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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风叶鸣廊(四)


他们此行南下,因所至之处皆临水而居,且非一两日,便乘船而去,一路也可勘察沿途田地民情。

        江倾月对着空旷浩渺的江面,渐生出些异样感受。两世逃离之时,她都被无边的忧惧所填满,无暇顾及周遭。眼下虽依旧处于困局,她却不似从前固执,连所见之景都开阔起来。

        唯一的不适,大约只是初登船那几日的恶心晕厥。想起先时自己从前寻的晕船借口,不禁哑然。看来不好轻易骗人的,否认迟早会应到自己身上。

        这日夜间,船驶过一处偏僻小镇,远远便传出锣鼓喧天的哄闹声,拉拉杂杂的,溶在寂静的江水里,多少添了几分燥意。

        顾云淙再无法凝神书卷,便出了船舱,才发现出来透气的并不止他一个。

        小娘子穿得单薄,独自立在船首,看上去又消减了些,衣裙被风追着直往一边逃,勾勒出她纤瘦的固执身形,悄无声息地与江面对峙着,连他接近了都未察觉到。

        解下披风罩在她身上,顾云淙顺着她的视线寻过去,察出她出神的症结。

        原来那方小镇正在办喜事,扫过去时,隆重的喜气映入眼帘,大红灯笼、大红锦缎、跃动的红烛,就连奏响的唱词里都是欢喜的韵脚。

        虽是民间婚礼,可嫁娶之人的情意却未少去分毫。否则那些老远便闻见的笑声,又作何解释?

        他收回目光,知晓几分江倾月心中所想。

        只是这些,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恐怕连奢想都谈不上,只是一个遥远的梦罢了。

        至于他自己,这并非在他所考虑的范围内。他与这位,本就是阴差阳错,后来更是超出他所预料。但他既要了她,也绝不会亏待于她,若时机成熟,他会为她寻个好去处的。

        只是不是现在。

        “早些回屋吧。”

        思绪百转,临到了嘴边,顾云淙却只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一如他平素的模样,冰冷淡漠。他吼中微涩,想找补几句,却迟迟寻不到什么合适语句,于是索性凝神观察一旁的小娘子。

        倾月被这风吹得面上有些僵,鬓间碎发不住扎在眼角颊边,模糊了眼前视线,一双眸子却灿若星辰,转过来怔怔望着他,眉眼含笑:“侯爷,您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的?日后又想娶什么样的女子回府?”

        这一瞬太过动人,以至于近处的清澄水声、渺渺烟波、巍巍群山他皆没了知觉,独将女子无意识袒露的黯然神伤记在了心间。

        便是情动之时,女子眼中流露的,也不过是对他的羞惧。

        顾云淙一时对祸水二字有了更深的领会。原来即便什么都不做,单只一个眼神,她便能将人的心魂都勾了去。

        而他似乎已开始沦陷其中。

        于这两问,他是答不上来的,却用行动告诉了小娘子,他喜欢的会是什么样。

        ……

        眼前这幕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江倾月还未意识到发生何事时,便被这人锢入怀中,按在窗边的方几上推高了襦裙。

        背后缓缓拂来的凉风与身前无法忽视的热意令她不安,身子越发紧绷,因而这人凑上来时不由眉心拧起,也越发没了章法……

        再后来,她被迫伏在小几上,目光划过江畔亮着的庄户时,又羞又怯,连连出声哀求,男人这才合上了窗,却依旧不肯分开。

        耳边水声不止,是深秋暗涌的潜流,随着船身起起伏伏,她亦在不断的浮沉中低泣出了声……

        微晃的昏黄烛光下,顾云淙鬓发散落于旁,湿去襟前大半中衣,却凝神静听,正替她那处上药。动作轻柔细致,与方才那番大相径庭,却更叫她红了耳根,颊边云霞亦久未散去。

        这个人行起那事来虽叫人惧怕,过后却会亲自为她洗漱穿衣,以及……上药。

        方才二人回到屋中,她本以为会如先前般熄灯安置,眼睛都睁不开了,却闻见顾云淙道:“先时给你的药,可用了?”

