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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你在哪里?


一米阳光穿透厚重的窗帘,照在凌乱的床单上,空中隐约飘浮着微小的尘粒,升起又沉坠。池越人陷入睡梦之中,怀里却还抱着薛惟。

        薛惟睁开眼就见到池越高挺的鼻梁,他痴迷地盯着池越看,也不知看了多久,才拍了拍池越的脸,说:“起床。”

        池越睡眼惺忪,问:“几点了。”

        薛惟在床上摸手机,好半晌才从床缝之间摸出来。

        他声音嘶哑地回应道:“一点了。”

        这么晚了。

        池越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今日下午三点多还有一个面试,这会儿人在郊外,快赶不及了。他坐直身体,满身的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房内的空调开了一整夜,却也驱散不了那些热意。薛惟凑过去,在池越脸颊上落下一个吻,随后问:“你要去哪里吗?”

        池越:“三点半有个面试。”

        “嗯,面试的还是律师事务所吗?”薛惟问。

        池越点点头,从枕头底下摸出薛惟的衣服,要给薛惟套上。薛惟不要他动作,说:“不穿,黏得很。”

        “走,洗澡去。”池越弯腰去抄薛惟膝窝,抄得毫不费劲。薛惟搂住他的脖颈,突然古怪地朝他一笑。

        不知为何,池越毛骨悚然起来,他问:“你笑什么?”

        话音未落,池越就觉得怀里的薛惟轻如鸿毛……奇怪,抱起来怎么那么轻?像是没存在过一样。他低头一看,原来他手臂上搭着的薛惟的腿突然开始变得透明起来。池越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池越探手去摸薛惟的腿,本以为是实在的肉/感,谁知是冰凉的。他的手掌一覆盖住那如牛奶色般的肌肤,便开始变得炙热起来,从底下烧起烟雾。他“啊”了一声,把手拿开,见薛惟的膝窝边上被烫出一个掌印般轮廓的洞来。

        池越变了脸色:“怎么回事!你的腿怎么了!”他抬头看薛惟,薛惟的眼眶中蓄满泪水,见池越看过来,他轻声说:“池越,我的腿,不见了。”

        话音一落,薛惟两条腿从腿根开始消散,与此同时,他的下半身开始流血,浸透池越的衣服。只见他落下泪来,对池越说:“因为我的腿被人砍掉了——”

        “!”

        “薛惟——”

        池越满身大汗地惊醒过来。房间外的太阳已经照了进来,肉眼可见空中飘浮的微小粒子。池越惊恐地朝身边人摸过去,一片冰凉,连残留的余温都没有触到。他不敢转头,只侧目去看,余光见到皱褶的床单上不见薛惟。

        人呢?

        池越从床头柜摸出手机,屏幕显示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

        一阵电流从脚后跟蹿起来,他寒毛竖立,想到刚才那个梦,又想到昨日薛惟的不同寻常,心下更加不安。他本来就觉得浑身上下黏腻,此刻虚汗一冒更觉黏腻。但顾不上了,他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直奔门外。

        到了楼下,他退房,前台告诉他还没有到时间,确定要退吗?

        池越丢下房卡就走,连押金都没拿。急冲冲去到外边的马路,要拦车。这才想起自己人在郊外,不禁气恼起来,立刻又在手机的叫车软件上叫了一辆车。

        等待间隙,他给薛惟打电话,薛惟没接。他又发消息,本以为得不到回复,谁知薛惟回道:醒啦?我在跟我朋友叙叙旧呢,抱歉啦没跟你说。你要是觉得困还可以多睡一会儿,我已经跟前台那边续费了。

        池越冷着脸,为什么不接电话?他立刻打电话给薛惟,薛惟又挂断。随后发来消息:我这里很吵很吵,接你电话也听不清你说什么,发消息吧。

        池越: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薛惟发来一个捧腹大笑的表情包:弟弟,你是不是忘记你这个点要去干什么?面试啊弟弟,你来找我干什么呀,快抓紧时间面试去吧,等我和我朋友叙完旧,你也面试完了,我们就去一品居吃东西吧。

        见薛惟对地址避而不答,池越立刻追问道:你在哪里?我现在过去找你。面试而已,再面就是。

        这时快车已经到了,池越大步向前开车门,薛惟那头又是避而不答,他抓着车把子,一时踌躇,不知道要跟司机说去哪里。

        要去哪里?

