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旅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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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枚由细而宽的菱羽,细处并拢,形成一个翎翅的形状。即使常年生活于梧州的石不渝也听过关于这个印记所属,金翎军的传闻。并非是他们骁勇,也并非他们的战绩,过去应当是有的,但最后全盘翻局,令人印象深刻的,只剩下晦暗的结局。两年前,他们覆灭于力娄境内,而领将易守行叛敌落实,是彻底的身败名裂,若非人也同时丧命于战场,必然逃不脱刑罚处决。
他根本不是什么马客。
“今晚在这里过夜,日升时出发,不管风雪有没有停。”易含宣布完,看向石不渝,“石医师,有什么话想说吗?不用一直看着这边。”
“没有……”上一次追问他来历时的事还心有余悸,如果再问,可能被直接扔在废屋里。
盘旋的疑问于是伴随着入梦,菱形的翅膀化作一支飞羽,落在窗台,秋去冬来,拈起鸟羽,回到屋内,给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季度的人看。明明是天天照顾的患者,石不渝却恍觉他的音容笑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自己心中了。
“昨天……原医师跟我说的事,我想好了,我想接受。”
手一抖,羽毛落到床铺上,石不渝不可置信,“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根本说不上是什么治疗,师父……只是想尝试新的……猜想,没有效果还算好的,你知道吗?很大可能你会……”患者的神情沉郁,垂着眼,石不渝说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吸了口气,扯了扯嘴角,语气重新变得自然,“我想好了,请你转告原医师吧。”
“你有跟家人说过吗?”
“我的家人们……”他沉吟片刻,“多看一天他们的样子,我便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拿走。我不想让他们再这样。”
他目光不知望着何处,定定地,炽热地,“我想活下去!不是以这幅样子……”
睁开眼,没有狂烈的风声,微光隔着一条条木板像闪动的细线,易含在收拾狼皮,三瓮隔着火堆,喝着起床酒。
一张狼皮扔到身上,石不渝坐起身捏住毛。
“准备好,一刻后出发。”
有了昨日的经验,带着抽空做出来的药油清凉气味,不适感大大减轻,还能有心情欣赏一下雪后,白茫茫中黄草飘荡,远山连绵的景色,目送一下成群结队沿着河道走动的野羊或野马群。
从熹微跑到隅中,日斜挂于空,除了中间让马休息,那片荒村早已不见,初始还压在头顶的阴云也彻底被甩在了身后,回头能见到云层的边沿。地势则逐渐从原先还算平坦的原野变得愈发起伏不定,沙地混进荒野。
绕过一个小坡,远处竟然有一群人,石不渝还是第一次在荒野上看到其他人。与他们的轻便不同,这一行四五个人,还拉着一辆堆满东西的车,很是笨重。
对方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伸长手朝他们来回挥舞。
三瓮纵马上前,“怎么做?”
“绕过。”
三瓮别无异议,冲那行人挥手再见,奉送一个对方根本看不见的慷慨笑容。
起伏的地形减缓了他们的速度,马却累得更快。连续多次,石不渝也有了经验,能够感到马身上的热气,差不多就要停下休息。
他们很快拐向河道的方向,秋季的水流,只一场雪还不足以冻住。
下到水边,看到熟悉的货车停在不远处,围着火堆的人们见到他们也十分惊讶,还是打了招呼。
石不渝自觉溜下马,抬头看见易含目光朝着那些人,手还握着缰绳。
她也转头看了看,“在意他们是谁吗?去问问就知道了,我去?”
易含向下一瞥,“不必。”一跨腿,领着马走向水边。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踩着雪朝他们走来,穿着厚厚棉服扎着裤腿,一双毡靴早早穿起,显然比他们要懂得本地的气候。他一面走两手交叉,寒暄起来。
原来他们是旅商,一路从北边的武威城而来,经过小方城,想要去端明关看看有没有商机。
轮到他们回应,石不渝和三瓮一道看向易含。
易含示意西边:“这可能有些困难,我们将要去拜访住在百里外山里的几位族人,上次经过端明关的时候,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这附近战后乱得很,行商要小心劫匪。”
也不知道他是早早想好应对的说法,还是当场胡扯的。
老汉遗憾地叹了口气,说着“哪处不是呢。”,目光一动,问:“郎君那么长一根是什么物品?”
