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一百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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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宗主把玩着青年干枯的长, 眼中含着一星兴味盎然的笑意。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人,明明积年累月的折辱令他的身躯干瘪得仅像一具披着薄薄一层血肉的骸骨了, 他的头却还是蓬松的一大把,轻飘如烟, 恰似一阵盘旋倾泻的风雾。仿佛他的躯壳受了非人的禁锢与限制, 所有妄想和挣扎的欲望就皆往上扎根在了他的间,郁勃旺盛, 不肯停歇生长的势头。
青年纯黑的眼瞳中藏着一点针尖大小的湛青色, 他跪坐在宗主脚下, 茫然地看着前方, 口唇张张合合,最终也只是嘶哑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犹如在砂纸上艰涩擦过的砺石:“……风……”
宗主哈哈一笑:“封?正好,你是本座收下的第七个小侍,以后就叫封七, 如何?”
虽问“如何”, 但他的语气却并不是在与封北猎打商量, 话音刚落, 青年身前就传来了一阵皮肉炙烤的“滋滋”声。
此门中的内侍为了与寻常弟子区分开来, 所穿的衣袍都是未曾着色的素白, 伶仃孤单地挂在身上, 前襟大敞, 内里不着寸缕, 周身也无甚装饰, 仿佛随时可以做了一层冰冷的裹尸布,掀覆在死人逐渐冰冷的脸庞上,随它们的主人一同葬身黄泉。
封北猎身上也穿的是这种袍子,此时,他袒露的胸前极缓慢地凭空烫出了一个“封”字,好像半空中有人拿着一支淬得红亮的铁笔,以他苍白嶙峋的胸膛作纸,一笔一划地在其上耐心书写。一般人受了这等阴虐的酷刑,早就要哭嚎着满地打滚了,可封北猎的神情却一直未变,任由空气中泛起腾腾灼烧的糊气,任由血肉翻卷的边缘焦黑,他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有皲皱一下,神情也是一如既往得空茫迷蒙,仿佛被时间遗忘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望着他的脸,苏雪禅站在殿内的阴暗处,忽然想起千年后的钟山,千年后的逐鹿。封北猎穿着一身缥缈翻卷的青衣,玉冠束,飘带与袖袍相互缠连,在风中如流水波荡,身边站着紫袍星点的羽兰桑,仅凭两人之力,就搅动了一整个洪荒的腥风血雨,让妖族在神人国的统治下停滞不前,被生生压抑百代的时光……
是梦耶,非梦耶?他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能看到他这副模样。
苏雪禅张了张口,忽然道:“封……”
然而,刚叫出一个字,封北猎就抬起惘然的眸光,朝他站立的方向瞟去!
苏雪禅悚然一惊,那个名字也断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哽得他舌根凉,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以为封北猎已经现他了,但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撩起眼皮,轻轻一扫,复又缓缓垂下了头颅。
岁月模糊,在他寻觅如何走出这记忆的池沼的方法时,封北猎也在以惊人的度成长着。他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也没有在成年后接触过一个正常人,他看见的、听到的、经历的,只有血腥与死亡,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暴戾的折辱与不堪的迫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凡魔宗,权力更迭的度和姿态总要更加快,也更加具有颠覆性。洪荒本就是强者为尊,若说正派还能有个光明正大的约束,到了这里,对顶端和实力的渴望早已无需遮掩。封北猎作为常伴宗主左右的内侍,自然也少不了旁人的注视和另一些人的迫害,饭食加料,衣物淬毒都是司空见惯的手段了,可他始终是一副懦弱慎微的样子,倒让人十足得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究竟是运气好,还是宗主因为独宠他一人,给了他不少保命的法宝。
但只有始终跟着他的苏雪禅才能看出来,炼血宗内知道他是不死之身的人寥寥无几,为了不引起外门的注意,在他身上得了好处的人自然要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那些致命的毒|药,足以令常人死无数回的阴狠伎俩,全都被他尽数吞下,禁锢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他被封印得太久了,能抓在手里的资源也太少了,因此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肯放过。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毒物的熔炉,到了后期,他甚至开始与一些野心家达成交易,有了固定的药源,通过每日一次,或者是每日数次的接触,将那些被他血液稀释过的东西从容渡进宗主的体内,直至他毫无防备地在床上拖垮了身体,被毒素浸润了身体的每一寸肌理。
炼血宗生暴|乱的那天,封北猎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从修士混战的宫殿里逃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一地断肢赤泥,任由漫天砍杀声在自己身旁交错铿锵,时不时溅下的法器血光穿透自己的身躯。他仅在手臂上卷着一件血迹斑驳的破旧麻袍,也不怕自己脖子上的咒枷会再次放出电光来威慑他,按照心中描摹了千百遍的地图一路奔逃,终于撞开了山门外微薄的结界,在自由呼啸的狂风中一跃而下。
巨声大作!