        “麻烦师傅,等我一下。”池越低头跟司机说抱歉,他拔打薛惟的电话,薛惟那边又是直接挂断。他一向稳重淡定,这一刻终于崩不住情绪,把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

        为什么不接电话!人在哪里!

        为什么不说!

        那一晚在阿pear家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那么反常?打算做什么?

        为什么……就不肯跟我说一说……

        池越头疼地揪住头发,蹲在敞开的车门旁低声嚎哭,他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了——

        一直以来,两人之间的交往看似是池越在主导着这段关系,实则是薛惟。他虽然是被表白的那一个,但如果他不肯跟池越在一起,他完全可以挥袖佛去。

        两人交往也有一段日子了,他知道薛惟情绪波动大,内心阴郁,对生念没有太多感觉。遇见他之前,薛惟甚至不惜一而再再而三地抓住一切机会赴死去见阎王。所以两人在一起后,他对这段感情的掌控看似轻松,看似不介意薛惟封闭的内心事,看似甜蜜,可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受怕着。

        两人没在一起之前,他可以理所当然地越界,干预薛惟的一举一动,因为当时他是抱着一种报恩的心态去和薛惟相处的,他的首先目的,是想要薛惟好好活着,别再想不开,活着才有希望。但是在一起之后,他反而变得束手束脚了,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薛惟就是能轻而易举地牵扯着他的情绪——

        当他得知薛惟有精神疾病,他反而不敢越界了。他变得小心翼翼,薛惟的过往事,薛惟为什么抑郁,经历过什么才会对生念毫不留情,他一概不知,也不想,不能越界去探知。

        他怕他们走着走着就散了。

        现在,薛惟不接他的电话,连回个短信都在避开地址,只是告诉他,晚点在一品居见面。

        这是让他等吗?

        池越想起昨晚,薛惟问他:“你也会等我吗?”

        ——会。

        这是他毋庸置疑的答案,是他脱口而出的真心,是他这辈子都不变的承诺。

        无论,你要去做什么事情,我都等你。

        ——晚点是什么时候?

        池越擦干眼泪,问薛惟。

        薛惟那头静默少顷,才说:到时候我联系你啦,你快去面试吧。

        池越没敲字,手按住说话键,发了条语音过去。语气认真:好,我等你。

        等你。

        司机侧头惊讶地看着池越,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情绪波动这么大。他试探地问:“您好,你还坐车吗?”

        池越站起来,报了阿pear家的住址。

        薛惟面前那杯芝士威化奥利奥麻薯奶茶本来是冰的,眼下,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包装外的水雾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水流。

        塑封上没有孔洞,吸管搁置在一旁。

        薛惟就这么看着,这是池越推荐的,池越喜欢喝的奶茶。

        他的手机安静地躺在桌面上,“嗡”的一声,他瞥了眼屏幕,是池越的语音消息。他没敢点开,似乎清楚池越会说什么。

        他在靠窗的位置上发呆,过会儿,腰上酸疼的劲又涌了上来,他想起池越,揉了揉腰,鼻腔泛起酸涩。尽管折腾得太晚,今天天刚擦亮的时候,他还是撑着身体爬起来。他穿好衣服都要走人了,这一别……他痴迷地看向池越,睡梦中的池越其实有些孩子气,不,他本来就比自己小,小七岁呢。七年光阴,大好时光,费什么劲在自己身上?

        只是池越似乎也察觉出什么来了,他在睡梦中还抓着自己的手,仿佛紧握住就不会消失一样。

        他抽出自己的手,在池越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告别吻。

        缱绻难捱。

        一刻钟后,冯光踩着满地的雨水,嘎吱嘎吱响地走进店内。薛惟这才注意到门外下起了暴雨。

        冯光将雨伞折叠起来,满地的雨水顺着流势往他的手腕下淌。他掏出一个袋子,将雨伞套起来放在脚下,开门见山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薛惟点点头,没有废话,只问:“东西带来了吗?”

