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陵客

　　两队甲兵合为一阵，鳞甲寒光，羽箭排开，严丝合缝地将她围在中心。
　　绥之手心尽湿，却仍嗤笑一声：“王统领要到父王面前作证么？顺着我好大哥的意，给我安个罔顾孝悌、谋杀兄长的罪名？”
　　全场缄默。
　　她冷静下马，朱紫袍角起落如鹘。
　　绥之冷眼瞥过地上的萧成师，她还真不信他舍得自伤：“大哥真敢去包扎？不怕狗血太腥，熏到父王和医官吗？”
　　“哦，”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会儿来的医官，想必也是大哥的人。”
　　萧成师不禁噎住，示意司徒魏大声打断她：“世子殿下如此颠倒黑白，真不怕遭报应吗？”
　　绥之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睨着萧成师：“血袋可是王后替大哥置的？想必司膳局还有人瞧见沐风殿的宫婢来捡鱼泡？”
　　她不知不觉已走到他身前，出手一霎快如闪电。而萧成师正佯装重伤力虚，动武必要暴露，只得极力旋身试图躲去。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绥之按着他箭镞印痕的护心镜，将那破损黏腻的血袋连箭揪出来。
　　绥之用箭串着那团浓稠的殷色，葱根般纤白的指吊着它晃。她纯良笑意宛如要将他曝尸：“不会是银珠拿的吧？她若被问起一定说，鱼泡是捡来同大哥行事避子的。”
　　一时间攻守逆转，高下易势，萧成师见她捏着血袋如此编排，霎时怒不可遏，腾地站起：“真该让父王见到你这肮脏嘴脸，空口白牙，胡作非为！”
　　绥之抱臂乐道：“大哥心头血流了一地，为生本殿的气，忽地就身强体壮，一跃而起了。”
　　她回顾慌乱不已的司徒魏和愣在一旁的王伯临，感慨道：“大哥盛年神武，顷刻即愈，好不神奇啊。”
　　王伯临顿觉不论这二位王子如何交手博弈，撞见这么一个贼喊捉贼的局，反正他要完蛋了。
　　他还未作出决断，身侧司徒魏早已拿剑抵住了他。如今局面已经撕开，只能不做不休了！
　　萧成师阴鸷无比地看向王伯临，发出诚心邀请：“世子诱杀本殿，被无意经过的二位统领撞破，便欲将你二人灭口。”
　　他摇头长叹口气，眼底寒芒乍现：“而你们幸得留命，反杀世子！”
　　绥之只觉胜算微乎其微，可谓全无，若羽林卫能替她拦下豹骑卫的甲兵，替她向父王辩白，还能有一线生机。
　　但王伯临喉间尚抵着剑。
　　她意在一搏，拉拢之辞便要脱口而出：“王统领……”
　　不料王伯临目色痛苦地同时开了口，却是朝着萧成师抱拳：“大殿下，末将懂了。”
　　王伯临深知在这场危局中，萧成师尚有一整个豹骑卫相护，而萧绥之孤身一人。他若要替这位毫无交情的世子殿下伸张正义，那才是头脑进水。
　　十二年的直臣，此番押注。
　　于是他向萧成师抱拳：“从前殿下明暗相帮，是末将不识抬举了。”
　　绥之一颗心直落冰窟。
　　萧成师笑出了声：“羽林卫，豹骑卫，放箭！”
　　便在他话毕一瞬，四面八方的羽箭次第破空，宛若猛兽倾巢般朝绥之飞来。绥之无暇他想，弓身闪避，往林深处奔去，那利器当风，树影猖獗，叫她完完全全看不清前路。
　　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她要是交代在这儿，谁可替她辩上一辩？
　　真是愚不可及。
　　纵她如鬼魅般回身避去，奈何箭落如星陨，三箭迎风，便要朝她后心扑来！
　　她紧闭双眸，浑身汗毛炸起。
　　“啪嗒。”
　　折木之声，三支羽箭纷纷应声而落！
　　绥之尚且如坠幻梦，不料身侧竟有人以坚实的臂捞起她，轻盈旋身。
　　好闻的兰芷气息瞬间袭了她满襟，混着些许她分不出的香料，细碎如山间松花、溪边清雨。
　　这个人挡在她身前，箭雨便似隔了帘幕。
　　她正纳闷又失措地离开这道陌生的兰芷香，却见兵卒纷纷狐疑地收了手。
