,他的容貌于英俊中带着一丝邪肆的杀意,深邃眉宇下的眼瞳犹如两汪金泉,他淡漠道:“何事?”
殿内仙人神色各异,苏斓姬几乎要把一口银牙咬碎,举杯欲饮的西王母微微叹息,将杯子里的酒随手泼在了地上。
“既是宴饮,那便让凡间也沾沾这喜气吧。”
而这边的苏雪禅无知无觉,依旧痴痴望着他完好无损的脸庞,脑子里早就混成了一团浆糊,连事先想好的说辞都抛到了爪哇国,良久才磕绊道:“不知,不知应龙神是否还记得当时答允我的……”
黎渊点头:“寿诞结束后,你可至东荒海来寻我,报上名字,自有龙仆接引。”
苏雪禅看着他,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慌乱道:“谢谢您,再……再见。”
黎渊漠然转身,三百蟠龙腾云驾雾,自云间拉起应帝的车辇,向着东方呼啸而去。
“你太冒失了!”回到青丘王宫,苏斓姬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知不知道应帝是……”
苏晟在一旁轻咳。
苏雪禅低头:“孩儿只是见他要走……”
苏斓姬狠狠瞪了一眼苏晟,复又转头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在结束后去东荒海找他,”苏雪禅道,“他记得的。”
苏晟在一旁道:“应帝喜怒无常,向来视天下生灵于蝼蚁尘埃……我知你忧心青丘,但阿禅,你这样实在太过冒险。”
“可他既然已经开口,那你现在就去一趟吧,”苏晟叹气,“近来以不死国为首的神人确实动作频发,能有个倚仗,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斓姬静默着,半晌才起身道:“备避水兽,去东荒海。”
东荒海与北海南海等不同,乃是陆上海泽,原为一片荒漠,自应龙临降,曳尾划江,把此处生生化作泽国,又布下大雾,上浮龙宫,寻常人等难以进入。此时,苏晟便带苏雪禅携侍卫乘避水金睛兽前往东荒海,去兑现应龙的承诺。
自进入东荒境内,目力所及之处皆为白茫腾雾,风吹水响声不绝于耳,苏雪禅一眼望去,竟看不到水天相接的尽头。
“应帝脾气古怪,阿禅,你千万小心,切记不可惹恼了他。”苏晟谆谆教诲。
“是,父亲,”苏雪禅一点头,“孩儿知道。”
避水兽一路疾行,一行人很快便能看见巍峨龙宫隐在朦胧雾气中的轮廓,苏雪禅从两人高的巨兽身上一跃而下,前方已有身着玄黑甲衣的龙卫持戟而来,升起千米宽阔的海石路面,拉开重重数人高的沉重宫门。
眼角有扇鳞纹路的龙女鱼贯而出,都是姿容艳美,袅娜婆娑之辈。为首一人对苏晟和苏雪禅行礼道:“青丘贵客,龙君恭候多时了。”
苏晟将手轻搭在苏雪禅的肩头,“去吧。”
苏雪禅跟着龙女踏过玄金与黑玉相交的光滑砖石,穿过一重又一重门廊,在漫天琉璃色的鲛绡垂帘里行走,好似陷在黑夜与云霞的间隙之中。
“奴名辛珂,”前方目不斜视的龙女轻声道,“龙君这几日旧伤复发,心绪难宁,还望贵客千万担待则个。”
“不敢当,”苏雪禅回道,“敢问辛姑娘,龙君的伤势如何了?”