        冯光从包里的间格中掏出录音笔,递给薛惟。薛惟去接,冯光却挪开了手。

        薛惟:“……”

        冯光与他对视着,许久,终于在薛惟没有情绪的瞳眸中败下阵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当年那件事本来就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这些年,你爸……”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薛貌生没有因为这件事追究你的责任,想必也是不想看见你受苦的,他虽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不会为了这件事而将你送进去,不然你今天也不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把这支笔交给警察……我不知道法律是怎么写的,但你的下半辈子很有可能全完了。”冯光担忧地说。

        薛惟抿抿嘴,他何尝不知道把东西交给警方,下半辈子就有可能都在监狱中蹲守而过?但这件事他如果不去做,他只会更后悔。

        “确定。我要把东西交给警察。”

        他想起沈蕊,花一样的年纪里,本该一直和心爱之人厮守到老的,但薛貌生却对沈蕊做了畜生不如的事情,他的出生是两人之间最肮脏的印记,是沈蕊最难抹去的一页,是薛貌生想要留住沈蕊的罪证。

        继而,他又想起了一个人。

        不知道她,当时是自愿的成分要多一些,还是被迫占据多一些?

        不管怎样,都不重要了。十一年前的那一个晚上,他在薛貌生房门前遭遇平生的第一道雷劈,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从那之后,一切都乱了套……是,薛貌生是付出了代价,可他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大义灭亲的痛苦,那一刀挥下去时的坚定与犹豫、折磨与拉扯、破碎与拼凑……此后如噩梦般一直伴随着他,如砭人肌骨的寒意,无时无刻不侵/入毛孔之中,提醒他——

        你的多管闲事,你的忿忿不平,你的做事方式,都是错误的。

        你毁了你父薛貌生的身体,毁了薛貌生的职业生涯,毁了薛貌生此后的一生。大义灭亲太痛,从此你难安,你再也没有办法直视自己的一切。你学医是为治病救人,那一双手应当是替人把脉开方的手,而不是砍掉你父的双手。

        你父救治了多少有眼病的病人,他虽然那么人渣,那么畜生,但他终是有过贡献的……起码,那些险些失明的病人在他的悉心照料下,逐渐康复,得以窥见光明。

        可你却一刀砍了下去,满地鲜血濡红瞳眸,这一砍,斩断了多少人的生路?

        薛惟闭上眼睛,尝试着把这些阴霾的情绪驱赶

        见薛惟不说话,冯光继续道:“其实你看薛貌生,已经变成了这模样,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祸害其他人了,你大可不必把东西交给警方,你看这些年,他也并没有对你怎么样。你们父子各忙各的,不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吗?”

        “你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冯光担心薛惟,前些日子薛惟联系他的时候,已经把当年高考失利的真相告诉了他,顺便让他听一听内容。他当年替薛惟保管这支录音笔,本着不可欺不可偷窥的原则,一直没有去听。得到允许之后,他才回去听了录音的内容,顿时大吃一惊。而本该一直捂着不让人知道,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但现在,薛惟却要让他找个时机,把内容公之于天下。

        薛惟也不遮掩,直白说:“因为薛貌生前段时间一直在让人找这支笔。”

        当年薛惟见劝说不听,便在情绪失控之下失手砍掉薛貌生的手,姜欢愉当时就在一旁,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薛惟,薛惟无视她的存在,把藏在床底下的录音笔给拿走了。

        冯光:“!”他立刻往四周逡巡一遍,应该没有人跟来。“他拿这东西,想干什么?”

        薛惟想起赵铭的人一开始在大马路上劫走他的两个行李箱,又想起池越在赵铭家无意间翻到的那张纸条,以及后来赵铭又让人折返到503房一通好找。

        薛惟握住面前那杯奶茶:“也许他是想拿回去销毁证据,他还想再犯这样的事。”

        “可你已经砍断了他的手,他还能做什么?”

