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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7章 最好听与最诛心


石凤岐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一个人理解着笑寒全军覆没几个字的含义。

        于他而言,这四个字毫不陌生,每一个字他都认得,每一个字他都会写,但当这四个字连在一起的时候,石凤岐却觉得,不能理解。

        于是,他耗费了漫长的时间,来理解这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四个字。

        这个时间有多长,当从儿时开始讲,幼时无玩伴,天生喜玩的年纪只有笑寒一个朋友,跟他一起在泥潭里打滚捉泥鳅,被玉娘逮住之后,玉娘会提着笑寒衣裳骂:“你是太子,有点太子的样子!”

        笑寒便委屈:“他才是太子,娘,你偏心。”

        玉娘不说话,提着笑寒洗干净他身上的泥,换身漂亮的贵服,眼中有难过,有不舍,还有不得不为之的果断。

        那是她的亲生儿子,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血肉,说她那十多年间没有心疼和怜惜,谁信?

        可以自由过活,自在成长的笑寒被圈在深宫之中,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哪日夜间便被人取了性命,说他没有不满和怨怼,谁信?

        忠字高于一切,高于生命,越过自身,成全老胖子与上央一场精心做了十多年的局,成全一个将来要一统天下坐拥江山的不世帝君,成全一场宏图伟业。

        如此回想,方知残忍。

        扼杀一个人原本的人生轨迹,他们却无怨无悔。

        如此对比,方知自己残忍。

        心肠已经越来越硬,目光已越来越高远的石凤岐,在“全军覆没”四个字摆在眼前时,方知自己此生亏欠他们母子的,何其之多。

        最痛心之处莫过于,想补偿,也无处。

        他还记得有一回,御书房中,他与老胖子聊天,问老胖子说,你让上央背负这么多骂名,成为毒手上央,却不去替他辩解,辩解他是为了大隋,为了天下,你可有内疚?

        那时老胖子说:内疚?你可知为帝者此生要负多少人?你还年轻,等你也负一些人的时候,你便会知,内疚这种东西,帝君不能有,利益是靠均衡得来的,均衡的另一种说法便是置换,你想要大隋昌盛,国力强大,你就要牺牲其他一些东西,世间没有白得的利益和好处。内疚的时候,你看看百姓,看看大隋,便不会觉得于心不忍了。

        当年石凤岐还年轻气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此生不会负人,于是不能理解老胖子话语中的绝情。

        当他终于也开始负一些人的时候,他才明白,那是老胖子为帝数十年的经验之谈。

        大多数年轻人不太相信老人言,觉得他们迂腐守旧,思想顽固,讲起来道理来又臭又长,万般不可取,听不进点拔之语,非要自己也吃一些苦头,摔一些跟头,才能领悟,哦,原来,早有谶语在之前。

        他试着像老胖子那样,看看百姓,看看大隋,看看天下,或许自己也不会再觉得于心不忍。

        但他终究不是他父亲,就像,他绝做不到以上央作基石,铺一条让自己上位的帝王路那样,他也做不到视笑寒,林誉和玉娘的死为阶梯,只为成一场帝业。

        他做不到无视。

        感恩于他,尚有良知未泯,还懂人间生离死别之恨。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便在他心间生了根,发了芽,汲取着他的难过与痛苦,迅速地茁壮成长,充盈满他的胸膛。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若无事,但已只有一张皮,尚还保持着完整,内心肝胆俱裂。

        替他把这些裂开的痕迹慢慢缝合的人是鱼非池,她在石凤岐枯坐足足三个时辰后,终于走到他身边。

        鱼非池的双手轻按在他的肩膀上,缓慢的声音听着舒适柔和,她望着远方,慢慢地说:“是我没有想周全,与你无关,如果你需要一个发泄痛苦的地方,可以找我。”

        石凤岐说:“你是想把所有的过错与罪孽都一个人背起来吗?非池,我是那样没有担当的人吗?”

        “并不是,我只是盼着,须弥能有一位好帝君,这位帝君伟岸光明,就像东边旭日,也需要干净包容,就像东海之水,只有这样的帝君,才配得上这天下。”鱼非池轻声说。

        “你还记得吧,我跟你说过的,开国需狠,治国需仁。石凤岐,不要丢掉你的仁,天下即苍生,即百姓,要永远爱他们,善待他们,倾听他们的声音,一粥一饭,一言一语,都是这天下的基石。”

        “我留下仁,你负责狠,是吗?”石凤岐问她。

        鱼非池笑了笑,笑容释然又解脱:“也让我做一回红颜祸水,祸害这天下,你再治好这天下,我们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向来如此。”

        石凤岐牵动嘴角,拉扯出一个类似笑容的弧度,抬手盖住鱼非池小手,掌心温暖干燥,他声音坚定:“休想!”

