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清风徐徐来（六）

“李秩，你回书房去，继续熟读那篇课文内容，我与陈平安外出走走，过会就回来。”李希圣转头向书童吩咐了一声，便邀请陈平安一同散散步。倚靠在李府边门的李秩听到自家公子如此安排，虽然心中有些个不情愿，但也只好照做。

陈平安忙跟上李希圣，在这条小镇的福鹿街上悠然散步。这条街在小镇中最为宽阔，四轮马车即使并驾齐驱也留有富余，两侧栽着少年郎叫不出名字的树木，枝干朝天撑起，形成一道伞盖，天然洒下几分阴凉，只是哪怕是在年初四时节，这条街上依旧是行人稀落，还没有挂出的贺年灯笼多，想来这条街上的几户富贵之家，不曾有寻常百姓过年时迎来送往的热闹景象。

李希圣对此倒是浑不在意，他左顾右盼，对街道两旁张贴的春联倒是颇为感兴趣，一切对他来说好似十分新鲜。跟在一旁的陈平安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轻唤了声李大哥，待对方转过头来，将之前未送出去的信件递出。

李希圣笑着接过这封家书，于衣袖处收好，“我那乖张性子的小妹，一路上给你惹了不少祸吧。”

“没有没有，宝瓶她还教我写字来着。”

“哦？有这回事，这妮子的想法一向天马行空，难得愿意静下心来做这样的事。”

“李宝瓶她一路上帮了我许多，也教会了我很多，这次的游学之旅可以说就属她最为积极了。”

“那妮子一路上是不是还穿着红衣？”

……

两人谈到李宝瓶后，自然也就活络了起来，交谈也不显得那么生分。

“听宝瓶说，其实你有闲余时，也会去当时的村塾听讲。”

听李希圣这么问，陈平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偷摸地去听上两三回，捡个便宜。”

“怎么会想着去那听先生讲学。”

“其实就是想多识几个字，能少被人欺负。我在那山上采草药，去那窑口当学徒，干得都是卖体力的活儿。干活的苦累倒是不怕，只是在算钱结账的时候，他们就会偷摸克扣我工钱，反正我爹娘走的早，自己一个人，也没人会为我出头。”讲到这，陈平安的脸色有些黯然，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的感伤之情。

“还好有姚师傅替我出头，他替我要来了工钱，还将那账房先生给赶了出去。虽说他对我态度一直很差，但却也从没在这点上亏待过我。哦，对了，姚师傅就是当时我帮工的那窑口管事的。”陈平安的神情有些许恍惚，不知是否是心中想到了曾经在龙窑干活的场景。

李希圣点了点头，“我记得村塾的教书先生是那位齐先生吧。”

“是的，他其实知晓我有时会在旁偷听，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齐先生所传授的，对我来说还是太过晦涩了，我也没记得多少。”还未说完，陈平安盯着一处出了神。李希圣察觉异样也扭头看去，那是小镇卢府的大门，看样子陈平安是看到两根门柱之上张贴着的两张符箓。

“陈平安，你是在看那两张‘镇宅驱邪符’？”

“啊，对。”陈平安回过神，忽然意识到什么，“李大哥你看得真切？”

李希圣嘴角含笑地点了点头，“怎么了，你对符箓也有研究吗。”

“谈不上研究，之前得了本记载符箓的册子，只是上面通篇都是符箓样式，没有半点文字描述，根本无从学起，实在是让我头痛不已。”

“哦，有这回事？那本册子能否借我看看。”

陈平安从咫尺物中取出那本从于睿处得来的《天箓宝鉴》，李希圣接过后快速地翻阅了一番，找到其中一页符箓样式展现给陈平安，“看，这便是那卢府所张贴的‘镇宅驱邪符’。”陈平安接过册子仔细对照着，确实一样。

“李大哥，原来你对符箓这么有研究啊。”

李希圣呵呵一笑，“哪里，只是粗略懂得一点罢了。”

两人说话间，便行至小镇中央的大槐树下，那口铁索井依旧在那静静等待，井中的泉水也未随时间流转而有干枯的迹象，只是不知为何，近些日子总有小镇的老人抱怨井中的水不如以往那般甘甜了，说是小镇少了分灵气，陈平安却没有咂摸出其中滋味，只是一口普通井中的井水罢了。

陈平安与李希圣来到槐树下相对而坐，李希圣翻阅着《天箓宝鉴》，边看边点头称赞着，“这本册子的创作者肯定是位符箓大家，就我所知的些许符箓都能够在其上找到。”

“真的吗？”陈平安兴奋不已，“这本册子是我返乡路上所结识的友人相赠的，他是个饱读圣贤的书生，这本册子却被他收了起来，多年不曾翻动。”

“能否问下那儒生的名字？”

“他叫于睿，比我年长些，开春起就要参加大骊的科举考试了。”

李希圣点点头，随后又是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只可惜这本册子并不完整，应该是上册。”

“李大哥，这是怎么说。”

“依我所知晓的，符箓亦有等级上下之分，先前与你介绍的那‘镇宅驱邪符’只是其中较为普通的一种，市面上也可买到，而此类的高阶符箓，如‘天官授信符’却是没有记载在其中。”