他的身体砰然炸响成狂躁的风暴,可一抹乌黑的暗光还在其间不住若隐若现。他断断续续地尖啸,从喉咙中出沙哑粗砺的吼叫,记忆的领土充斥着颠倒错乱的混沌,无数闪电与烈火从黑暗的缝隙中劈裂天地,将一切都撕扯燃烧得四分五裂,在这个独属于封北猎的世界里,他的咆哮浑如万万人齐声震响的雷霆。这一刻,苏雪禅无从得知他究竟做了什么,也不甚明了他此刻心中的想法,唯在所有风波都平息下去之后,看到了封北猎赤身裸体,躺在一地咒枷崩碎的残片中,旁边瘫着一堆破损的麻色外袍。
那是他刚踏出村落时穿的衣服,也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唯一一个可以用来挂念的旧故。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衣物的边缘,笨拙地穿上了那件麻衣。这些年里,他虽然忍受了许多不堪的待遇,经历了无数非人的折磨,可他毕竟还是长高了。这件衣服,小时候穿着显宽大,如今再披,下摆只到他的小腿,更兼毛糙腥腻,上面还沾着洗不净的陈年血,他却没什么好嫌弃的,在穿好后继续赤脚走在满地的鹅卵石上,踉跄着缓慢前行。
封北猎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苏雪禅就更不知道了,他原以为,在方才那场巨变里,他是可以找到途径,走出封北猎的记忆的,可任凭他用尽各种手段,就是没有一点看到现实世界的迹象,眼看封北猎已经不知道要走到哪了,他也只得跟上去,无奈而焦虑地打量四周。
……他这一走,就是足足三天。
天空中的日轮和月轮交替下落,将或灼热或清灵的光晕布满大地,他漫无目的地摆着双腿,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属于何方,只有天地间的风声呜咽幽怨,不住回荡在他的身侧,荡起他破碎褴褛的衣摆,好似在为他牵引方向。
既然这样,那就跟着风走吧。
第四日的清晨,苏雪禅终于跟着封北猎,在圆日东升的地平线上看见了些许人烟,此时,他已经赤脚在坚硬崎岖的大地上不眠不休地走了三天三夜,脚底的肉磨破流血,伤处成痂,痂落结茧,茧再被漫长的路程磋磨得见血……等他走到这里,支撑着身体的与其说是皮肉,倒不如说是两只血丝黏连的白骨。他总算在这里停了下来,望着远处连绵成一片的炊烟怔怔出神。
“站住!”前方蓦地传来一阵金戈鳞甲的碰撞声,从地平线的那边遥遥出现数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旭日初升,四野明光灿烂,封北猎不得不仰起头颅,眯着眼睛向前看去。
苏雪禅心头狂跳,迎面走来的几个人身形高大,全都在胸膛上刺着漆黑如炎的鸷鸟与蛮牛,顺着他们健硕隆起的肌肉一路流淌,恍若跳跃在他们周身的凶恶鬼魂。为一人高鼻深目,轮廓深邃刚硬,眼瞳恰似两泉赤红的岩浆,熊熊侵略炽烫着目力所及的一切——
——天下兵主,九黎之王,蚩尤。
乍一见到这命中注定的宿敌,即便知道自己此时置身于记忆,苏雪禅还是不可避免地绷直了身体,胸口的烙印也若有若无地隐隐作痛。这时,蚩尤站定于封北猎的对面,皱着眉头,打量着面前这名瘦弱的青年。
“你是何人?”他用九黎语问道,声音犹如原野上滚过的低沉闷雷,震响着众人的耳廓,“为何站在九黎的领土上?”
