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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闻星洲做了一个梦。

        已经长大了的他,站在小时候上学的国际学校的操场上,连脚下塑胶跑道的触感都无比真实。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只有他和林云雅。

        到底是现在的林云雅,还是当初的林云雅,画面像蒙着一层蒙蒙的雾,他分不太清。不过事实上没有太大差别,这些年林云雅的外貌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

        总之,不知道是什么时期的林云雅,站在塑胶跑道的那一头,冲他微笑,朝他招手,“来。”

        这个看似温馨的画面其实非常诡异。

        闻星洲记得,以前林云雅每次来学校,都在哭。

        他不受控制地走过去,顺从地走过去,半跪下去,将头埋进她的怀里。

        他的胸腔里好像住了一头猛兽,横冲直撞,好热,他在紊乱的呼吸中晕眩,后来是怎么冲动地抱住她,又是怎么把她的身体放在草坪上……她仰面看他的眼神一直很温柔,手臂柔软地勾上他的脖子……

        大汗淋漓地醒来。

        大口大口喘气,心脏激烈跳动着,猛烈得像要跳出胸膛。

        全身都湿透了,各种意义上。

        闻星洲睁眼望着天花板,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梦境的震惊中得到分毫缓冲。

        做这种不可言说的梦,无异是前所未有的、难以置信的。闻星洲想不通,他从来没有梦到过林云雅,无论是这种梦,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梦。甚至,已经有很多年了,他都没有再想起她。

        所有的错乱都从今晚见到她时的第一眼开始,她平缓的笑容下是后劲极猛的烈酒,他好像脱离了中枢神经控制,步步匪夷所思。

        “啪——”

        他按亮灯,捞起昨夜随手扔地板上的浴袍,起身进了客卧浴室。

        途中无意间瞥见墙上的中央控制面板,告诫自己,做异常潮热的梦,是因为林云雅把地暖的温度调得太高。

        默念三遍之后,他很快就感到后悔。

        不,不该想起林云雅的。

        闻星洲突然想到,林云雅就睡在离他一墙之隔的地方。

        如果视线能穿透这一层薄薄的瓷砖,以及之后的白墙。

        在花洒下僵站许久,盯得水雾后清灰色的瓷砖都快要灼烧。

        除了震惊,还有羞耻。

        闻星洲无奈,更有些气急败坏的,猛将水龙头调至最冷。

        林云雅醒来的时候,雪停了,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天地就亮得不像话了。

        似乎安静得过分,她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发现闻星洲已经走了。

        连张感谢招待的字条都没有留。

        昨晚给他的东西也都不见踪影,总不至于是带回家珍藏,那估计是顺手打包当垃圾扔掉了。

        照例给自己煮咖啡,不慌不忙,等待的间隙,惯例扫一遍睡着时错过的邮件。

        看着看着手机,史无前例地走了神,林云雅耸耸肩。

        小年轻真是很酷。

        反观她现在,“凡事留一线”的美德贯彻到底,成就了虚伪的陋习。哪怕是刚打完官司走出民事法庭,也能一笑泯恩仇般握手,笑着对对方说:“希望今后还有友好合作的机会。”

        哪会像闻星洲这样,想走就走,一声不吭,招呼都不打,潇洒干脆。

        堵塞到更年期提前的交通状况,滴滴叭叭声和吵架骂街声不间断穿插,到了公司依然是一片兵荒马乱,忙碌到飞起的周一让林云雅很快忘记了早起时小小的不快。

        脚不沾地地忙到下午,有事要向邱月玲汇报,林云雅按照约定的时间上楼,邱月玲办公室门口显眼亮起“请勿打扰”的红灯。

        林云雅敲了敲邱月玲秘书的桌面,“有客人?”

        秘书抬起头,见是她,立即站起身,恭敬答道:“闻先生来了。”

        秘书昨天也参加了邱月玲的bbqparty,冲林云雅挤了挤眼睛,小声说:“还带了昨天的,那位。”

        “那位”两个字重读,配上挤眉弄眼的表情。

        林云雅不置可否,“那我晚点再来。”

        桌上内线响了,秘书接起来,一连说了好几个“好的”,挂下电话,抬头看林云雅:“林总,邱董请您进去。”

        办公室里,邱月玲面无表情地坐在老板椅里,闻洪波隔着大办公桌坐在对面,办公桌前垂头站着一个女人,要不是那身蒙了灰的艳红大衣,林云雅差点没认出来,落水鸟似狼狈的人,竟然是昨天还趾高气昂挑事的女秘书。

        只是再也趾高气昂不起来了,左脸高高肿起来,脸上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掌印很大,动手的应该是个男人。

        林云雅微微偏过头去,略有些不忍。

        无论犯过什么错,都不应该遭受暴力对待。

        但林云雅什么话都没说。

        一夜之间,闻洪波效率极高地换了个男秘书,男秘书跟在林云雅身后进来,把“女秘书”带走了。

        办公室的门重新合拢,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闻洪波率先站起身,朝林云雅伸出手:“林总来啦。”

