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抹不淡，擦不清的灰调雾色萦绕在尘白雪地之上，总算把这片洁白干净的土地之上染上了些许愁然，可细细看去，在这偏紫的灰里，又依稀有着几缕尖利的金。

        这乡间的小村子里，唯有在这黎明之前的片刻，会有几场心知肚明的交易。

        “张长家的，发财了啊，这还没到年跟头就买鸡？”

        卖鸡的张大利压低了声，供销社太远，卖的东西又大多要票，村里人私底下有交易是常事，尤其是这鸡蛋鸡肉，对于买家来说，家里老人生病，媳妇怀孕，都靠几样样补身子。

        对于卖家来说，卖与供销社还得走上好段路，卖给村里人，不过前脚后脚的距离，哪个更轻省不用人说

        这鸡张大利原本都不打算卖，但他家今年的工分不多，眼看分给一家老小口粮，留够一年吃的就没剩下的粮食换钱了，可明年孩子还得上学，索性卖了这鸡，家里的小子能识两个字，左右也就是读这几年，肚子可以苦点，这脑子里却不能没货。

        “呸，”李小草往地上啐了口痰：“我哪有本事发财，帮个亲戚带的，他家媳妇前些天刚生，是个大胖小子。”

        张大利了然：“那是该补补。”

        两人随口聊了两句，钱货两清以后，也便匆匆别过。

        待走到远处，王大妞的身影从土墙后头漏了出来。

        “你来做什么，”李小草急得不行：“万一让村里哪个长舌妇瞧见了还得了，我不是说了吗？粮食我今个儿给你送去镇上去，你瞧，这也快过年了，给你抓只鸡带去，到了年头，这鸡一杀，你一个人这年也能过得舒舒服服咧。”

        王大妞瞧着她说这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很是欢喜，嘴上却说：

        “我就是觉得太麻烦你了，这些粮食沉得很难，你一个人抬怕是要累个半死，我自己扛回去就行，你拿着这钱，总不能让你给我掏钱，你也别推辞了，趁这会天还没亮，我得抓紧走才是。”

        李小草看了眼手里的钱，也没数直接塞兜里了：

        “成，我陪你走一趟，这东西也多，咱们俩一起走快些，还能聊几句。”

        王大妞没拒绝，眉宇间染上喜色：

        “到时候要是你能来就好了。”

        “我啊…”说到自己，李大妞脸上拢上愁云，自顾自叹了声：“我要是你现在这个局面，我倒也不用想，用不着气了，直接把婚离了，索性这日子过下去也是没意思。”

        听她这样说，王大妞的心提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我那婆婆，”

        李小草脸上升起几分韫色：

        “我家那小叔子不是还没结婚，说是最近看上了一户人家，但是对方要的彩礼高，就说找这几个哥哥借，说是借，最后肯定不可能还，就是一笔烂账。

        我那婆婆不讲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本来也不是那么生气，可你知道我那男人说什么吗？”

        王大妞问：“说什么？”

        李小草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给她学：“他说那毕竟是我亲妈，是我亲弟弟，我怎么能不管。

        我就纳了闷了，我儿子说他亲儿子，我还是他老婆呢！

        这人倒是和他老娘一条心得很，那么母子同心，还讨媳妇干嘛，干脆和他那老娘一块过算了。”

        李小草倒了苦水，心里平顺了不少。

        王大妞听着她这话，没憋住气笑了起来。

        换作以前，她必然会劝李小草不要和自家男人置气，说到底孝顺也没错。

        可现在的她却是不会再去劝了。

        自己住的这段日子，她过得难得的惬意，她想，即使现在张旺回来跟她说，他知道错了，以后会跟她好好过日子，她都不一定愿意了。

        “你笑啥？”李小草心里有气，看什么都不平顺。

        王大妞岔开这个话题：“要说我以前怕离婚怕的要死，这一豁出去逃了出来，反而还真是不同了，我现在是觉得…要是真叫我再回去过从前的日子，我倒是不愿了。

        你说人是不是就是这么奇怪，没有的时候拼了命得想，有了以后也就那样。”

        “你说这话倒也是，”李小草皱着眉头：“没结婚之前，张长天天妹妹长妹妹短的，摘到野果子先是想着给我送来，现在…怕是擦一擦就进了自己的嘴里了。”

