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其五六

一振细长又轻薄的打刀，刀鞘质朴无华，唯有刃身近柄部隐隐雕刻着十六瓣精美的菊纹。

        ——菊一文字则宗，虽然这个名字更响亮些，但冲田总司还是喜欢称它为大和守安定。

        这振刀承载了太多的回忆。

        哪怕没有被实战使用过，冲田总司依旧爱惜其如珍宝，时常取出保养观赏，每当看着刃身在日光下映射的光辉，他都会想起那个夏日发生的对话。

        跋山涉水而来的陌生人，带着绝世的心血之作，坦然而信任的正座在他的面前。

        【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发现这振刀剑的价值。】

        【请充分的挥舞它，无论什么时候，都将它当作是忠诚的伙伴。】

        指尖在空中一顿，冲田总司缓缓收回手，在心中道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守护好你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但是，如果可以用它换回两条生命，你若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吧？

        一阵脚步声接近，打断了冲田总司的怅然，是端着易容道具走来的山崎步。

        “冲田先生，”略一躬身，山崎步左右看了看，疑惑的道，“请问需要我妆扮的人在……？”

        “啊，赫乃丈暂时出去了，麻烦你稍微等一下，”总司无奈的笑了笑，“有一个地方，他说离开前想再去看看。”

        今朝远去，于江户的人们而言，就是与游山赫乃丈的诀别。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要留下遗憾，哪怕是严格的土方岁三，也默许一般的没有派出忍者尾随，大家也都留出了回避的空间。

        就让他好好的，与自己想要告别之物再见最后一面吧。

        只是……来到京都不过一个月，游山赫乃丈又会有什么地方念念不忘呢？

        五条中路，墓园。

        一方年月已久的墓碑伫立在路边。

        纯白的菊花在水筒中绽放，供奉的食物一字排开，洁净的台面上，几根松香正缓慢的燃烧着，淡灰色的烟雾斜斜的升上天空，渐渐消散。

        审神者拍了三次手，合上了双眼。

        祭拜死去的自己，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大多数情况下，她不会再次回到相同的时空，因此也很难想象熟识的人们会如何面对自己的死亡。是怀念，还是怨恨？抑或将她遗忘在记忆深处……不论如何，这个世界的自己被一群有情有义的人记在心头。

        作为回报，在这件事结束后，她会将原本的历史归还给此方世界。

        “就算没有我的存在，你们也一定……”

        呢喃般的声音止于沉默，剩下半句没有说出的话，将再无人知晓了。

        身边像是有风声一动，审神者没有抬头，甚至没有分出些许好奇的眼神，只是打了一声招呼。

        “斋藤先生。”

        斋藤一淡淡的嗯了一声，竖起手掌，默默念诵着经文悼念死者。

        两人无言的站了半晌，事已至此，审神者没了许多顾虑，无论斋藤一心中有何种感情，在生死之战到来的前际，就算他想做些什么也都再来不及。

        但斋藤一似乎并不这么想。

        “……游山赫乃丈，”缓慢的吐着字节，斋藤一顿了顿，“赫乃丈，不……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片寂静，秋风呼啸而来，吹起两人的衣衫，布料飞舞作响。

        “您觉得我是什么人呢？”

        身边的青年仍然带着礼貌的笑容，虽然相距不过一丈，却仿佛如同隔世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斋藤一定定的看着赫乃丈，迟疑了片刻，终究没有问出另一个在他心中盘旋了许久的疑惑。

        ——你还是人类吗？

        在斋藤一的视线里，赫乃丈头上的死亡名单像是出了什么故障一般，写着“游山赫乃丈”的字迹逐渐模糊，短短一瞬间变换了上千种字体，最终被强迫再次定格在“游山赫乃丈”几个字上。

        “斋藤先生，你知道吗？”赫乃丈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他伸出手，贴着冰冷的石板，“我面前的这座坟墓……”

        “——只是衣冠冢。”

        斋藤一忽的闭上了眼睛，面色有些苍白，仿佛不敢注视赫乃丈的面容一般。

        他在挣扎、在克制、在与某种不敢置信的猜想作着艰难的斗争。

        良久，斋藤一才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与平和。

        他将拇指搭在刀鞘上，眼神看不出在思考些什么。

        “……离开新撰组前，就算搭上我这条性命，我也会保护你。”

        “哪怕不清楚我的真实身份？”审神者道。

        “……哪怕不清楚你的真实身份，”斋藤一平静的接了下去，“我希望你能够活着。”