        鱼非池不再说话,只是神色很悠远,飘渺不定的目光不知看往何方。

        自南九离世之后,她便经常这样走神,偶尔说着说着话,她便不知神游去了何方,时常要唤上好几回才把她叫醒,她总说没事,石凤岐问她也不说。

        不过是觉得那些事,是些小事,不用拿出来大家讨论,有答案最好,没有答案,那也没办法。

        比如,那只猎鹰是怎么死的?黑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是怎么知道自己那日会去取羽仙水的?那一群杀手为什么不知疼痛?

        南九为什么会死?

        鱼非池她想,或许,她真的没办法再找到答案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不敢再有半点分心,于是,总是觉得遗憾。

        但跟南九的死相比,只有一种遗憾敌得过这个,那便是在她在有生之年,不能使须弥一统。

        所以,其他的事,放放吧。

        事有轻重缓急,她向来理性冷静分得清。

        她有些讨厌自己这样理性冷静,何不像个小女儿家抛下一切,只为问个明白?

        毕竟,那可是南九啊,是她的命。

        但她到底,理性冷静。

        若得闲,再彻查。

        怕只怕,此生不能再得闲。

        大隋阵营中,对南燕堤毁之事最为痛心的人,当属叶藏与朝妍。

        他们在那里生活过多年,虽有一段时间厌恶燕人的懦弱无能,但是后来对南燕却是尊敬倍至。

        他们二人,深知此事不能怨任何人,甚至怨不得韬轲,这天下之争,本来就会有无数的无辜之辈被牵连。

        他们也深知,这绝非是鱼非池与石凤岐想看到的,他们也会难过,会痛心。

        但是,生而为人,便有私心,这种私心源自于一个人活着时具有的脆弱的感情。

        他们知道这事儿谁都没错,错在时代太乱,乱到人命轻贱如野草,难以处处被顾及,他们抑止不住的痛苦源自于自身的渺小,不能改变这一切,更不能拯救这一切。

        人的一切痛苦,都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们头一回,觉得这九五帝尊之间有关天下的斗争啊,令人恐惧,令人遍体发寒,内心凄凉,他们竟再也寻不回,当年的小师妹和当年的石师弟。

        这种感受,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的感受,是未站到高处,未体会过高处之寒的普通人,不能理解过的悲凉。

        寰宇浩大,他们只是沧海一粟,小到根本不能与这瀚海乱世相抗衡。

        他们也佩服鱼非池与石凤岐,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失去和绝望之后,仍能站起来,他们可以直面一次又一次的浩劫,一座又一座的尸山,一片又一片的血海,他们的内心何其强大,他们站在世间之巅,如此理所当然。

        普通如叶藏与朝妍,怕是早已崩溃放弃,根本不能承受这一切。

        他们两个只是旁观,便已觉得不可忍受。

        当鱼非池与石凤岐找到他们,问,是否可以请叶藏利用起以前的财脉和人脉,帮着大半个已浸入洪水的南燕走出困境时,叶藏笑说:已经在做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能做这些普通的事了,我们拯救不来这天下,我们只能拯救身边的人和事。

        他笑容中的悲伤与疏远,刺痛着鱼非池的双眼。

        她痛到转身不敢看。

        “小师妹。”朝妍叫住她。

        朝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用很大的勇气才敢说完后面的话,以前的她,何曾与鱼非池这样陌生过?

        朝妍声音哽咽,放得轻柔,带三分恳求:“小师妹,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怎么样,让瞿如与商葚活着。如果……如果到了你必须做出牺牲的时候,你念一念以前戊字班的好,你放过他们。”

        鱼非池猛地抬起头,唯恐泪水落得太快被人看见。

        “我不会让他们有事的。”这样的话,不知道鱼非池她自己信不信,她曾那么拼命想要保住南九,也未能成功。

        那么瞿如呢,商葚呢?

        纵她拼尽全力,她能成功吗?

        世间最好听的情话,是咱们戊字班的人。

        世间最诛心的恳求,是求你念一念戊字班的好,放过他们。

        次日鱼非池写信,请瞿如与商葚退出此番天下之争,远离军中,这是她做过的最疯狂的决定之一,被苏于婳痛斥。

        商葚淡淡笑道:“你看,我说过,她比你高贵。”

        她望向战场,神色淡然:“我不会离开的,瞿如也不会,如果我们也走了,她还能依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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