封北猎站在一条干枯衰竭的血河中,徒劳地张了张口。
四周的九黎士兵都在以疑惑戒备的眼神上下观察他,其中不乏一丝暗含的震惊。眼前的男人衣不蔽体,浑身是血,露出的手肘、脖颈上布满狰狞的伤痕,连脚掌下都隐约露出令人牙酸的骨白色,这样一个人,在大日初升,崭新的一天刚开始时站在九黎门前,总有种不祥的哀意扑面而来。
封北猎愣怔地凝视着这名天神般的男子,亦用九黎话小声说了一句。
蚩尤略一侧头,目带疑问:“你说什么?”
“……救救我。”
他的身躯终于颓然倒地,在一片黑暗里与大地出沉闷的相撞声。
苏雪禅的视野也跟着陷在连绵的阴晦中,只能听见零星片语自封北猎的耳畔不断传来,嘈嘈杂杂,模糊得就像是暮色中晕开的云彩,最后,是蚩尤的声音穿透一切,响彻在整个世界:“治好他的伤,必要时,可以用我的血。”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醒来,苏雪禅的视线也跟着明亮不少。看到封北猎睁眼看他,蚩尤望向他的神情居然包含了一丝无措。
“你……”他清了清嗓子,才重新开口,“你感觉好些了吗?”
他没有等到回答,因为封北猎早就不会说话了,除了“救救我”和“我要杀了你”是他内心最深重的渴望以外,其余早就在肉体一次又一次的复原重生中被洗刷去了。
望见他这副样子,蚩尤的面色忽然沉了一沉。
“你不会说话?!”他一下暴躁起来,“你……他们到底是怎么对你的?”
看封北猎还是低头不语,只顾玩着缠绕在手指间的一缕微风,蚩尤遽然起身,一把拽起了他的胳膊。
“我教你。”他毅然说,“这是九黎欠你的,我来还。”
从那天起,九黎之主的身边就多了一个瘦弱伶仃的青年,蚩尤看到他皮肉上烙印的“封”字,于是对他道:“我明白,也许这个姓对你而言意味着残忍的过去,但我不打算抹去它,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这是耻辱,我不允许你将它忘记,恰恰相反,你要用一生来将它洗刷干净。”
他又看着门外,看向封北猎那天涉足而来的方向,转头对他沉声道:“——而你正好是从北方来的,想必你的仇敌也在北方。你记好,从今天起,你就叫北猎,封北猎,是我蚩尤的人!”
苏雪禅蹙眉盯着下方的两个人,心中充满了不解。
同为君主,帝鸿氏、蚩尤、甚至是黎渊,都是不同性格的人。帝鸿氏宽仁沉厚,善得民心;蚩尤勇猛善战,霸道好武;而黎渊则更倾向于太上忘情,冷漠肃淡得就像一座冰雕,更不用说四海洪荒间的各方领主大能,都是治下手段各异的强人。然而,按照这时封北猎记忆里的呈现,蚩尤根本就不是什么暴戾恣睢的霸主,他的每一个决断都不乏理智的考量,哪有千年后重新出世的凶残癫狂和后世记载的屡征杀伐?
莫非和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一样,这也是经过了美化的?