“啊,杆子,族人住得太偏僻,缺点扫帚杆都没地方搜罗。”他说。
石不渝暗暗忍笑。
“这狼皮不错啊!这么大,莫非是一整块么?”老汉注意到披在石不渝身上的毛皮,好奇地问。
“怎么会,是拼接的。”易含面无表情地接道。
老汉察觉出他的冷淡,笑笑不再追问,叉手告辞。
易含从行囊中取了些木柴扔在地上,“休息下吧。”
这边啃着干饼,那边忙碌喧闹起来,在火堆上搭起架子,大锅煮水,车上搬下一只黑羊,当场处理,肉块丢进沸水中。
直面屠宰,石不渝先是感到恶心,接着浓郁的肉香飘来,心情左右为难。
两位青年端着三个碗走到他们身边,“这么大冷的天,没啥好东西,就当暖暖身子吧!”
石不渝的心已经被暖了,接过慷慨的肉汤,里面诚实的两大块肉让人不由仰起头,忍住不争气的水分。
想起道谢,两人却已往回走。
嗒的一声,转过视线见三瓮把碗放在地上,拔开酒囊喝了一口。
摇了摇头,抬起碗,哗啦一声,地上一只摔裂的碗,汤汁四溅。石不渝半张着嘴望着易含目光盯着对面,身体弓起往侧边一跃,转眼手已经放在长刀上。
一连串的动作让唯一一句话像见缝插针:“不渝上马!”
石不渝嘴还没合上,瞪着紧随其后的三瓮,维持着端碗的姿势,只听到陌生的风声,眼前原本他坐着的地方,箭入三分,尾羽还在高频颤动。
尖锐的哨声刺激了骊马,狂放的马蹄踩过火堆,连带着黄马也跟着乱跑。
石不渝看不懂,但手下意识抓起放在身侧背篓旁的木板,挡在面前,倏倏两声,第二,第三支箭扎到他们周围的地面上。
隔着木板,箭飞来的方向,一双毡靴岔开,稳稳开弓。虽然隔着五六丈,石不渝就是有感觉是指着自己。
石不渝双腿一蹬,放空头脑抬起木板一弹,箭矢没能嵌入目标,落到地上,目光一瞥,见箭头中空,卡着深色的不明污渍。
易含反手握刀闯入视野前方,两个青年齐齐掏出怀中短刀相互配合,而陌刀挥出,刀柄回旋打落一支飞箭,刀刃的去势到达极致时,斩断第二个人的左肩,两个人头飞起,地上溅下一弧深红,裹着刀刃还未完全落下。
马蹄发出沉重的响声。对面两个人骑上马,其中一个大吼一声。
易含站在两具倒下的身体中间,只有一把刀。
宽阔的厚砍刀闪着银光,高高在上。他们身后有箭矢沿着间隙穿过,打在陌刀上。
老汉大喊一声,两个骑手朝易含直冲而去,一把熟悉的横刀朝他们破风而去,但骑手格刀相击,横刀被打落在地,插入雪中。
易含再度反手握刀,他们靠近只有一丈,背影眼见蓄势待发。
两匹马突兀变道,错开中间的人,绕开他们所有人,丝毫不停地奔向远处!
原处那老汉也一刻不慢,转身上马往相反方向跑去。
易含就这原本扭身的姿势再次吹起尖锐的口哨,追着两个骑手的方向,对相向而去的三瓮喝道:“抓住他!”
骊马带着黄马跑向易含,他一个跑跳上马,就向还未消失的身影追去。
三瓮驱马转头,弯身捡起刀,毫不犹豫紧跟着老汉而去。
石不渝站了起来,在熄灭的火堆旁,左右看着。
不知道该往哪边去,甚至,干什么要追过去?是能帮着杀戮,还是能劝住任何一个人?
