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Part.1

“黎渡，下来一起玩捉迷藏啦……”

        晚上八点整，付朝岳悄悄跑到我家门前，压低了稚嫩的声音，用充满期待的语气叫我出去。

        听到他的呼喊，我看了一眼屋内睡觉的四叔。

        最近老家有急事，我的父母带着弟弟和妹妹回家乡了，所以四叔来家里看我上下学。但是四叔的工作三班倒，时间非常不规律，往往一睡着就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了。

        确定他没有醒来的迹象，我就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走出了门。

        这个时间点，我们家还没有买房，全家人租住在梦城城中村的村民自建房里。

        城中村的自建房规模都相差无几，高度二到四层不等，中间有一道中庭，房屋像筒一样围住中庭，楼梯则在大门的里面。每层都有五六个单间或套房，租户们共用每层的厕所和水池，厨具全都摆在外面。

        我家搬过几次家，每次都在这个城中村，从最初的单间变成了现在的套间。

        我和弟弟睡在套间外面的床上，父母睡在里面的房间。电视和餐桌都摆在外面的房间，平常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有人坐在床上，有人坐在椅子上。

        梦城是一座三线的地级市，有许多从其他地方的人来这里务工，我的父母就是其中的一员。我们的老家甚至不是a省，而是隔壁b省的一个小县城的乡下，在交通还不发达的当下，每次过年回家都要乘坐长途汽车。

        后来听我爸说，他从前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做什么，又没读过多少书，就跟着村子里的一个远亲来到了梦城务工，先是给别人打工，然后慢慢开始做一些小本营生。

        一直到我后来成年和工作，我们家的小本生意也算不上红火。毕竟没有根基和本钱，又有许多事情拖累，哪有那么多的机会发家致富。

        付朝岳就是城中村本地人的小孩。

        我们在城中村的学校上小学，这间小学的规模不算大，一个年级只有一到两个班级，但是课程和教学水平都不错，还有几位市级优秀教师。

        比不上附近的私立小学，但在几个城中村的小学里面也算拔尖。

        从一年级开始，我和付朝岳就在一个班级，可直到刚刚升上了二年级，我才对他有印象，只因他那令人无法招架的热情。

        一推开门，付朝岳就从门外探过头来。

        他白嫩的脸庞上，瞬间绽开了灿烂的笑：“黎渡黎渡，我等你很久啦！大家都在等你，咱们快去玩捉迷藏，不然再晚点家长就该过来抓人了！”

        今天的付朝岳洗干净了脸，脸颊没有玩闹时沾上的泥土——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沾染泥土。

        我看着他的熟悉又陌生的脸，恍惚想起自己已经从二十七岁重生到了七岁。

        ……小学二年级。

        想想就让人脑袋一空。

        说起来，世上的大部分人，想必都愿意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但我除外。

        因为我的童年少有值得回忆的事，至少在二年级之前、四年级之后的时光，绝对称不上美好和无虑。

        “黎渡黎渡！你怎么不说话？”

        “你自己去玩吧。”我垂下头，小声拒绝说，“我今天不想玩捉迷藏。”

        “为什么？”付朝岳顿时板起了稚嫩的脸，怒气冲冲问，“是有人欺负你吗？你告诉我，我帮你收拾回来。”

        我摇了摇头。

        “那是哪里不舒服吗？”付朝岳焦急地抓住了我的手，“你爸妈不在家，不舒服了怎么办……我带你去门诊看看吧！”

        城中村有一家老奶奶开的门诊，奶奶能诊断许多病，大家生病都会去那里拿药、打针。同为一个村子的人，付朝岳和老奶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即使是小孩子也敢自己去门诊。

        我拒绝的声音稍大了一点。

        “我没有不舒服，就是今天不想玩。”

        闻言，付朝岳皱起了眉头。

        他在这个年纪，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性子急切又直爽，从来不掩饰开心或愤怒的情绪，好的坏的都写在脸上，教人一眼就能分辨他的所有情绪。

        我抬头看着他。

        这张好不容易才从记忆里淡化的脸，变得越来越鲜明。

        眼前的付朝岳，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二年级小学生，头脑简单思想直接，还不懂太复杂的事情，只是情绪明显低落了下来，不甘道：“可是，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叫出来，跟我一起玩捉迷藏……”