他这边不住思索,下方的世界也是一日百年,蚩尤既像严厉的师长,又像一个亲切的哥哥,他教导封北猎如何使用他的能力,教他说话,教他学习,教他怎样写自己的名字……两人之间那股隐隐约约的暧昧仿佛撩拨春原的野火,于暗地里酝酿着炽热的灾祸。有一日,当蚩尤离开他,独自处理九黎事务时,封北猎在林间现了一口山泉,于是毫无防备地褪去衣衫,准备下水去濯荡一番,就在这时,苏雪禅却忽然在昏暗天光中瞥到了他的心间,那里横着一道隐没在肌肤内的红,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缓缓亮。
他登时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姻缘红线。
这是他和谁的姻缘红线?和蚩尤的吗?可蚩尤的心口除了刺青之外什么都没有,那这道线是连在谁身上的?
他的面前缓缓浮出一个又一个的谜团,犹如徜徉在看不到前方的雾霭中。他来到千年前,本就是为了看到真实生的过往,经历他和黎渊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可现在,旧题未解,新题又出,他只怪自己为什么要一时冲动,给封北猎的汤药里下落魂花,平白又添更多烦恼。
彼时的中原一支,无论正邪,皆以帝鸿氏为尊,九黎则独立荒野,成为另一股与之相抗衡的力量,天地间仍由古神行走人间,代圣人维护秩序,相互之间并不十分牵扯,不过,唯有一个,是从古流传,众生皆要瞩目万分的盛会。
瑶池宴饮。
这一日就像是大赦天下的例外,无论你是普渡天下的善神,还是罪孽深重的恶鬼,都能在宴上寻到一席之地。西王母虽然掌管五刑残杀,可在这八百年一度的盛会上,她也会放下昆仑玉山上高悬的天下之剑,为洪荒生灵宽容这一次。
这次的瑶池盛宴,蚩尤就带着封北猎一同前往,路上,他不住指着过来过去的宾客,为封北猎介绍解说,好让他到了之后不至于太过拘谨,这时候,云间还隐隐划过一条黄龙的影子,蚩尤看了,便立即道:“哦,那就是东荒应龙,大约也是天生的好命,一成年就要封神的……”
苏雪禅凝神注目着那道玄黄如玉的龙影,眼神中不禁盛满了温情的爱意,而封北猎没有见过龙,一时间倒也颇为好奇,他轻声道:“龙……它也能变成人身吗?”
“可以啊。”蚩尤随意地屈起一膝,“我见过,小脸白白净净,眼睛还是个金的……”
说着,他不由嗤笑,从口中吐出一个字:“娘。”
苏雪禅勃然变色,他猛地回头,怒目瞪着蚩尤。
是,你不娘,你他妈吐下口水都能立地变成七尺大汉还是怎么着?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罢了,何须为他在这里置气?
然而,此地需要理智的,似乎不止他一个。如果封北猎没有在席间看到炼血宗的旧部,那么一切都应该会很平和,然而世事如此,不会给人如果的可能性。
那绵延不绝的红莲碧荷,玉台楼阁间,忽然就起了一阵阴沉沉、暗滚滚的风。
西王母端起手中的杯盏,神情不由一顿。
“北猎!”蚩尤觉不对,急忙回身按住他的手,“怎么了!”
封北猎浑身上下都在咯吱雪颤,犹如坠进了刺骨的冰窟,他瞪着一双眼睛,瞳仁当中一点湛青好似两枚跳动滚烫的火苗,随时可以暴起叼在人的血肉上。
“我要……杀了你……!”最后一个字节被狠狠咬在舌尖和牙关的交接处,万千风刃咆哮如雷,烈火般焚烧世间!
蚩尤瞳孔一缩,健硕双臂将其狠狠一夹,也不顾案上错手打翻的杯盏是如何狼藉,便将箭在弦上的封北猎重重按在了自己怀里,他身为九黎之主,席间的位置自然靠前,封北猎又坐在他身边,这一下动静,已经令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此处,西王母低声道:“九黎主君,今日可是瑶池宴。”
蚩尤现在还无法忤逆这位古老的女神,只得点头应是,他强行将封北猎拖至满池的荷花后,任由对方的牙齿在自己的臂膀上撕出深深的血口,他沉声喝道:“封北猎,我是怎么教你的?!你从我这里学的东西都他妈被獠牙原的野狗叼走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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