辛珂摇头:“都是陈年旧伤了,奴也不甚清楚。”
说着,她示意前方持着金罗扇的侍女拂开层叠幔帐,将凝脂如云的玉屏一一推开,自己则侍立一旁,再不言语。
苏雪禅轻吸一口气,略微汗湿的手指在身侧绦环上使力捻过,只是略微停顿了一瞬,就缓步踏入了眼前的房间。
——房间空旷而简朴,同殿外的大气堂皇的富丽摆设形成鲜明对比,黎渊就倚在一张宽大玉座上,对着面前的棋盘愣怔出神。
他的面容冷峻深邃,浓长的睫毛遮掩着流金的瞳孔,身上半披着一袭黑色外袍,露出一片伤痕密布的结实胸膛,波浪般起伏的乌发用螺金锦带束起。他漫不经心又冷漠不语的样子活像一只高傲的猛兽,雍容卧在锋冽的冰雪中。
苏雪禅的目光难掩欣赏和爱恋,一颗心也囫囵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咽了咽嗓子,低声唤道:“龙君。”
黎渊漠然:“坐,说说你的要求。”
苏雪禅酝酿了一下措辞,方鼓起勇气道:“我恳请龙君,希望您能出手威慑不死国,让其知难而退。”
“哦?”黎渊抬起眼睛,虽然还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听起来,青丘倒是与此国神人渊源颇多。”
“是,”苏雪禅苦笑,“不死国人丁凋零,垂涎我青丘子嗣许久……龙君此次出手解围,雪禅感激不尽,但神人素来蛮横无理,他们奈何不了您,怎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所以……你这是在向我问责?”黎渊两指一松,将一枚雪白棋子清脆摔在棋盘中间。
他微眯着双眼,语气喜怒不定,苏雪禅浑身一凛,不知道自己哪里触怒了这头浑身逆鳞的龙神。
“在下岂敢!”他急忙站起,对黎渊躬身道,“只是……只是希望您能……”
殿内的空气缓慢流动,好似在一瞬间化成了什么凝滞粘稠的液体,苏雪禅汗如雨下,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恰当的措辞。
黎渊冷冷地盯着他。
“……只是希望您能出手相助,”半晌,他终于泄气,“神人势力日益庞大,不断有妖族属地被点滴蚕食,沦为其奴役下部……在这个当口,就是青丘也要避其锋芒,自敛羽翼……”
黎渊讥笑一声:“仅过千年,昔日在逐鹿大地上争雄的妖族就已经懦弱畏缩成了这个样子……”
苏雪禅如刺在背,他想要辩解,但最终只是沉默。
良久,他方听见面前的男人道:“也罢,我伤势未愈,妄动元气也不是明智之举,你可以住在这里,期间神人若是有动作,你随时可向我转述你族的消息。”
苏雪禅心下一松,知道这便是及其宽厚的条件了,他如释重负,带着点隐秘细微的欣喜道:“多谢龙君恩泽。”
辛融手持一叶果盘款款从远处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捧杯的侍女,她对苏雪禅笑道:“殿下,请用些时令鲜果吧。”
那果盘盛放得五彩缤纷,瓜果甜香扑鼻,每一颗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表面像是抛光了一般发亮。
苏雪禅忙道:“多谢辛姑娘。”
这时候,另一个年幼侍女从辛融身后拐出来,想要将酒爵放于桌上,却不慎踩到什么,手臂一歪,那一泼酒液便从杯中倾洒而出,幸得苏雪禅眼疾手快,将一摊家伙事猛地移开了,但剑穗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几点。
辛融脸都吓白了,急忙回手一下扇在小侍女脸上,苏雪禅“唉”了一声,但小侍女如剥壳鸡蛋一样细嫩的脸上还是立即浮起了四个红指印。
“不用打她,”苏雪禅伸手劝阻道,“只是一个剑穗罢了,怎么就要打孩子?”
辛融回身道:“殿下心地仁慈,但殿下却是不知,这若是龙君,她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奴打她是为了让她长记性,省得日后做事总是这样毛手毛脚。”
苏雪禅道:“那也不必如此……”见小侍女眼角含泪,便又从果盘里挑又大又好的鲜亮果子塞进她手里。
辛融复又躬身赔罪:“殿下的穗子可是污了?交予奴,让奴为殿下清洁干净吧。”
苏雪禅转念一想,依言解下剑穗,“那便劳烦辛融姑娘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在不死国境内,纹川正在内室外焦急等候。
他淬黑皲裂的胸膛上嵌着一块红如磷火的伤疤,那是应龙在瑶池玉宴上给予他的伤口,虽然内里已经痊愈,但这个伤痕却再也去不掉了,远远看着,就像是一条赤红的蛭。
内室里只有两个人。
青年随意坐在地上,他挽起华贵的衣袍,拿着朱笔在面前的破旧地图上点划着什么,他身前的女子穿着深浅不一,流光溢彩的紫裙,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犹如闪动的河泽。
“东西拿到了?”他停下笔,端详着图上的某一个空白地点。
女子点点头:“拿到了。”
青年呵呵一笑:“你出手,我自然是放心的。”
“那钦原一族可是找你许久了,”女子声音柔和,“你就不打算给他们点什么?”