        薛惟摇摇头,没有告诉冯光薛貌生当时是强了沈蕊才有的他。一而再就能再而三,那东西不是还在他身上挂着吗?只是手残废了而已,其余零件又没有缺少。

        “不知道。但我不能一直这么逃避下去了,我痛苦得已经够久了,冯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虽然当年我事出有因才砍掉了他的手,但我毕竟是犯了故意,我是逃不掉的。我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薛貌生……”薛惟说到这里看向自己的双手,本该替人把脉治病,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不,本来就不行了,从十一年前开始,他就不行了。

        “我爸……”薛惟终于肯说这个词,“他也应该得到自己应有的惩罚,做错了事情,就该付出代价。这些年我已经无法得知他活得怎么样,但他找人过来要抢走证据,想必还留有私心,我虽然一直握着这份证据,但我始终良心难安。或许大义灭亲就是这样,我……”他话音哽咽,冯光立刻抽了片纸递过去。

        薛惟没有拿过来,“我该和我爸,做个了断。我握着这份证据干什么呢?我……我难道还能奢望他悔过?”

        从他得知沈蕊是被薛貌生用强了,他终于还是崩不住了。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奢望薛貌生悔过,这显然是说梦。他不是个好儿子,因为他的出生从开始就注定是件错误的事情,他不该一直逃避,他该纠正这份错误,让薛貌生此后都害不了其他女性。

        想到这里,薛惟不免更难过了。他想起池越……池越喜欢自己,是源于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时候,路见不平救了他。池越一定还以为,他的那份美好的品质始终如一吧?

        池越一定不知道,他来到穗城之后约冯光见面的那一日,碰见了他的弟弟郝延被一群人围着殴打,他本可以上前搭救,却视而不见,漠然走开。

        他是怕了,从他“越界”,多管薛貌生闲事的那一刻时,他就怕了。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半大少年。十九岁的他,支离破碎,为那份一腔忿忿不平的热血而卖单,此后陷入梦魇般的怪圈模式,再也没有办法走出来——

        虽然李亚茗是启蒙老师,教他如何把脉替人开方,但他最初的信仰,其实是源自于薛貌生。薛貌生自从医时,多少即将失明的人在他手里横着走出黑暗的深渊?他不是没见到过。可他毁了薛貌生,那份信仰也随之消散,连片残影都寻不到。

        他想自己会爱上池越,是因为池越那份助人为乐的单纯思想。池越活得纯粹、上进、理想。是他曾经活过的模样。两人在郝延家的门店相见的时候,池越就因为他需要一包手帕纸,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块钱垫上去,拿走他手里的五毛钱。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池越一样,对他说:“五毛钱卖给你,不要吗?”

        池越那日对他的帮助,在他看来,与雪中送炭无异。虽然那不过是池越微不足道的一页,却在他心底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我们不认识吧,你为什么要做亏本的买卖?”

        “是不认识,但这并不影响我帮你。”

        “不客气,帮到你我很开心。”

        “你外地来的啊,那你得小心着点你的东西。这片比较乱,丢了东西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

        “路比较杂,你需要帮忙吗?”

        相顾无言半晌,冯光终于肯把录音笔递还给薛惟。

        “我支持你做个了断,迟来的正义不会缺席。那么……”

        “保重。”冯光道。

        窗外的雨终于停歇了一会儿,但临近端午节的这日,空气沉闷得人胸口缀石。雷鸣依然在苍穹处徘徊,思考着要把电劈在哪一处。

        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奶茶店门口出现,那盛满狂喜与决裂情绪的一双三角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惟看。他看见薛惟把录音笔塞进一个文件袋里,用线圈缠绕好封口。随后,薛惟与身边人拥抱,身边人拍拍薛惟的肩膀,随后低头连声叹气,最后走出了奶茶店。

        那道身影的目光锁住薛惟,紧缩的瞳孔中,只见薛惟褪掉吸管包装,将吸管插/进塑封里。

        薛惟吸了一口池越爱吃的芝士威化奥利奥麻薯奶茶。觉得很甜很甜,威化饼夹着奶盖入/侵到口腔内,味蕾在兴奋地狂跳。确实是甜,甜到发腻,甜到他想告诉池越,确实很好吃很好吃。

        但他终究没有告诉池越奶茶好喝,只是把昨晚在备忘录上写下的东西复制粘贴到邮箱内,定下特定的发送人,以及一个特定的时间。

        做完这些,他拿起文件夹,起身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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