        闻洪波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这一点,从闻星洲好看到无需画蛇添足描绘的长相就能窥见一二。尽管略上了年纪,单从外表看,深蓝竖条纹西装精致得体,斯文儒雅的相貌,哪怕不年轻了,更极端一点,哪怕没钱了,就凭这副皮囊,还是会有大把的女人前仆后继。

        反正,至少,绝不像是一个会动手打女人的男人。

        越是见多了人,林云雅就越发现,“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确实充满了老祖宗的经验智慧。

        “闻总。”林云雅很客气地回握,轻短的一下,很快收回。

        闻洪波笑得很平易近人,“我刚听月玲说,星洲小时候经常受到你的照顾,我都不知道怎么表达感谢才好,所以今天——”

        没让他说完,邱月玲最不耐烦搞那些虚伪的寒暄,打断他的话,单刀直奔主题:“云雅,你还记得赵家的小女儿吗?刚从国外回来的那个。”

        “赵月希?”林云雅略加思索后颔首,说记得,“上市酒会上见过一次。”

        “林总,是这样。”闻洪波推了推镜框,徐徐道来的语气,“星洲和月希,从小就认识,赵家老太太找我聊过一次,我们双方呢,都很有成就美事的意图。但星洲这个孩子吧……”

        邱月玲被他啰啰嗦嗦的一大番开场白弄得烦躁起来,直接说:“赵家想确定星洲没有女朋友。”

        闻洪波笑着接腔道:“月希呢,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很乖很听话的好孩子,月玲和我都很喜欢她。对于跟赵家的这门婚事,我们是很有诚意的。所以,在订婚之前,不希望发生任何会让赵家误会我们诚意的事。”

        林云雅笑着点头,“那是当然,提前恭喜闻总了。”

        所以昨天邱月玲才会让她去打探闻星洲有没有女朋友。

        照现在看来,不光要刺探军情,还要棒打鸳鸯。

        闻洪波是个惯会说得好听的人,笑呵呵的,“当然了,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我们肯定也不赞同什么包办婚姻,所以想先安排两个孩子见一面,合不合适,等他们年轻人自己接触了再说。”

        “但是吧——”话锋一转,看着林云雅:“星洲和我们不算太亲近,如果由我们提,势必会招致他的反感。”

        林云雅听懂了。

        棒打鸳鸯的事,也要交给她去做。

        她笑了笑,说正好,“星洲昨天开车送我回家,我还想着哪天请他吃饭感谢他呢。就这两周吧,我问问星洲哪天有空,顺便问一下他的意思。”

        “那怎么好意思呢!”闻洪波大笑起来,眉尾的皱纹因笑的动作堆在一起,像几条扭曲在一起蜕皮的蛇。

        “谢谢。”邱月玲如释重负。

        然而林云雅请闻星洲吃饭的事,终究没能按照计划的时刻表进行。

        一方面,是集团打算将商业服务板块的业务单拆出来,单独上市。林云雅为此忙到分|身乏术,一晚上应酬都要跑三四场,实在腾不出机会当恶人。

        另一方面的原因,是闻洪波又搭上了另一条线,将陆家的女儿也纳入准儿媳妇的考量范畴,于是,一场本来急迫的相亲会面,变得不再那么迫切。

        联姻是强强联合,本来是无可厚非。只是林云雅虽然在金钱圈子里耳濡目染已久,到底是普通家庭出身,无法苟同上流社会的习惯,将儿子女儿的婚姻都看作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总之这一拖,就从深冬一直拖到了清明雨后。

        从闻星洲不告而别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过联络。

        促使林云雅行动起来的契机,是某一天,邱月玲的办公室里又出现了闻洪波的身影。

        闻星洲从家里搬了出去。

        闻星洲硕博连读,导师在国内有一个合作项目,正好放假的闻星洲被抓壮丁安排去实验室帮忙。

        与本地高校合作的实验室,能够提供员工宿舍,宿舍跟大学就隔一条街,步行五分钟就到,能省不少时间。

        听上去是个非常合理的选择。

        但那对难得统一战线的夫妻有点担心、怀疑,这是不是一个为了跟女朋友同居的借口。

        所以林云雅只能行动了。

        拿着邱月玲给的手机号码,“嘟”声响了七八次,电话接通:“喂?”

        熟悉的闻星洲,简短,不冷不热,语气算不上多好。

        “星洲,我是林云雅。”

        话音落下,对面陷入了长久的缄默。

        如果不是电流声中混杂着明显的呼吸起伏,林云雅几乎要怀疑,通话是否仍然在进行中。

        很久很久,仿佛天荒地老,对面才响起一点回应:“嗯,什么事?”

        比刚才的那声“喂”,还要冷淡。

        林云雅换了一边拿话筒,轻声说:“周六有空一起吃晚饭吗?”

        闻星洲发誓,他的本意绝对是拒绝。

        只是本该脱口而出的拒绝,不知道为什么,自动变成了“好。”

        低沉、颓然,带着一点决绝的破罐子破摔。

        相当不情不愿,但是,居然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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