青年笑容微敛:“区区一点龙血,这帮蠢碌还想要我许诺给他们的报酬?”
“你自己掂量着吧,”女子轻叹一声,“但愿你说的东西能有用。”
青年面色沉沉:“那你不必怀疑,此次必定会成功。”
女子沉默了一会,方才轻声道:“也罢,我且去了。”
青年也不回答,只顾眯着眼睛,撮起指甲小心拔朱笔尖的浮毛,拽了三四次,那根横生出的浮毛非但没有被拔去,反而沾了一手的朱墨。青年呼吸骤乱,猛地甩手狠狠将笔砸在一旁的墙壁上,直摔得笔杆碎裂,墨滴四溅。
他余怒未消,一把拉开内室的门,将怀中锦囊重重掷给站在门口的纹川,“把这个给青丘,此事就算完了!滚吧,再不要来打搅我!”
纹川碰了一鼻子的气,但也不敢打开锦囊看看其中内容,只是依言让人将锦囊连夜送往青丘。
——果不其然,青丘对不死国的封锁,第二日就逐渐消解了。
不死国君王得意非常,他站在庭中前些日子纹扈惨死的地方,兴高采烈地对所有人大声赞叹:“国师果然是神通广大啊!”
春生碧树,桃花千尺。
苏斓姬坐在青丘宫最高的玲珑塔上,手中握着那个打开的锦囊。
里面剑穗雪白,流苏珠玉莹莹生光,旁边还盘着一朵半开的天青玉兰。
苏晟站在她身边,沉默看着远方连绵青山。
“一转眼间,阿禅好像就长大了。”苏斓姬喃喃道,“三百年的时光,真是弹指即逝……”
苏晟道:“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在应龙宫中安插棋子。”
苏斓姬白玉般的脸庞上泛起一丝嘲意,“昆仑西王母闭门不出,九天之上置若罔闻,我原以为,应帝那里会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他们是怎么找到阿禅那里,还拿走了他的贴身旧物的?”
“非常有效的威胁,”她的声音低哑得近乎呓语,“他们拿她唯一的儿子威胁我,我确实害怕了……”
千年前的时光,她们一同手植下的那株天青玉兰,雪衣如竹的少女掠过漫天散落的绯色霞光,眉目温柔,如玉指尖轻轻理过她的鬓发,为她簪一枝盛发桃花。
“臻臻。”
——“……阿姐。”她在陷在深深的回忆中,不禁也出神回道。
后来,阿姐被族中指婚,嫁与年轻的狐王,那样颜色似火的嫁衣都压不住她眉宇间如玉的光华,而她只得站在一旁,任由阿姐松开自己的手,走向未知茫然的远方。
再后来……再后来,阿姐在生产中遇到不测,生下孩子后缠绵病榻三日就去了,而自己尚在千里之外为她求药,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等自己匆匆赶回族中时,只能看见抱着襁褓幼儿,身受重伤的苏晟,还有一树孤独绽放,孤独凋零的玉兰花。
“我没能保护好她,不能连她的孩子也保护不好。”苏斓姬道,“夫君,你会怪我一意孤行吗?”
苏晟深深叹了口气,温柔回道:“不会,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苏斓姬的笑容掺杂了几分忧郁:“我看不透天机,也猜不透圣人心中所想……如果劫难真得将至,那我还能把阿禅藏到哪里呢?”
