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一百零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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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个日夜, 苏雪禅都在思索一个问题。
黎渊曾用一种亲昵嘲笑的语气问他,世上有多少非黑即白之事, 他嘴上不说,可心里依然固执地认为, 纵然黑白的界限也许会因为种种缘由而模糊, 可两头终点的大是大非依旧是无法置换改变的。
……是他想错了吗?
封北猎为中原一脉的人族折辱摧残十余年,由他开始, 与道门相争的魔门意识到了异族血脉可能拥有的巨大价值与潜力, 逐渐将目光投向非人的群体。而人皇帝鸿氏也不知出于何等原因, 从未过问过这种事情, 任由其下部属放肆。再后来,就是这些为了杀人灭口的魔门联手,不慎引来九黎君主蚩尤,又在临死前怀着一腔不甘怨怼,将他引至盘古脐, 仅用区区几条人命, 就将整个洪荒的命运带到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上……
从蚩尤跌落人间至秽之地的那一刻起始, 命运镶嵌在世界身躯上的轮|盘终于出一声濒死的呻|吟, 用万物众生的血和泪作了浸润齿轮的热油, 转动着驶向毁灭的终结。
天空熊熊燃烧无边的火光, 地上交颈缠绵一对亡命的鸳鸯, 膏壤震动, 苍穹不平, 盘古脐出颤抖的咆哮, 一切都在颠倒,一切都是混乱。这一刻,苏雪禅不明白,那些高高在上,注视着九天之下的神明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劫难将至,战火欲焚的危机,他只在瞳孔的倒影中望见了宿命的力量,铺天盖地,无人能挡。
他感觉自己正在看一出荒诞可悲的闹剧,可偏偏自己也是闹剧中的重要角色之一。他来到这个时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要看到真相,还是要与黎渊厮守过最后一段恬静安然的时光,亦或是在被娲皇百般劝阻后,他的心底仍然残存着一线希望,认为自己能打破这怪圈一般的轮回之力,使所有人都能得到最终的,澄阔开明的安宁?
这一切的节点究竟在哪,要如何改变,怎么才能抓住掀起风暴的那片蝴蝶翅膀,妥帖保护好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
……他想牵住那双手,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封北猎拖着面目全非的蚩尤,在荒原上走了一天一夜,终于碰上了寻觅他们许久的三百铁卫。
九黎上下为之震悚,十二巫拼尽全力,加上封北猎渡给蚩尤的复生之力,终是没有让蚩尤变成一个被烧坏头脑的傻子。望着他昏迷不醒的侧脸,封北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梢,指尖凝结的湛青冷如冰霜,仿佛是害怕自己现在的温度凉到他一样,连再进一步的接触都不敢有。事实上,他现在和一个湿淋淋的水鬼也没什么区别了,那惨白的肤色,略带乌青的眼下和嘴唇,还有凝如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球——从盘古脐里挣扎逃出,又凭一口气为蚩尤渡了性命,强弩之末便是用来形容方今的他的。
复仇的恶火在他心口灼烫沸腾,封北猎连夜赶往十二巫所居住的山巅高塔,望着他们,开门见山道:“我要那张弓。”
十二巫默然片刻,在蚩尤遇袭这件事上,他们确实于心有愧,需要承担一部分责任,是他们未曾顾及封北猎的警告,才使事态展到这种地步。但饶是如此,十二巫仍旧保持着他们仿佛与生俱来的古板与高傲,他们互看一眼,当中站出来一个人,沉声道:“此弓乃王之利器,非王上允许,无法将其取出,呈与一个外人。”
封北猎正正凝视着十二巫的身影,须臾,他轻抬手臂,用指甲在胸口的衣衫上轻轻一划,丝绢布料顿时层层裂解,绽出最下方的赤|裸肌肤。
一道赤黑色的红线盘踞于他的心口,随着他呼吸起伏的弧度闪动光芒。
“如何?”他轻声问道,“现在,我既是王后,也是九黎的另一个王了。”
苏雪禅眼看他随十二巫走进黑塔,再出来时,背上已经多了一张金红如火,两头纂墨的古朴豪弓。
一巫低声道:“此弓……干为扶桑之木,角为未丰之角,筋为夔牛之筋,胶为白犀之胶,丝漆则取天河银水、万里血霞,当中又配三枚昆吾箭镞。制成之日,天下杀厉之气齐聚,弓箭合用,力可弑神,因此得名太杀矢。”
另一巫道:“太杀矢为吾王本命之器,所配三枚昆吾箭镞上设鸣镝,时尖啸破空,万箭随之齐出,非征战不能使用,因此不能交予你。”
“我不用箭镞,”封北猎一声冷笑,“也能达成我的目的。”
苏雪禅皱着眉头,注目着封北猎背上的那张大弓,他从未在千年后见过,听说过这张神弓的模样和名字,可看着封北猎拨弄弓弦的双手,他的胸前又涌起一阵熟悉的闷痛,仿佛刀痕又在撕裂他的身体。
……太杀矢?他只听说蚩尤善使刀戟,就连临终前的最后一击,也是锐不可当的刀意,何来弓矢?