　　萧成师先她一步，厉声问那男子：“你是何人？”
　　一声极浅淡的笑自她身边传来，绥之侧头看去，只见那男子虚倚着一株桐木，正慢条斯理地收起袖箭，放下如云纱质的广袖。
　　他身量颀长，白衣青袍，缓带玉冠，一双明眸似水潺湲，不咸不淡地朝绥之望来，仿佛特是为她而来一般，目光流转间却带着几分疏离无谓的态度。
　　绥之竟有一霎晃神，她确信自己从没见过他。这样芝兰玉树般的神仙人物，便是一面之缘也难忘却。
　　他揖道：“青陵秦湍，一介布衣，见过二位殿下。”
　　声若空谷幽泉，却毫无冰冷之感，分明屈身行礼，倒浑然贵胄之气。
　　是他啊，传闻中秦门世家这一代的掌权人。
　　秦氏两百年前曾以剑术立宗，虽然近几十年已同江湖断了牵扯，但仍称秦门。秦门落址朝歌城外的青陵山时，宁都朝歌尚属前朝安氏治下的北郡小城。
　　萧成师差点没把牙咬碎，这秦门世家向来不就是个与宁宫互利共赢的钱袋子和人肉垫吗？如今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入朝局了？
　　他压着怒火：“世家不涉朝堂，秦门主如何敢插手本殿的事？”
　　秦湍噙着一抹礼貌的笑：“草民仅是路过，不忍见贵人受伤。”
　　萧成师见他既不表态也不动手，又只是个有钱无权的布衣，心烦喝道：“既然秦门主要救我二弟，那便和他一起死吧！”
　　众箭再一次将绥之围住，不过这次，她身边多出一人。
　　绥之心下思量，就算这秦湍武功盖世，又如何能敌数十甲兵飞羽、三将窥伺？思及此，她美目渐起黯淡，迈到秦湍身前，用力抱拳道：“多谢秦门主搭救之恩，若本殿有命得见明日，必将报答。”
　　她说着，只觉一阵酸风射眼，喉头发紧。绥之明白，自己在抛掷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过，您还是先走吧，你我非亲非故，这杀局与您有什么关系呢？”
　　秦湍这才认真看向眼前身量尚小的宁国世子。
　　少年一身朱紫，鎏金腰带银纹靴，浑然蓬勃朝气，衣样纹绣却尽是与她年纪不甚符合的老气，只叫人觉着华贵又惋惜。而她几缕鸦羽般温软的碎发无力散在鬓边，形容可怜，眸中却分明含着耀如朗日的高傲倔强。
　　他从没想过这样的矛盾感会在这位矜贵单纯的小世子身上出现。
　　绥之虽已开口劝退了秦湍，却仍抱有这人会带着神兵天降的幻想——说不定他是舅父找来助她的呢，说不定他想借着自己入朝局呢？
　　她仿佛在静等宣判，而那皎如玉树的男子温柔笑看着她，语调冰凉疏离：“世子殿下，谢字说早了，草民没有救您。”
　　绥之倒吸口气，怆然想道，这很好。
　　秦湍在甲兵环伺中淡然转身，向萧成师一揖：“还请大殿下容在下多言。”
　　他目光落在萧成师胸口浸润的暗红上：“若大殿下本意便要射杀世子殿下，何苦费此周折？”
　　“莫非是觉得局面难挽，偏离预料，才不惜让自己背着不清不楚的凶手名声，索性斩草除根？”
　　“大殿下可有想过，在此处格杀世子，慕氏便有了发难的理由？”
　　萧成师冷静了些许，看向他的眼神却逐渐危险。
　　秦湍勾起唇角，浅淡目光十分无害：“为什么不按您最初的计划来呢？想必王统领、司徒统领还有在下，都亲见世子朝您张弓射箭，很乐意为您作证的。”
　　王伯临和司徒魏纷纷点头，虽然狐疑，但无异议。
　　萧成师眉头紧锁：“你目的何在？”
　　秦湍笑了一下：“在下想带着青陵山中的闲人，蹚这趟宁宫的浑水。”
　　萧成师哼了一声，这秦湍态度含糊，措辞隐晦，看似在暗示他带着势力，可以被拉拢，实际上恐怕只是放空饵。
　　但不管他是什么立场，这个建议其实不错。
　　“很好，那烦请各位陪本殿等医官来。”
　　秦湍又是一揖，转身无意同绥之撞上了视线。他再次拿出伪善的标准微笑，却见绥之偏过了头，再不屑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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