“这要看是谁的劫难,”苏晟将手按在她的肩头,“臻臻别怕,事态未必就糟糕到那种地步了。”
苏斓姬垂下双目,看着掌中的剑穗,“但愿如此吧。”
“殿下!殿下!”辛融一头撞进苏雪禅的练剑的临水露台,急得脸颊煞白,“您的剑穗……”
没了剑穗压在后面,这几日他只得另系一个权当代替品,此时见辛融焦急神色,苏雪禅收拢剑锋,回头看她,“怎么了?不用着急,慢慢说。”
“您的剑穗可是被您自己拿回去了?我方才就放在屋中,谁成想却不见了!”辛融眼眶通
红,“奴……奴罪该万死……”
苏雪禅愣了一下。
那剑穗是他生母尚在世间时为他编的,在他练剑有所小成时,苏斓姬将他唤到室内,从锦匣中珍而重之地取出系在他剑鞘上,将每一缕坠下的流苏都理得整整齐齐,对他晏晏笑道:“剑乃锋锐之物,若不小心,则有伤人害己之患。此物系在你剑鞘之后,是为了时时刻刻警醒你,凡事留存一线,落剑时亦要坠着一分。”
如此重要之物,现下竟然不见了……他心下焦急,但终究不能为身外物责怪眼前人,只是温言道:“无妨,一会我再去找找,只是一个穗子罢了,别急。”
一想到辛珂现在还负伤卧榻,他不禁问道:“辛珂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辛融低声道:“劳烦殿下挂心,姐姐就快好了。”
苏雪禅正再要宽慰她几句,但见远处海面风卷残浪,水雾如霜雪弥散,自中央现出黎渊的身影。
“龙君!”他的心中除了惊喜,更有一腔幽微难言的秘事,“您……”
黎渊看也不看他,扬手便扔来一物,苏雪禅急忙伸手捞住,却是自己丢失的剑穗!
“自己的东西自己看好,”黎渊盯着辛融簪环颤颤的发顶,“没有下一次。”
这时候,辛融早已面色惨白地跪在了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一下。
黎渊淬金龙目中厉芒闪动,压着隐隐的暴戾煞气扫过辛融的身体,黑袍如波浪涌,转瞬间便消失在了重重水榭之后。
辛融抖如筛糠,汗如雨下,一时间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快起来吧,”苏雪禅见黎渊走远,急忙俯身将辛融拉起,“已经没事了。”
见辛融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苏雪禅不由道:“你们就这么怕他?”
辛融苦笑道:“殿下确实有所不知,龙君光是脾气不好,手段雷霆也就罢了,奴刚到龙宫的那段时候,他日日将自己锁在千丈海渊之下,东荒海翻覆了整整三月有余,龙啸声大得像打雷一样,路过临水楼阁,都能看见血水碎肉从海渊下面一团一团地涌上来……句芒神君亲自前来,说要替龙君拔除体内旧疾,龙君也只是让他滚开……”
辛融嗓音干涩,“龙君这样折磨自己,连性命都可以不顾了,奴这样的小人物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怕有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触怒了龙君。奴……奴也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啊……”
苏雪禅也沉默了。
春光融融,白浪如花,可少年的心却在这样和暖的日光下苦涩地缩成了一团,梗地喉咙发紧,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龙君在少年之时,曾有一位海誓山盟,许定生世的爱侣……后来他因故身亡,龙君也识海重创,至今未愈。”
——“你难道忘了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在不周山,在东荒海,我带你去看扶桑和建木……你是我的命,是我的半身……
——“……句芒神君亲自前来,说要替龙君拔除体内旧疾,龙君也只是让他滚开……龙君这样折磨自己,连性命都可以不顾……”
——“我爱你,菩提……别走……”
他松开了扶着辛融的手,每一次漫长的呼吸,都像是把混合着酸涩和妒忌的苦水咽进腹中。
“不用怕,”他听见自己对辛融轻声道,“龙君……也只是个为情所困的痴人罢了。”
纹川关切地看着纹娥,她体内的盎然生机此时已经完全黯淡了下去,龟裂肌肤下涌动炽热的流光也逐渐趋于灰白,她就像一捧被强行点燃的火,虽然还能缓慢燃烧,但内里已经完全被潮湿的梅雨浸透了,稍有不慎,马上就会不支熄灭。
桂竹之毒,最能灼烧心脉,中毒者就算没有在前期被耗尽心力而死,也会在接下来的短暂时日中灯枯油尽,蒸发干身体中的每一丝活血。幸而不死国神人火力旺盛,能暂且与桂竹之毒相抵,但长久下去,恐怕状况就不甚乐观了。
遥远前殿幽幽传来一阵钟鼓之声,隐约还能听见众人欢声笑语,纹娥轻阖的眼皮微颤了几下,忽然勉力道:“大兄……我听见了……前殿是否宴饮正盛?”