        他的原则是不谈人的未来，但对于眼前的男人，斋藤一第一次产生了对未知的期待。

        如果赫乃丈可以平安无事，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他还有机会与这个神秘的人再度相逢。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

        别无二致的面容，换上了浅葱色的队服，审神者接过菊一文字则宗佩在腰间，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有过交情的人都来到了门口送行，打首的是土方岁三，魔鬼副长举着没有燃起火星的烟枪，久久的望着她，像是欲言又止，最终却紧紧的闭上了嘴唇。

        要让这位说些感人的话语倒也不太可能，审神者权当没有发觉他的怪异，气氛一时陷入了凝重，众人都有些阴沉，或是悲伤，或是感同身受、兔死狐悲。

        “……那么就此别过，诸位，我出发了。”

        审神者向每一个人都点了点头，接着转身离去，提灯的光亮越来越小，泯灭在黑暗的尽头。

        “……他不会再回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的声音如此说道。

        行出街市，穿过小巷，熟悉的夜景一一远去，审神者已经脱离了新撰组治下的范围。

        郊外人烟稀少，本应是危机四伏的场所，审神者却走的不慌不忙，像是闲来无事的散步一般，没有半点奔赴鸿门宴的危机感。

        直至看见了河溪边站立的黑影，审神者才略微端正了气势，将菊一文字则宗握在手中，向前走去。

        那道黑影是一个穿着披风的人，布料勾勒出匀称偏瘦的身形，无论是偷袭抑或暗杀都具有完美的爆发力。他的身边坐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质，发现了“冲田总司”的到来，铁之助挣扎着发出些含糊的声音，倒是一侧的清光怔住了神。

        审神者在黑衣人的对面停下了脚步，拔刀出鞘。

        尽管今夜月光暗淡，名刀的锐利却无法被遮掩，雪亮的剑尖肆无忌惮的宣泄着杀气。

        “——菊一文字则宗。”

        毫不在意正在被刀剑所指，黑衣人的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欣喜。

        “恭喜你，市村君，冲田总司来迎接你了哦。”

        与愈加沉默的清光不同，涉世未深的铁之助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只知道冲田总司已经到场，强大的剑士一定能将自己与朋友救出险境。

        “看来市村君并不明白，既然冲田总司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新撰组选择了你，而不是清光，”黑影体贴的解释道，“——市村君，你的幸存是以他的牺牲作为代价的。”

        这句话恍若落雷一般，震的铁之助失去了言语，僵在空中。

        “我已经按照约定前来，放了市村铁之助。”

        审神者面不改色的道，只见黑衣人点了点头，一把扶起呆愣的铁之助，将人推到审神者的身边。

        少年磕磕绊绊的走了过来，小手攥紧了衣角，脸上是宛如哭泣的神情。

        “……好孩子，”审神者张开双手，温柔地抱住铁之助，“不用怕，你已经安全了。”

        “你应该认识这是什么地方吧？”

        虽然离屯所有些距离，但此处是进入京都的必经之路，铁之助用力的点了点头，抬起胳膊擦了擦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

        “很好，那么你接下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审神者勾起嘴角，脱下厚实的羽织披在铁之助肩上，“往屯所跑，一直跑，不要停下休息，会有人接应你的。”

        “——那你呢？”

        面对敌人，他能做的只有逃跑吗？铁之助无法挪动脚步，不肯放弃的拉着审神者的衣袖，“你要怎么办——！”

        “……如果止步于此就是我的宿命，我会坦然接受。”

        闻言，铁之助倏的睁大了眼睛。

        面对命运，冲田总司绝不会屈服，他是那样的倔强与不服输，哪怕与死亡抗争到底，也要在污泥中盛开出美丽的花。

        只有对未来充满绝望的人才会毫无留念的放弃，只求解脱，不论来生。

        仿佛明白了什么，铁之助不禁退后了一步，随即头也不回的向城中的方向跑去。

        目送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审神者才站起身，将菊一文字则宗收入鞘内，浑身的气魄荡然无存，此时的审神者，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战斗的意志。

        月光穿破了云层，这处偏远的荒凉之地，终于明亮了起来。

        黑衣人摘下了兜帽，雪一样的白发如同流淌的银河一般，他走到审神者面前，缓缓的伸出手，靠近了毫无防备的身姿。

        然后，那只手流畅的转了个弯，握住刀剑，抵在地上。

        “您辛苦了。”

        他臣服的低下头，用着清朗又温顺的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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