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春报恩

长乐公主一行出景州城门时，已是暮色四合。冬日的傍晚比之夏季漫长的黄昏又最是行色匆匆，赶路不久已夜色沉沉。

        随行长乐公主的侍卫，心头比茫茫夜色更沉。此时算上副首领吴勇，侍卫不过20人。在这荒郊野地里，要护卫长乐公主尚且不足，又新添了景州工匠的四辆马车。吴勇恨不得生出双翼，一振翅追上大队伍。谁知长乐公主赶起路来不慌不忙，实在是不知世事险恶的模样。

        赶路不久，一片荒郊野地里突兀地现出一处茶棚。天色已经黑透，伸手不见五指，茶棚却点着数盏灯，把整个棚子照得亮如白昼。棚外旗子招展，棚内店家、小二百无聊赖地依着桌子等候客人。

        吴勇一听探子回来这般形容，用脚指头想也明白前面是遇到黑店了。就是不知这黑店是常设在此处打劫过往百姓，还是有备而来专等着长乐公主一行。他不敢托大，欲指挥车队远远绕开。

        偏偏此时，长乐公主嚷着肚饿，说是看见前方有一丝明光，定是有人在贩卖吃食，让侍卫去寻。吴勇听了，不愿理会，长乐公主却越发闹腾起来，说是侍卫刻意刁难，要活活饿死代太后南巡的公主，用心堪比谋反。

        吴勇听了，恨不得一手把长乐公主的脑袋拧下来，却不得不强压着火气，要去劝长乐公主暂忍饥饿。

        手下一个侍卫看出吴勇心境，火上浇油道：“大人，我们何不就听长乐公主的？这黑店的凶险大人已经禀告公主，公主仍然做主要去，到时就是吃了亏也怨不得我们。再说这野棚子不过几人，能有多大本事，想也不会闹出太大的事情来。等到这次长乐公主吃了亏受了惊，后面路上自然就老实了，到时候杨首领怕还要犒劳兄弟们。”

        吴勇心动了。他自觉本事过人，手下兄弟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就是黑店，也未必就是任人砍切的鱼肉。而且手下这番话有道理，该让这公主多少吃些暗亏了。想通了这一节，吴勇就禀明长乐公主，按照公主的意思，径直前往茶棚。

        走近一看，这茶棚竟远远比吴勇估计的要大。

        棚内十多张方桌排开，围桌摆着长凳。店家约摸五十出头，看见有客人上门，一声招呼，立时从棚子后面出来十多个大汉。个个目露精光，腰背雄厚。

        吴勇一看这阵势，知是碰到了硬茬，后悔不迭。奈何马车中的众人好容易到了歇脚吃饭的地方，都纷纷下来拥到了棚里。长乐公主的两个侍女麻利把桌子重新擦过，长乐公主一屁股坐下，叫店家过来点菜。

        “酒有好酒，肉有炖得软烂的上好牛肉，看客人都吃什么？”店家笑眯眯地问。

        吴勇不及阻拦，长乐公主已经叫店家按人头每人上一斤炖牛肉，一碗面条，每桌上一坛好酒。店家干脆应是，大汉们又纷纷返回棚后，忙着煮面切肉去了。

        吴勇心惊胆战地在长乐公主邻桌坐下，心里暗骂手下出的骚主意。长乐公主把玉水翁爷孙叫过来一起吃，仿佛从这荒郊茶棚里看不出一点儿诡异来，大口吃肉吃面，还劝老翁一同喝上几杯。随行的侍女等众人看见公主开始吃喝，也各自围桌吃起来。

        侍卫自然不敢喝酒，可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面条、炖得软烂的大块牛肉，只觉得腹中更是饥饿难耐。但吴勇没有发话，没有一人敢动筷子。

        店家走到吴勇身边，说：“这位兵爷，做什么不吃？”

        吴勇干笑道：“还不饿。”

        店家挑眉：“怕我店里的东西不干净？等我吃给你看。”说完不待吴勇回答，就端过吴勇桌上没人敢动的面来，毫不客气，挑起来就吃，吃几口就一口牛肉。吃完还满足地长叹一声：“香！”直把吴勇馋得想流口水。

