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蓬舟难渡江（四）

日落西山，圆月初上，经历了杜父走江，目睹了剑开天幕，此刻蓬舟飘摇在玉液江上，微风吹来凉爽的同时也夹带着股寒意，周围景象静谧得让人不敢相信。

舟子老黄将船缓缓停靠在江岸的木制简易码头旁，陈平安起身回头望了望对岸方向，灯火中的红烛镇恰如其名，在黑夜中如同摇晃的灯火般具有朦胧美感，令人望之迷醉。陈平安起先实在难以想象横渡玉液江只需要大半天的时间，先前那趟游学果然是绕了远路。

陈平安跟着方墨走下小船，舟子老黄却没有下船的意思，他就这么呆立在船上，浑浊的眼神盯着下船的两位少年的背影。陈平安回头与他对视之时，借着朦胧似薄纱般的月色也依旧望不清老黄的眼睛，乍看之下是那般的暗淡无光，少年郎莫名有些替舟子老黄感到担忧。

方墨下船之后，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铜钱，“老黄，还是老规矩按渡江的人头算钱，陈平安与陈吉祥那份我也帮忙出了。多去买些好烟叶抽，瞧你这一路咳的，吵得我耳朵生疼。”

方墨提着钱袋走上前，要将这手中钱袋塞在老黄怀中，舟子老黄这次却没有像以往那般伸手接过，他推搡了几番连连摇头表示拒绝。

“老黄，你这是做啥，难不成是要发善心摆阔绰了。”方墨对老黄的举动也是有些不满。

听到方墨的话语，老黄连连摆手，使劲地摇晃着脑袋，许是这一下动作太大，让身子骨本就羸弱的老黄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方墨赶忙再踏上小船，将他轻按在船上坐下。

陈平安也是迎了上来，“老黄，我葫芦里有些家乡小镇自酿的酒水，你要不要来上一口暖暖身子。”说罢，陈平安将腰间养剑葫芦摘下递给老黄。

舟子老黄没有拒绝陈平安递过来的酒葫芦，仰头便是灌了一大口酒，酒水顺着老黄的嘴角四散流淌，根根错乱的胡茬也是阻拦不住。陈平安接过酒葫芦，发现一口酒下肚的老黄眼神终于是清明了几分。

老黄奋力抬起枯槁的手指，点了点身旁的方墨，又转身指了指身前的陈平安。

“方先生，陈少侠，这钱于老汉我来说实在无用，如果方便的话，能否在你们游历之时帮老汉留心一下我那命苦的闺女。”老黄有气无力地开口说着，这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见老黄张嘴说话，只见老黄说完话后便不再出声，微微喘着气又是沉寂下来。听见老黄提及此事，身旁的方墨心有所感，他伸手握住了老黄瘦弱的手掌，将手中钱袋塞在他手中后，轻拍了两下，眼神坚定地望着这个脸上交错了岁月痕迹的船夫，”老黄，你放心吧，你闺女的事情我会帮你留意的。“

陈平安不知道他们口中关于老黄的闺女是什么事情，当下也是肯定的回答低声附和。

舟子老黄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船上，目送着方墨与陈平安离去，两人告别舟子老黄，沿着羊肠小路往山林中走去，等到远离江岸码头时，陈平安这才将心中疑惑问出，”方墨兄，老黄的闺女是怎么一回事，你能否与我讲讲？“

方墨也是一路打着腹稿，听到陈平安如此询问，他也是哀叹一声，“老黄啊～他也是个命苦之人啊。”

“老黄本就是靠着这片玉液江讨饭吃的渔夫，他有个闺女叫作黄翠儿，听说生得乖巧懂事。前些年黄翠儿在江岸边捣衣时，说是脚下不慎跌入水中，待到晚时众人来寻，只看见岸边还漂浮着她的衣物，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老黄的老伴悲痛万分，当天也是离世了，老伴与闺女同一天离开了他，那段时间老黄可谓命苦到了极点，可就在老黄在村子里为妻女操办丧事的时候，黄翠儿竟然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那闺女与老黄说，玉液江的水神娘娘看她机灵便救活了她，留她在水神府邸做了名女官。”

“失而复得的感觉让老黄激动不已，虽说以后不能时常见面了，可知道闺女活着，还成为了水神娘娘府上的女官，总归也是让生活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为了常常能够见到黄翠儿，老黄就放弃了打渔的生计，转而开始做起撑船渡人过江的活计，他也可以借此去往红烛镇的水神娘娘庙那见见自家闺女。”

“水府总管也是心疼黄翠儿，就替老黄向水神娘娘求情，求得他横渡玉液江时无需支付渡江的费用，但条件是要渡人去红烛镇的水神娘娘庙上香磕头，就是这样，整座玉液江就只有老黄一人做着渡人过江的生意。”

“可老黄说他的闺女命苦，这又是为什么？”

陈平安问道。

“这也是我听别人所说，前些年玉液江发大水，黄翠儿在抵御大水时不幸被冲走。当水患停歇后，老黄再次渡江前往红烛镇那边的庙宇询问时，被告知黄翠儿已经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了。”

方墨对于舟子老黄的命途多舛感慨不已。

“所以说老黄他就每日横渡玉液江，就是为了找寻闺女黄翠儿的下落？”

陈平安说出这番话时，脑海之中回想起老黄在玉液江心那几声呼唤，心中不免有些苦涩。

“谁说不是呢？老黄他每日在玉液江上呼唤着女儿的归来，他认为这样的话只要黄翠儿重新回到玉液江中，便会第一时间来与他团聚，至于别的地方他不敢去，也去不成了，只能托人在游历途中帮忙留心寻找，就像刚才那样。”

陈平安沉默地望着方墨，彼此视线交汇时都看到了对方神情中的哀伤，一阵江风吹来却吹不散两人的哀愁，也吹不散老黄对女儿的浓浓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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