然而下方的封北猎已经手持太杀矢,率领蚩尤亲卫,沿着九黎前往中原的道路走去。他纵然失了不死之身,可得到蚩尤教导的武技和在盘古脐中爆出来的神力犹存。他是狂风,他的周身亦同时燃烧澎湃着熊熊的烈火霹雳,他一路狂奔过高山平原,沼泽江海,那弓弦震响如雷,万千箭光也随之呼啸奔腾,如铁骑践踏大地,悍然炸响漫天血光!
一箭西去,勘破劫云;一箭南下,击穿浪海;一箭东刺,劈断险川;最后一箭北猎洪荒,轰碎不尽魔门魍魉!
——四箭名动天下,四箭震醒坤舆上下的众生!
他握着大弓,浑如握着心爱之人的手掌,就像那个盛气豪宕的帝王还在他的身旁。
他后悔了,他实在悔不当初!
为什么要固守无所谓的坚持,为何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力量亲手复仇,甚至令蚩尤也为此受害?现在他手握神弓,身后是隆隆奔腾的战马,又有谁能在此刻拦住他?!
太杀矢的力量确实无人能及,更不用说那些追随蚩尤征战多年,宛如半神之躯的亲卫。封北猎踏平了无数匿于山林的魔道,他将炼血宗全门上下悬于风中,先将道果碾碎,再挨个剜尽身上血肉,连肠肚肺腑都活活削成了滴落的肉泥。飓风过处,无数惨白带血的骸骨当啷如铃,与铺天盖地的惨叫哀嚎混杂一处,悬崖峭壁亦被涂成一片猩红,直至破晓方才停歇。
他每走一步,必然伴随着数不尽的红与扑不尽的火。自从回到九黎以来,他就一直压抑着被折磨十余年的血海毒怨,如今蚩尤遇害未醒,世上唯一一根能控制住他的缰绳也猝然崩断,到了最后,他竟立在太岳狂澜万卷的山巅再度拉开太杀矢,一箭崩上了帝鸿氏的乾坤人皇殿!
弓开秋月行天,箭去流星坠地,那一箭凝长风、断山河,居然没有一个结界可以阻拦它前进的锋芒,犹如一只飙射过九万里天堑沟壑的枭鹰,将殿前悬挂的乾坤匾轰然贯穿,爆得飞溅粉碎!
全洪荒震惊的目光都汇聚在太杀矢的弓弦,汇聚在封北猎戾气狰狞、杀意凛冽的脸庞,亦汇聚在帝鸿氏闭关不出的宫殿上。中原一脉的魔道几乎在数日内便被封北猎以势如破竹之力屠戮殆尽,正道虽与魔门相抗多年,在面对这样一个狂癫如斯的对手时,不禁也生出了些许唇亡齿寒的心惊来。
在封北猎的记忆里,苏雪禅即便可以看到事态的展,也无法以一个相对全面的角度纵观全局。这一刻,他无从得知其余大能的反应,他只能跟随封北猎的脚步,从他狂风中翻卷流连的青袍间看到中原恢宏雄伟的皇城一隙。
眼前的封北猎,终于与千年后他熟知的风伯有了相似的重合之处。
“帝鸿氏!”他厉声咆哮,喊着无人敢于直呼的人皇姓名,“你给我滚出来——!”