        她自然知晓那药是何物,只是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如何做得来这事,双颊再次飞上云霞,羞着摇了摇头。

        却见这人淡淡扫过她,眉眼略微皱起,看不清喜怒,转身便出了屋子。正当她在心内胡乱猜测、忐忑不安时,却见顾云淙又折了回来,手中多了个白瓷小罐。

        还未待江倾月细想,便见他拧开了瓷盖儿……

        他的手并非京中金玉公子那般斯文细嫩,因多年习武,掌心皆覆满老茧,凑近了看,还能在其中找到数条刀口,只不过骨节分明而修长,肤色略白,故而看上去似带了层朦胧雅致。

        即便再亲近的动作都有过,可一想到这人的手,倾月身子便不由颤着。可偏偏顾云淙又是个事事较真的人,分明是叫人羞赧不行之事,却不避不闪直直凝着她。

        她哪里敌得过这人,于是未多久,才清洗过的身子又沁出层薄汗。一番折腾下来实在没了力气,最后她只能在心里暗自怨着睡了过去。

        ……

        将近半月,直到一行人在船上咿呀晃荡得快受不住时,终于抵达临安府,此行勘察之地其一。

        令江倾月意外的是,前来迎接之人并非当地安抚使,反而是位内宅管事装扮的中年男人并些小厮。

        她看向一旁,只见顾云淙面色淡然,眼中却含了些笑意,似江上雾气消散后现出的残阳,极淡又带着清浅的暖意,“张伯,如何是您亲自前来?”

        原来是故人重逢。

        张管事忙躬身作揖,喜不自胜回道:“老奴一早便收到您的吩咐,将宅子里里外外都拾掇好了,只等着侯爷归来。”

        “劳烦张伯了。我此行微服前来,未免诸事烦扰,还请邓伯唤我公子便好,对外也只宣称是苏家家主归乡。”

        张管事听闻这话,不免泪上心头。他原是顾云淙母亲苏氏的陪嫁管事,因先夫人当年颇喜江南风土,南方锦缎生意也不断,便在此处置办了些田宅,以便行居歇脚。

        只是还未过多时,先夫人便意外离世。如今临安府的田宅产业,一并都是他在打理。事隔多年,再见少主,如何不喜。

        “好,老奴回府后会细细叮嘱下人,定不会误了公子的正事儿。”

        张管事瞥见一旁的江倾月,衣着装扮自是不在话下,就连容貌身段都是不可多得,最要紧的是那份柔和清泠的气韵,便是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

        愣了愣神,方后知后觉笑问道:“想必这位便是新夫人了,老奴见过夫人。”

        这是将她认错为侯夫人了?

        江倾月叠于身前被长袖掩住的手下意识一紧,喉中艰涩不已,方要开口解释,便被立于前侧的男子打断了凝在空中的对话。

        “此处多有不便,先回府吧。”

        她提起的心略定了些,可随之而来的又是更深的惶惑与怅然,化作唇边一抹无人察觉的苦涩笑意,晕在了秋时江南的雾气里。

        ……

        他们住的院子名为秋霜阁,倒真应了当下,清秋寒霜,烟雨江南。摆设装潢自是不俗,只是景象比之汴京馆阁又多了几分南方独有的别致,如此细柳之如彼秋桐,婉转柔情之于清疏寥落,各有千秋。

        约是下人会错了意,将她与顾云淙安排在了一处,待到她意识过来时,夜色已爬满了小院。

        这般的共居一室,又并非行那事的相处,于她而言,多少是有些难熬的。

        好歹床底之间,她尚可以说服自己,那是她应尽的本分。可现如今,那人冠袍俱在,端方持正俯首书案,落笔时凌厉飒然,离得近了还能听到细微的笔墨声自纸上而来。

        她看惯这人仅着件素白中衣的澄净,也见过数次他纵情声色时的热烈,唯独对这人玉冠华袍、淡漠凛然的模样始终无法释怀,只是怕得要紧。

        槛窗边一方楠木矮塌上,江倾月手中的诗集久未翻页时,终于引来不远处桌案后男子的注意。

        思及张管家晚膳后送来的田庄账目,他稍一抬眸,心中似有了打算,朝窗边的人道:“你可会看账?”

        江倾月听到这声,手中顿时脱力般地一颤,那诗集随后便当着两人的面落到了一旁的矮塌上。

        感受到侧方的两道目光后,她忙垂下头将诗集拿起放好,理了理被书弄皱的襦裙,而后硬着头皮迎上顾云淙:“看账?”

        饶是她表现得从容不迫,可说过这话后迅速抿紧的樱唇、以及方几后下意识攥紧的纤手仍是出卖了她。

        这一幕自是也落在了顾云淙眼中。

        他眼里的愕然一闪而过,心内一阵暗叹,就这么怕他?随后刻意放柔了声音,“一些庄上旧账,与此次巡田有关。”

        果然,他刚说完,女子就下了矮塌,有条不紊地穿好绣鞋、整理衣裙,朝西侧的书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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