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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长夜将尽,雾蒙蒙的冬夜,宴席散场撞上哈出白气的孤冷,远处的地平线总在呈现寂寥。

        客人们都在试图叫代驾,屏幕上的搜索圈一圈一圈放大,再缩小,有那么一两个被眷顾的幸运儿,大多数人都留原地痴痴等待。

        林云雅出来得晚,她和张姨一起把邱月玲扶回卧室安顿下,顺便错过召唤代驾的最高峰。

        邱月玲留她说了几句公事,兴致明显不太高扬。闻洪波秘书的事,邱月玲后来还是知道了,不在乎闻洪波在外面有没有小三小四小五,但她不能接受小三小四小五在众人面前制造难堪。

        从卧室出来,反手轻轻阖上门,还模模糊糊能听见邱月玲打电话的声音:“……我不是反对你找,问题是你找这种水准的,丢的是我们家的脸!”

        林云雅像没听见,顺着旋转楼梯下楼。

        闻星洲半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应该是在等她。

        很难形容,她从还没下楼时就有了预感,因为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生命力气息,顺着楼梯螺旋向上,传递到她轻贴木质扶手的指腹上。

        年轻人是蓬勃的生命气息,那她是什么呢?高价香水,混杂着逐渐迈入腐朽的颓靡气息?

        手抚过顺滑的上漆木面,林云雅还有空分神思考了一下一个无意义的问题。

        如有所感地抬头,闻星洲站直身体,只看了她一眼,眼神错开看向地面,“我送你。”

        顿了顿,加了个字,“吧。”

        林云雅朝他走去,“你没喝酒?”今晚跟他有关的画面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不等他回应,自己肯定道:“嗯,你没喝酒。”

        没说好,也没说不行。

        闻星洲有点拿不准她的意思,指了指外面,“顺便借你的车把我朋友送回去,你也知道,我家附近晚上不好打车。”

        态度看似很诚恳,理由很合理。

        地处近郊的富人区,如果不是人人都有代步工具,那就是默认所有人进出都靠瞬移,方圆几里别说没有地铁口,连公交站台都没设一个。

        林云雅从手提包里摸出车钥匙,交到他手里。

        他紧握住手心。

        从闻家出来,林云雅停在大门外片刻驻足,大自然往往给予最朴实的惊喜,有几株冬梅从花园里探出枝丫,水红色的冷蕊缀满枝头,尽情往天地间释放浓烈而清新的香气。

        “走吧。”闻星洲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不远处的车灯在“啾啾”声中闪亮,像点亮暗夜的灯塔。

        黑色的马丁dbx,后排座上挤了三个人,今晚闻星洲的朋友里,有车的都各自找出路了,没车的,一个醉得疯狂高歌的黄毛,一个费劲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黄毛的大背头,还有一个祝小优。

        闻星洲没管后座上的混乱,拉开副驾的门,斜靠着,带着不容拒绝的视线,等着她。

        暖绒的白色针织衫外套上黑色的厚夹克,几乎与身后的黑夜融为一体。

        “服务这么到位?”林云雅开了个玩笑,“谢谢。”

        贴近的片刻,闻星洲轻声开口:“今晚,刚才……”可是简短开口之后,嘴唇又紧闭上,眼眸垂下,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启这段尴尬的对话。

        他似乎一直很介意,林云雅看见了他对待闻洪波秘书的方式。

        “嗯。”林云雅语速轻快,“不过我肯定站在邱董这边,所以不必顾虑我的立场。”

        他猛然抬头看她,“我不是说他们——”

        “嗯?”

        他短暂地沉默,错开视线,“没什么。”

        林云雅侧目瞥他一眼,侧颜的线条很精致,但紧绷。

        她没说话,挽住大衣和裙摆,并拢双腿上了车。

        闻星洲站在原地,有些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甩上门,从车前小跑绕到驾驶座上。

        前排的两个人始终沉默,因为后排实在太过吵闹,黄毛一个人就嚎出了万人演唱会的架势。

        车刚刚驶出别墅区,还没开上进城高速,黄毛挣脱大背头,往前一扑,被安全带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姿势,“洲哥,我好难受,我想吐。”

        说实话,从上车之前,林云雅就已经做好明早洗真皮内饰和羊毛地毯的心理准备,毫无波澜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你他妈别吐她车上!”