纹川急忙道:“且不管那些,你专心养病就是。”
纹娥昏昏沉沉,连一个笑模样都做不出来,她气若游丝:“那大兄……怎地不去呢?”
纹川心头苦涩,轻声道:“大兄不去,等你好了,大兄带你去。”
纹娥勉强睁开眼睛,只觉眼前火星直冒,再想睁得大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后背已是冷汗直流,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唯有唇齿间嗫嚅作声,嘘嘘直响。
纹川看着妹妹变成这样,心头实在有苦说不出。娥媌靡曼,妖好也——这是母后对纹娥所抱的最大期望,她虽然恨着神人国,恨着夺去她一生幸福的父王,但她毕竟还是一个母亲,一个唯独会对亲生骨肉软下心肠的女人。
他的妹妹没有别族王女那样的雪肤花颜,鹂啼娇音,可她在自己心里永远是那个高傲尊贵的小公主,他要妥善保护的血亲。
然而现在,她病了,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人下了毒……纹川深深攥起拳头,目光中溢出慑人的杀意。
“兄长……”纹娥感觉到纹川的情绪起伏,不由缓缓开口,“你别管我了,去宴会上面见父王吧……”
“我听着……那里热闹得很呢……”她的面上浮起一个虚幻的微笑,可随即又咬紧了牙关,“父王真是……一点都不在乎我啊……”
纹川拿过一旁湿布,动作轻柔地擦了擦她额上的汗珠,“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病吧。”
纹娥摇摇头,吃力道:“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纹华……你不管他,谁知道他又会闯出什么祸来……”
纹川哭笑不得,“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兄长一天到晚地看着他。”
“他确实不是小孩子……”纹娥嘴唇蠕动,眼中流露出讥讽刻毒的光,“但他那个见识短浅的母妃,倒是一点都不肯安分……”
“好了好了,”纹川见她又要拗着性子犟,只得哄劝道,“那大兄就派人去前殿看一看,好不好?”
纹娥闭目不语,心中却是难安。她虽然中毒在榻,但毕竟余威犹在,兄长手下的耳目也能任她驱使,自然对后宫里私下进行的小手段心知肚明。她被人暗害之后,兄长的心思就再难放到朝政上,能在这时见缝插针算计人的,也只有纹华那个不甘寂寞的母妃了。
她绝不会让任何人阻拦在兄长坐上王位的道路前,哪怕是再小再不起眼的障碍,她都要亲手粉碎才肯安心。
“兄长……”想到这里,她心潮难己,也顾不得身体不适,就要挣扎着伸手抓住纹川身侧垂下的袖角,“你不会忘了答应我的事吧……”
“别乱动!”纹川急忙将她的手按下,他看着纹娥哀求期盼的神情,继而郑重道:“兄长既然答应了你,那就必然会兑现承诺。”
得到了他的肯定,纹娥这才安心闭起眼睛,纹川盯着她放松的神色,斟酌着愧疚道:“但是大兄……大兄还未能惩治下毒的凶手,洪荒毕竟还不是不死国的一言堂,谯明山众得知消息,竟早早逃进其他山系躲避,仅有数百腿脚不便的老弱伏诛……”
“是刻意为之,”纹娥虚弱道,“还是巧合?”
“谯明山确有少量桂竹存世,”纹川眉心紧蹙,“但上贡珍品,不可能不率先试毒;入宫的关卡检验,也不能让这等毒物轻易进来,更不用说呈到王女的案前。”
纹娥近乎哀叹道:“这么说,是内忧外患,里外都出问题了?”
“涉及太多太广,大兄也不能一下将与此事有关的奴隶尽数杀光,”纹川摇头,“国库中拿来的仙草紫芝等也无甚大用……大兄一定会找到办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正说话间,传到纹娥宫室中的隐隐哄笑喧哗声却一阵更比一阵强,其中依稀还掺杂着什么鸟兽的模糊啼鸣。不死国王宫重重开阔,面积极大,前殿离纹娥的寝宫间还隔着两进亭台楼阙,其间更是有无数花圃泉林,纵使神人气力深厚,气贯长云,也不能如此……
纹川忧虑地向外看了一眼,纹娥轻声道:“兄长,你先去看一眼吧,我这里不妨事的。”
纹川摸了摸她的鬓发,起身便走向室外。
“纹华究竟在做什么,”他一边步履匆匆,一边问身边下属,“怎的阵仗如此之大?”