“这样啊，可惜上面也没个文字注解，我都看不懂。”陈平安憨憨一笑，看来自己要走符箓一途怕是难得很，连门都未曾看见。

李希圣听少年郎这么说，沉吟片刻，“若是你不介意，这本册子可以先放我这，我尽量帮你添上些注解，你看如何？”

陈平安听李希圣如此慷慨，万分感激，李希圣却说这也是对少年郎一路陪伴宝瓶她们游学的微薄回礼，让他无需在意。

两人起身欲离去时，头顶的大槐树却是无风自动，一片槐叶就这么飘摇落在了李希圣的肩头，起先两人还未发现，却是还有那么一片槐叶，晃晃悠悠，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将原本应飘向陈平安处的推了个力道，又将槐叶吹落在李希圣处，恰好被他伸出手抓住。见到槐叶的李希圣瞳孔收缩了几分，随后便是紧闭双眼，陈平安自然看见了李希圣的失态，但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希圣睁开眼，微微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槐叶轻轻推出，槐叶并未飘落向地面，而是在脱手的一瞬间消散不见了。

“李大哥……”陈平安有些担心地轻声呼唤着。

“陈平安，你只是在龙窑当个学徒，并没有违背你与你娘亲的誓言，不要太过责怪自己。”

听到李希圣的话语，陈平安不禁脚步一顿，他盯着前方的李家大哥背影，有些疑惑，又有些戒备。

李希圣微微转过身子，将肩头那槐叶拂去，“你可曾想过，为何那些格格不入的外乡人进入小镇要缴纳一笔进门费，而小镇的年轻一代又会陆续被带离小镇。”

“不是因为小镇之前是座福地洞天，他们来此寻找机缘的吗。”

“是，也不是。小镇的各家各户其实多少与外面世界都有些渊源，这些外乡人进入小镇有的是为了寻找机缘，有的是为了认祖归宗，而更多的则是为了收割倾力培养而结育的果实。”

“难道说……”陈平安没有将心中想法说出口。然而李希圣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复，“骊珠洞天其实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陨落之地，此处被真龙所残存的气息笼罩，三教百家，各方势力都会挤破脑袋将自家子弟送进来，不管是在小镇土生土长，还是由外面送入小镇的青少年，在被双方势力暗自敲定后，都会取下一滴精血用来制作本命瓷，而在小镇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获得了属于他们那一份的真龙残留气运后，便会被各自所属的外乡人带着本命瓷器离开小镇，踏上既定的修炼道路。这对于他们来说既是幸事也是不幸，虽说起步比他人要高，可是道路已被框定，难以走出自己的天地。”

陈平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隐约有些猜测，但当真真切切听到实情时，还是觉得震撼不已，以至于手脚都有些冰凉。

“这本质上就是一场交易，是三教百家与掌管此方洞天势力的一场交易。而最后一次洞天开门前却出现了一个变故，而那个人就是你。”

“是我？”

“你爹不知从何处获悉了这场交易本质，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受人摆布，他果断地摔碎了你的本命瓷。这也受到了此处天道反噬，你爹因病痛折磨去世，而你娘也随即步了你爹的后尘。”

少年郎听到此处已然情难自禁，道出实情的李希圣也只能静静站在原地，等待陈平安发泄完情绪。过了许久，少年郎的情绪才逐渐恢复，他小声地呜咽着，“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其实…….”李希圣欲言又止，“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爹娘的离世并不是和村中老人所说的那样是被你克死的，你也并没有违背你与你娘的誓言，不要在心中不断自责了，我相信他们会理解你的。陈平安，你未来要走的路或许很难，起步比他人要低，遇到的困难险阻也是不可估量，可是你要知道，未来能走的路比他人要广阔的多，而这就是你爹娘对你爱意的表达。”

自记事起，陈平安便知晓自己有了个丧门星的称号，因为自己是农历五月初五出生的，是天煞孤星，不仅自己的爹不明不白的离世，娘亲也是在不久后病入膏肓。小小的肩头挑起了本不属于他的重任，每当陈平安在铁索井中打水时，从杨家药铺抓药回来时，小镇的百姓都会离他远远的，在背后默默地戳他脊梁骨，还告诫自家的小辈一定要远离他。陈平安想要呐喊，想要抗争，小小的胸腔中积聚着难以言表的悲愤，他想要告诉小镇所有人他不是天煞孤星，但他没有，他不敢开口，他只能一样躲得远远的，或许是因为他在心底也已经认同了对自己的说法。陈平安恨小镇的百姓，他恨爹娘，但他更恨自己，他一个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做什么，所以在那个雪夜，他也曾想过不如就这样冻死饿死就好了。现在他知道了缘由，他不是天煞孤星，爹娘对他的爱超过了所有人。

半亩方塘一直被山壁的阴影所笼罩，如今却有一道和煦阳光洒下，水纹首次出现了粼粼波光。

大槐树上，一片高高挂于枝头的槐叶无声无息地跌落，犹如被人轻轻摘下，这次没有什么风儿作祟，温柔地飘落在这位承受了太多的少年郎肩头。

陈平安成为了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得到两片槐叶的小镇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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