        “你看，哪有问题，大老爷们出门在外，总是怕东怕西，难道饿死？”店家说道，又招呼人再给吴勇上一份新的来。吴勇见店家敢吃，想是没有掺杂什么剧毒，闻闻味道，食物的香气扑鼻，也嗅不到什么不对劲的味儿来。他心下稍安，也似是豁出去了，招呼手下尽情吃面吃肉，只不许饮酒。

        长乐公主吃得早，吃完得也快，吩咐侍女拿银子结账。吴勇本就是一面吃饭一面留意四周，知是长乐公主自掏腰包，本就被热饭暖过来的胃更觉得熨帖。

        众人吃完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继续赶路。吴勇回望这野地茶棚，心头总有一种诡异感难以消去，更难以相信他们只是在这里平平淡淡地吃了一顿夜宵，既没有持刀打劫，也没有下药投毒，也没有五花大绑。看手下侍卫神情，也似乎经过这段平凡中透着诡异的事情后，显得有些恍惚不解。

        但终究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吴勇突然感觉自己这名字有些白瞎，改叫无用才是。不过吃了长乐公主一顿饱饭，竟觉得长乐虽是有些任性，但也有可敬之处，自己吃饱，也不让底下挨饿，比之平阳许多面善心恶的贵人不知好多少。虽然仍是趁夜赶路，但个个侍卫吃得肚饱，已经不像刚才前心贴后背的狼狈模样，目中有神，说话有力，面上带笑。

        吴勇也当真无用。

        玉水翁祖孙上了马车，只见车中竟多了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看见玉水翁上车，男子也不说话，哐哐哐，狠狠磕下三个响头。

        刘守业护在爷爷身前，正欲呼叫，却听男子说：“恩公不必惊慌，我是长乐公主叫来的。”

        玉水翁疑惑，叫他起来说话。男子抬起头来，端坐在马车一角，一双大眼盈满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不断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他正是清州城三春大戏楼的班主尤三春。

        尤三春自报了家门，他本是自清州城暗中随行长乐公主往尚州去。昨日却收到公主传信，说是寻到了他的恩公一家，要他和几位兄弟暗中保护好。

        玉水翁将信将疑：“我并不认识你，你如何叫我恩公？”

        尤三春说：“十年前，清州洪水溃堤，刘敬理刘大人救下了小人和舍妹。”

        一说到清州洪水，玉水翁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眼中精光瞪视着尤三春。尤三春又说：“小人本不想重提此事，怕大人和小公子心中难过。但长乐公主说，”

        “她说什么？”玉水翁声音阴沉地问。

        “长乐公主说，小人应该据实相告。要让大人和小公子知道，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被刘敬理大人救过的百姓绝没有忘记过大人的恩情。在我们清州，很多百姓家里都请了刘大人的小像，不时祭拜。”

        玉水翁闭上眼睛，依靠在车壁上。双手剧烈颤抖，透露出他内心一波高过一波，不断翻涌而上的痛苦。刘守业也不说话，眼睛红通通地蕴着泪水。

        “大人，小人是不是错了？”尤三春试探着问。

        “不，你没错，长乐公主也没错。过去都是我错了。”玉水翁挣开眼睛，说，“多谢这位壮士直言相告。”

        “大人、小公子，我是刚才趁乱溜进来的，不宜久留，”尤三春递给刘守业两枚短哨，说“刚才茶棚那些伙计，都是我们自己人。大人虽然平日里看不到，但小人就在附近。遇有急事，只要吹响这哨子，小人立刻就能赶到。”

        说完这些，尤三春不敢再耽搁，瞅准空挡溜下马车，转瞬就在黑夜里没了踪迹。

        玉水翁似是累极了，一手紧紧捏着哨子，靠在车上闭目养神。

        十年了，他一直在回避清州洪水一事，不过是自欺欺人。事情的是非曲直，他也该让守业慢慢知晓了。

        这一晚漫长的黑夜中，玉水翁始终没有睡着。那些往日里一直不肯回想的记忆，此时终于打破了桎梏，如同喷涌的泉水一般，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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