此时皇城已被无数修者团团围护,又有数十道身影御剑从中央高悬的乾坤殿中飞出,冲封北猎遥遥喝道:“九黎族人,为何声势如此浩大,于乾坤殿前叫嚣!”
封北猎早已杀红了眼,看乾坤殿寂静一片,无人应答,他于是第二次举起太杀矢,手中亦凝出尖端雪亮的风刃,嗡然正对乾坤殿的正门!
“第二箭,”那怒绷的弓弦抵着他的嘴唇,亦令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无比,“你最好不要等到我松手,帝鸿氏。”
宫殿里终于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息。
“有客远到,怎敢失礼?”帝鸿氏浑厚的声音传彻天空,带着一点疲惫的倦意,“请进来吧!”
身后亲卫急道:“大人!”
封北猎虽然与蚩尤结成红线,手中亦持王器太杀矢,但他在九黎中的身份还是暧昧不清的,不过,他现在没有心力去追究称呼的问题了,他锋利如刀的目光一瞥,低声道:“在这里等着,我替蚩尤去见一见帝鸿氏!”
说着,他便将太杀矢甩到背上,纵身飞向了乾坤殿的正门。
这不是苏雪禅第一次看见帝鸿氏,却是距离他最近的一次。早在刚到应龙宫时,他就听过他的声音,婆娑宝殿上,也见过他端坐金殿的身影,但在封北猎的回忆里,他似乎显得格外……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别扭的感觉,但观其双目清明,神情坚毅,面容周正,又颇具帝王之风。帝鸿氏身着玄衣朱裳,唯见佩绶工整,蔽膝曳地,看到大步走来,踏过一地残碎金匾的封北猎,不由向前走了两步,垂头看着这名身形瘦弱的青年。
“帝鸿氏!”封北猎双眼冒火,率先劈头喝道,“你有何解释要说?!”
受了这样一句当头喝问,帝鸿氏却静默片刻,方才问道:“不知小友此话怎讲?”
他在明知故问,苏雪禅心中闪电般亮过了这个念头。
帝鸿氏与蚩尤分为两方不同阵营的领,不说对彼此了若指掌,那也是需要时刻掌握对方的动向的,即便帝鸿氏因为修为之事闭关不出,难道他麾下就没有探子斥候为他传递九黎的消息了?
他一个局外人尚能想到这一点,更不用说封北猎,他看了帝鸿氏的反应,不由冷冷大笑,继而寒声道:“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何还要与我打机锋绕圈子?我且问你,你为何要纵容座下部属劫掠无辜平民,残害非你人族的百姓?你作为中原人皇,难道当真不知道他们做下的那些肮脏勾当?!”
“他们害了九黎的君主,”他双目喷火,一字一句道,“你不要说你对此一无所知,全无所闻!”
帝鸿氏还未说话,他身侧那些披着道衣的修者已是纷纷肃了容色,议论不休,当中站出一人,沉声道:“先不论对错得失,你身为九黎族民,岂能对陛下无礼至此!”
封北猎狠抿唇,他不说话,只是一抖手中的太杀矢,殿上登时炸起一声血肉爆裂的低响,说话的道人闷哼一声,半边的臂膀已被轰得血肉模糊,金红的血液不住顺着鹤氅袖袍往下滴滴答答。
帝鸿氏立即扬起手,将一干修者义愤填膺的声讨堵在喉咙里。
“都退下。”他低声道,“没有传召,不得进殿。”
少顷,待殿上的人群6续退下,他方缓声道:“自古以来,正邪就是争斗不停的两派,有时邪不胜正,有时正不压邪,彼此间就像太极图上黑白两方,相互追逐,相互转化……孤、我即便作为人皇,亦无法擅自决定两方的胜负去留,唯有制衡,乃是为君之道。”
封北猎冷冷看着他。
“我很抱歉。”他说,“蚩尤与我结交多年,我们既是对手,也是朋友,他因疏忽中计而陷入盘古脐……我感到遗憾。”
“你知道他被魔门设计陷入盘古脐。”封北猎用一种下定论样的语气说,“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可你就是不闻不问,是吗?”