        闻星洲反应比她剧烈,打双闪靠边停住,跳下车,长腿大步一迈扯开后座车门,一把将黄毛从后座上拎下去,动作快成一道黑影。

        几乎是同一时间,黄毛“哇”一声吐开了。

        再晚一秒,就要吐在林云雅车里了。

        林云雅往凉风扑面的窗外转头,年轻男生的处置方式可谓粗鲁,直接把那一头黄毛的脑袋按在绿化带的地上。

        黄毛惨破天际的嚎叫,也不知道是因为醉酒的痛苦,还是因为被按在地上摩擦。

        昏黄路灯下的暴力小孩,黑衣黑裤,没有表情的时候,还真凶。

        林云雅弯起唇角。

        解决完这一段小插曲,闻星洲把黄毛甩回后座上,自己坐回驾驶座,关门,拉安全带,打转向灯启动。

        林云雅笑着摇头,低声说:“你这样的,居然还能有朋友。”

        原本目视前方的闻星洲偏头看她一眼,在她微微弯起的眼睛中看见了完全不含恶意的调侃。

        嘴角先于思绪,上扬。

        察觉到这一点,他立刻收敛住,有些诧异地蹙了蹙眉。

        转向灯的“哒哒”声,一声一声,频繁急促,吵得年轻的司机心烦意乱。

        车里总算清静了。

        吐过一回的黄毛奄奄一息,再也使唤不动破锣嗓子唱歌,歪在车窗上呼呼大睡。

        夜深了,路上间或驶过几辆疾驰的车,耳边只剩风声。

        林云雅调整成舒服的姿势,放缓呼吸,闭眼假寐。

        闻星洲余光扫过一眼,调高了空调温度。车辆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他从后视镜里瞥见眼睛晶亮望着他的祝小优,起伏的神态顿时只剩下清冷,转头对还算清醒的大背头扬了扬下巴,“你把她送回去。”

        祝小优满脸讶异,从后座俯上前,“星洲,你不送我吗?”

        车本就是微缩的封闭空间,突然缩短的社交距离极易惹人不虞,闻星洲往前靠了靠,没作理会。

        祝小优的声音有点发颤,“这么晚了,我是为了参加你的party才——”

        “我邀请你了?”闻星洲直接打断。

        车内霎时陷入沉寂。

        片刻后,大背头没忍住倒吸气的声音才划破了暗潮汹涌的空气。

        祝小优好难堪,难堪得咬住发白的下唇,才忍住没有哭出来。

        闻星洲是这样的态度,她早就知道,他性格冷僻,对每个女生都很漠然,哪怕会表现不喜欢都好,起码有情绪起伏,那种避人千里之外的不冷不热,就像眼里完全容不下多余的身影,才真正令人看不到一丁点希望。

        可是,但可是……她今天不亲自来,闻星洲没有生气,她主动靠近他,他虽然没接受,但拒绝显然不如平常决绝,呈现出了极大的包容性,和他平时对其他追求者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今晚的温和,让祝小优燃起了一点期望,她以为,她在他心里,多少是有点不同的。

        直到……直到,直到什么时候,突然就不同了?