        一说起这些，李小草就有千百万句话语无从说起。

        她就是觉着，曾经年少时候的那些旖旎的梦，都随着这些年的烈日灼烧，苦累磨难成了地里的土块。

        看起来厚重沉稳的一块，其实只要用点力一捏就会碎成粉末似的黄土，不堪一击，却还要自欺欺人。

        最后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李小草说：

        “以前我觉着你这个人性子太软，现在看，你是个有主意的，比我果断多了。

        你出了这泥潭，不说以后过得好不好，至少现在不再受人辖制，我倒是要羡慕你了。”

        王大妞听着心里松快，却不愿再表露出来徒惹李小草不痛快，转说起别的：

        “说这些有的没的都还早，我那天听人说，城里的废品站好像在招临时工，那地方味道大，工作又多，还是个临时工，很多人不愿意去，隔壁婶子说起的，我那会不小心听见了。

        我就想着等过完年，我上那废品回收站看看去，要是真——”

        “还过年，过什么年啊！”李小草激动得恨不得跳起来，急哄哄打断她的话：

        “走走走，咱今天就去看看去，要是能在年前有个工作，哪怕是临时工，最起码以后你在城里就能活下去了啊！”

        王大妞侧目，看着蓦然鲜活起来的李小草，唇角慢慢扬起了便是怎么压，怎么掩饰也挡不住从眼里唇间流露的欢喜。

        她们这是欢快了。

        张旺家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王大妞可以一走了之，张旺却不能扔下他老娘不管，只能是丢下小娇妻又回了张家村，心里对王大妞是又怨又气。

        就连她那亲生儿子，也难免对她生出几分怨怼来，上河村的条件要比张家村好上不少，又因为陈明玉不能生育，住在那边的这段时日，对他这个小孩是好得不能再好。

        有好吃好喝，小孩子哪还记得自己有个亲娘还在张家村受苦，一心只有那头那个温柔又大方的新妈。

        也幸好王大妞不在，否则再怎么想得开，也受不了自己亲生儿子这般冷血无情的话。

        可再怎么糊涂混乱，日子还得过下去。

        又过了些时日，到了腊八这天。

        按照这边当地的习俗是要煮腊八粥，泡腊八蒜。

        腊八粥的材料端看各家有什么食材，不过不论如何，大部分人家还是想着硬凑到八种食材，讨个吉利。

        冬日里的柴火金贵，张绯舍不得烧两处，干脆一家人都挤进了厨房里坐着。

        厨房没设门，敞开的空间不用担心中毒的问题，可也让寒流闯了进来。

        幸好厨房小，她们人又多，挤在一块干活，倒也不觉着冷了。

        红豆黄豆小米花生红枣和玉米，这些都是难煮烂的食材，得在锅里熬上老长一段时间。

        熬粥的时候也没歇着，一人手里几头蒜剥蒜腊八蒜得泡上二十来天左右，到过年那会约莫着就能吃了。

        腊八这天有借腊八粥的习俗，就是说端着一碗出去给别家，别家也端碗进来给自家，能吃上好些人家的腊八粥。

        不过那种热闹都是属于别人家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张雯雯凶名在外的缘故，一直到响午，她们这院门也没人踏足。

        这倒也无妨，顶多算是节气里的一点美中不足。

        要是来了不讨喜的人，那还不如不来。

        民谣里有句话叫过了腊八就是年。

        过了腊八，村里的年味渐浓，常能看见村里人往供销社往镇上去，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总得提着点什么。

        至于到底买了什么，也就只有自家人知道了。

        能摆在明面上看见的，也就是些窗花年画之类的。

        村里有手巧的也会自己剪窗花，有懒得跑的人家就会去换上两幅回来。

        说是换，其实都心知肚明。

        对联也是一样，舍得的人家会去买上一副春联，倘若不舍得，也就两张红纸，麻烦村里识字的写上两句。

        张绯没去换窗花，自己拿着大剪刀剪了两张简单的麦收窗花。

        至于春联，在张雯雯的强烈要求上，七姐妹一人写了几个字。

        写的那个样子就跟鬼画符似的，张绯都不好意思拿出去给人看，一想到过年要贴这个春联出去，她脸上就燥得慌，恨不得撕了毁了去。

        偏偏张雯雯不给，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第一次写的字，意义重大。

        任凭张家六姐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写得跟狗爬似的字有什么意义，什么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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