“回禀主上,听说三王子殿下的谋士想了一个新奇点子,现在正在同诸国国君玩笑赏乐。”
纹川眉头深深皱起,他不再说话,只是加快脚步,径直向前殿赶去。
总觉得……不太妙。
他想了一想,又开口道:“纹华想了个什么点子,你可……”
——话未说完,前方便传来一声惊天怒啸,妖力在瞬间如沸海翻腾,以前殿为圆心,海啸一般向四周震荡而去!
纹华身侧神人一时不察,被那股力道当胸打得横飞出去,重重掼在云石路面上。
“都退下!”纹川一声怒喝,祭起防身法器就向前殿掠去,眼见一只斑斓巨鸟冲破天顶,于阴云密布的苍穹展开硕大双翼,他心中更是焦急:“王卫何在!还不速速前来护驾!”
那飞在苍穹中的奴隶上身人形,满面是血,下身与巨鸟相连,怀中依稀抱着一个人形,他凄厉长啸:“你们这些枉为人子,集万世劣骨于一身的孽裔!你们的死期就算不在今天,也在不久的将来!”
纹川倏然怔愣。
面色苍白的少女于昏暗暮色下放声狂笑,声如春雷,目似火烧,她在临死前的孤注一掷就像冥冥中轮回的预言,同今日奇异地重叠在了一处。
——“你们迟早会灭亡在自己轻贱蔑视的妖族手中,就算不是现在,也在不久后的将来!”
他心头一滞,手上的动作竟在刹那间凝固在了半空中,在这个紧要关头,国师厉喝一声,出手就是一招极其浩大的如龙狂风!
风声厉似雪刃,仅仅一个照面,就以势如破竹之力将那只巨鸟生生贯穿,血泼天际!
纹川瞠目结舌,他看着赤血如霞,驱散滚滚阴翳,将如海天光倾泻在一片废墟样的宫室残垣上,而年轻的国师袖袍飞扬,站在其间,仰首看那丝轻羽幽然靡落在地面。
他忽然想起瑶池宴饮上仅见过一面的应龙。
“遣返诸国国君,所有不死国的王裔,随我去密室商议要事——”国师转过身来,冰寒似雪的目光掠过一旁站立的纹川,“——包括病重的纹娥。”
黎渊在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砖上仰躺了半晌,面无表情地望着天顶上四颗硕大明珠,过了许久,他才伸手按住额角跳动不停的太阳穴,从地上勉力坐起,凝神望着半开的石门。
这么说,是自己又挣断了铁索,并且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跑到了这里?
他撑着手臂,缓慢从地面上站起,半睁着金瞳端详那一人多高的落地大柜。
厉刑之狱仅分上下两层,上层是无尽的虚空与黑暗,唯一的光亮是往来呼啸如饿虎群狼的五刑残杀之风,上面闪动的皆是天下锋刃的似雪寒芒;下层是堆积如山,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尸山血海,尽是古往今来覆没在此处的凶徒恶煞。但凡有活物在下层待足超过十息的时间,就有涌泉阴火漫天扑上,将仙骨成灰,九窍俱融,化成无边朔风中的一抔黄土。
他每日用来消磨时光的书册都是从刑狱下层中寻来的,在抹去字迹之前,它们都是珍贵的口诀奥秘、不出世的仙山图谱……但那些对黎渊而言,基本同垃圾无异。
现在,这一本本破旧枯黄的帛页,都是他横在心间不可愈的伤口,是他蘸着自己的血书写而成的剖白。他重返尘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年弹指一瞬”,其实不是的,这一千年是他活过最漫长的一千年,可他一想起自己今后就要在失去爱侣的世界度过十个千年,百个千年,乃至万个千年,这近似一瞬的痛苦磨难,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摸着胸腔下方一点狭窄的疤痕,唇边艰涩的笑意转瞬即逝,他伸手抚上面前册册凹凸不平的薄脆书脊,黑玉长柜上顿时溢出星星点点如水波一般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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