        好像是,有个女秘书来过以后,闻星洲对她突然就不一样了。

        祝小优思绪烦乱,可是没等她捋清思虑,就听到一声更冷情的——

        “下车。”

        “啊?”祝小优懵了。

        大背头好歹有颗怜香惜玉的心,看不下去想做和事佬,“洲哥——”

        闻星洲没等他说完,“再有下次,朋友也不用做了。”

        大背头一下滞住,瞄祝小优一眼,面露带有几分心虚的尴尬,不劝了。

        林云雅从他们没头没尾的对话里拼凑出了前因后果,大背头是祝小优攻略闻星洲的僚机,今晚祝小优是大背头带来的。闻星洲……大概是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出温和的形象,勉强忍耐,现在反正已经被她拆穿,干错不演了,这才制造出巨大的前后反差,让小姑娘幻想破灭,心里受不住了。

        闻星洲变本加厉,说行,“既然不要送,那就下车。”

        那个表情,那个架势,仿佛下一秒就会像刚才拽下黄毛一样,毫不留情地把祝小优丢下车。

        全程旁听的林云雅,原本是不欲插手小年轻恩怨的。对待不喜欢的人或物,能毫不掩饰地展现出不喜欢,是年轻人才有的特权。

        可这下她不能再置身事外了,他们正处在荒无人烟的进城高速上,前后一条笔直的公路,左右全是黑峻的山,深更半夜的,不可能把一个小姑娘扔在这种地方,万一闹出社会新闻的头版怎么办。

        小姑娘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林云雅转头递了张餐巾纸,轻声问:“小优,你住哪里?”

        祝小优又生气又委屈,接过纸巾,挤着嗓子报了个地址。

        缓和完这个,林云雅再去哄驾驶座上的那个,温声细语简直像诱哄:“我们就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好吗?很晚了,一个人很不安全。”

        我们。

        闻星洲觉得他可真够无聊的,居然注意到了她这个毫无意义的措辞。

        他目不斜视,没作声。

        但好歹是没有要丢人下车的样子了。

        顺利把三个小年轻分别送回家,车终于停进林云雅家的地下车库,按下引擎按钮,车辆熄火,闻星洲抬手将车钥匙还给她。

        两张真皮座椅中间,停留在触控面板上的两只手,一上一下交叠,阴影投在一处,地库昏昏朦朦的光线,让虚隔的两只手像在交握、交缠。

        车里久散不去的馥郁酒气,实在明显。

        或许是因为她的一呼一吸带出的气流,尽显的酒意发酵。

        “我送你上去。”闻星洲突然冲动地提议。

        这是他今晚的第二次冲动提议。

        “……吧。”显然是多此一举的缓和词,但他还是说了。

        她察觉到了吗?

        他不知道。

        林云雅依旧保持着那副无懈可击的微笑,侧过去看着他,“这么乖啊。”

        在他不明所以的短暂恍惚中,她已经收回了小巧的黑色钥匙,坦然笑着:“我要是真有你这么个亲弟弟就好了。”

        手里一空,闻星洲脱口而出:“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同一栋楼的邻居也未必都是好人。”

        说完他就后悔了,太刻意了,单看这个小区显而易见的严密安保,就太多余了。

        闻星洲可以发誓,想送她上去的提议,绝对不含任何不应该有的含义。

        只是在这个时间点,并且在女方酒后的情况下,听上去过于强势的邀约,难免沾染上暧|昧。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穿了他心里那一丝隐晦的、不该存在的诡异波动,才故意说什么弟弟,是清楚明白的撇清。

        林云雅目视前方,一直没有再回应。

        不算太意料之外吧,闻星洲想,她好像一直都很讨厌他,从他小时候,她就很讨厌他。

        她被迫在他闯祸时陪伴他、被迫在他生病时照料他,这让她很痛苦。

        令人窒息的漫长停顿,到后来,闻星洲也扪心自问,他是不是有病。如果他不是有病,怎么会主动送她回家,为了合理化送她回家的动机,还扯了不相干的人进来,更不会提出要送她上楼。

        该不是疯了吧,才会说要送她上去?为什么?感谢她当年做过几次他的保姆吗?

        闻星洲垂下双臂,靠在椅背上,对自己费解,已经不想说话了。

        旁边响起悉悉簇簇的动静,她下车了,关上了车门。

        闻星洲沉默着跟下去,手插进裤袋里。

        似乎不用告别,反正以后应该也没太多机会再见。

        可是刚往出口走了几步,被身后的一声“哎”叫住。

        转身,林云雅在灯光下对他笑了笑:“电梯间在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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