他的声音逐渐带上了疯癫的痴狂:“可是我!我被他们折磨了十余年,被你们中原一脉的人族折磨了十余年!他们光是折磨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来害我爱的人!他们,你们,已经把我的一切都夺走了!为什么不能给我留一个,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啊!”
“我问你,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插手去管,为什么要视而不见?!”
帝鸿氏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于无情的冷漠,他道:“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修道之人,修的是千年道心,求的是万年道果,区区十余年的时光,不在我们眼里,更不在天意的眼里。”
苏雪禅心头一跳,眼下帝鸿氏这番说辞,同当日娲皇第一次召见他时说的何其相像!可真的是这样吗?娲皇可以说出这番话,因为她是天意至圣,创世神明,然而帝鸿氏不仅是修道者,他和蚩尤一样,都是统领一方,肩头扛着治世责任的君王啊!
他犹疑地蹙起眉头,略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下方帝鸿氏的神情。
很显然,他的说法并不能令封北猎感到满意,他向前两步,颤声道:“就……只有这样?你的理由,只是这个?”
帝鸿氏侧过身体,将一半面容都掩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他道:“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苏雪禅一时竟然愣住了。
封北猎睁大了眼睛,继而用一种狂乱的,差点喘不上气的声音嘶吼道:“什么问心无愧、清者自清——你就不是问心无愧!你根本、你根本就是……!”
……他根本就是怀着私心。
苏雪禅望着下方歇斯底里的封北猎,自替他补充上了这句话。
就算是再宽厚仁明的君主,也会怀有私心。
帝鸿氏那番冠冕堂皇的话没有唬过在场的旁听者,蚩尤与他相抗多年,盘踞蛮荒的九黎始终是横在中原一脉的喉间刺,就算魔道逐渐把黑手偷摸伸向九黎,骗害九黎的稚童又能如何?无论手段残不残忍,脏不脏,都是在消耗九黎的新生力量。任是他心中转过多少连绵曲折的犹豫,瞻前顾后的思虑,终究是选择了撒手不管。
可惜天意无常,怕是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此事的帝鸿氏都没有想到,魔门居然会直接牵扯到蚩尤的身边人,再牵扯到九黎君主本身,酿成这次大祸。
站在苏雪禅的角度,以一个简单粗暴的说法总结,就是帝鸿氏这次玩脱了。
而且这一脱,就把洪荒千年的安宁给脱出去了。
苏雪禅深深闭上了眼睛,用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站在封北猎和蚩尤的立场,此事毫无回圜余地,全是中原人族之过;站在帝鸿氏的立场,此事虽为座下魔门的过失,可大头不在他,中原道门依然清白无虞,他仅是间接纵容了这一行径;而站在苏雪禅这个旁观者的立场……
蚩尤无辜是真,其后性情大变、暴戾恣睢,妄图用残暴手腕一统天下亦是真;封北猎历尽磨难、痛失所爱是真,迫害妖族千年,陷众生于水火之中亦是真,又要如何评判,还能如何评判?
“黎渊、黎渊……”他抱着头颅,忍不住声声低唤起来。这一刻,他多么渴望那个气息清冷如海渊,怀抱又炽烫如沸火的男人就在身边,他可以将自己藏在他的怀中,把这一切都说与他听,而他也一定会把自己抱起来,语气里带一点纵容的讥笑,叹息着溺爱地喊他小穷鬼……
哪怕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情,黎渊在苏雪禅心中依然是无所不能的龙君应帝,带着他一如既往得傲然与凛冽,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挡在他与这个纷杂世界的身前——
——“我接受你做出的一切选择和决定。我会用尽全力,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如果是他,在遇到这种事之后,又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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