        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似的。

        我看着他白净的脸颊，一时忘记了日后会发生的事情，竟然恍惚点了下头。

        是啊。

        他好不容易才把我叫出来。

        和付朝岳不同，我自小性格腼腆内向，没有什么朋友。如果不是他坚持让我跟大家一起玩，我大概会从一年级孤单到六年级。

        时至今日，我仍然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趁大人不在，敲响我家的门叫我出来玩的场景。就像我清楚记得重生的那天，班主任给大家重新安排座位，他坐在我旁边时的不加掩饰笑脸。

        他说——

        “黎渡，我们又是同桌啦！”

        从来没有一个同龄人，在跟我同桌的时候，表现出如此显而易见的开心。即使他的脸颊上有几道灰尘的印子，也无法掩盖眼中愉悦的光芒。

        即使我嫌弃他脏兮兮的花猫样子，扭过了头去，他还是会不停地朝我这边扭头，小声叫着“黎渡”、“黎渡”，直到被老师点名罚站。

        说实话，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不知道他的“又”指的是哪一次。直到他顶着一张花猫脸，兴高采烈地跟我打招呼之前，我都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因为我的学校生活乏善可陈。

        我几乎不跟同龄人一起玩，总是在抬头听课、低头看书之间循环往复，除了偶尔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就没有什么记忆点。

        一直到三年级，我被老师选为了班干部，才终于慢慢记住许多同学的名字和长相。

        我明白，这种心理事出有因。

        从记事起，我就跟奶奶一起住在乡下，奶奶偏心叔叔家的孩子，其实不太喜欢我，所以我也渐渐养成了小心翼翼的性格。临近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将我接到了梦城，我通过考试上了现在的这所城中村小学。

        那时候，我几乎不会说普通话，也不太懂学校的许多规矩。

        第一次写数学作业，老师在作业本上打了许多红勾，然后写下一个连笔字。我用不熟练的普通话，问旁边的同学那字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意思是老师觉得我很差劲，是班上最差劲的学生。

        我信了，并为此觉得难过。

        于是我学习和写作业时，越发努力认真。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才无意知道那个连笔字是“优”，大家的本子上都会有。城中村小学和幼儿园相连，其他小朋友从学前班就开始见到这个字，家长和老师从来不吝啬表扬。

        所以我想，老师或许没有觉得我是最差劲的学生，但同学确实不喜欢我。

        因此，我越发的内向寡言，即使普通话越来越流利，也始终没有跟任何同学有过友好的关系，直到付朝岳说他“又”和我做了同桌。

        自那不久，他就邀请我跟其他小朋友一起捉迷藏。

        我忍着惶恐的心理，没有拒绝。

        后来，我渡过了一段相当快乐的时光。认真来讲，那是我童年唯一值得反复回味的事情，可我从来不会主动回忆，因为那样一定会让我想起付朝岳，继而想到再往后的事。

        重生回来的这段时间内，我时常会陷入恍惚之中，有时候甚至会失去判断的能力，迷迷糊糊跟随当年的轨迹往下走，所以才有了答应参与捉迷藏的事。

        “黎渡？”

        “黎渡？”

        “黎渡你看看我……”

        见我出神，付朝岳开始叫我的名字。

        付朝岳特别喜欢喊我的名字，而只要我不给他回应，他就会执拗地不停叫我，直到我扭头看他才会停下。

        “嗯。”我应声，“我在呢。”

        “黎渡，你究竟怎么了？到底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一定要跟我说啊，不管是谁我都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付朝岳的言语笃定，热情诚挚。

        我看着眼前这张小孩子的脸，他幼稚又固执己见，似乎不把我这个边缘人叫出去捉迷藏，就誓不罢休。

        他不放心，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人欺负你吗？”

        “嗯。”

        我低低应了一声。

        付朝岳顿时高兴了：“那我们去玩吧？”

        “好。”我答应了，“只能玩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也行！”

        说完，付朝岳咧开嘴笑，拉着我的手带我跑下楼。他十分用力，就像第一次邀请我参与他们的游戏时一样，一路牵着我走到孩子群里。

        我神情不属地看向两只交叠的小手。

        付朝岳从来阳光外向，不会因为任何挫折而颓败。

        是他将我从沉默、孤僻、瑟缩中拉了出来，让我拥有短暂的快乐。因此，即使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无法将眼前的男孩，与后来那个组队欺凌我的坏孩子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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