石不渝走了两步,翻检两具尸体的手,粗糙,但没有握刀或使□□的趼子,就如外表那样,是普通的青年。
捡起箭矢,折断只留箭头,拿布包起放进背篓。马蹄声由远及近,心跳一下加快,左手抬起木板,但很快,入眼一匹黑嘴黄马,骑手反手握着两把横刀。
三瓮回手把刀入鞘,还没到眼前就冲她说:“那老头没影了!快!去易兄那边!”
抓住三瓮的手,练得麻利的动作瞬间上马,他没有完全停下就加上速。
沿着他们去的方向追了一小段,地面上零落的血迹领路,越过一个小山坡,一片凹下的平地里,两匹马的残体倒在两处,骊马在原地踱步,一个人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握着长刀的人双手向下,倒在地上的人两手一颤,无力落地。
三瓮一拉缰绳,石不渝从马上跃下,想也不想就冲过去。
倒在地上的青年面孔陌生,一条腿被砍去半截,拖着长长一条血迹。
失去平衡向前扑去时,只来得及举起绑在手上的木板,一把小刀擦着边缘飞了出去。爬起上半身的青年,阴婺的视线越过石不渝,投向远处,听见声响扭头过来的人。
石不渝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刀向易含飞去。
他明显没有看见那把小刀,手却精准地转刀,把瞄准他要害的利器给打开,下一刻,他上身往前一倾,石不渝看到他侧转身体,肩背上插着一支箭。
石不渝踹开腿上的手,青年用尽了力气,这回真正失去意识。
爬起来,看到易含毫不犹豫追着射箭者而去,他们都朝着对面斜坡上扭身欲跑的人,侧边三瓮从马上一跃而下,老汉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扑倒在地,抢走弓箭,刀柄卡住他的脖颈,使他完全无法动弹。
等跑到近前,听见易含逼问:“还有多少人!”
双手双脚被绑住的老汉被他拎在半空,弱气回答:“有一个……”
易含扔下他,走了两步,忽然身体一歪,重重倒下。
石不渝被惊吓,腿一曲,接住他的头。
三瓮对着酒囊喝干了最后一滴,一团塞进老汉的嘴,“易兄这是怎么了?”
“箭上有毒。”
他骂了声,“有救吗,小医师?”
石不渝抬起眼。
从三瓮的微微错愕的眼神里,看到自己的愤怒,不解,迷茫混合在一起的矛盾,身体被情绪撕扯着,理智失去了基石,行为迷失了道路,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不能待在原地,三瓮催促他们转移。
血的颜色还是古怪,但是已经放掉尽可能多的毒,而他们不能再在原地耗费时间。匆匆像对待一般刀伤那样将伤口包扎,做这些时尽量不去思考。虚弱青白的一张脸,此时在石不渝看来,却恍如恶鬼。
将人架上马,三瓮将绑起的老汉拖到石不渝面前,拉出酒囊,“问问,有没有解药。”
老汉嘴角发僵,面对石不渝摇了下头,“给了我们,是只让用毒,没有解药。”
石不渝胸口起伏,垂下头,余光却见三瓮叹了口长气后,将刀对向老汉的脖颈。
“这是做什么?!”
三瓮看了看手腕上的手,放下刀,目光却对着嘴角发红的老汉:“我之前就想过,这片地界再怎么没人管,两边也夹着折冲府,那思摩一个力娄叛将,带着自己的队伍,难道躲在山里吸风饮露吗?”他冲老汉露齿一笑,“五匹良驹,可惜了,一般人可弄不上那么好的马。”
老汉平静地说:“他是力娄身经百战的将军,有一队精锐骑兵,我们只是一般百姓,被扣着亲族,我们又能怎么办。”
三瓮挥手就将酒囊重新撑进他嘴里,对上石不渝含着愤怒的目光,“你猜,他猜到我们是什么人了没有?”
石不渝皱眉,被问得糊涂了。
“其实我比较不懂,你为何觉得不该杀他?这些人的角色,管他嘴上怎么说,就是那思摩的前哨,他如果活着跑了,就是个报信的事。你知道易兄的打算,我们赌的是出其不意,你放跑他,是想陷我们于不利吗?”
被问得一怔,但不由想:事情有多种做法,为什么搞得好像做绝了才是唯一的选择?看了眼老汉,“你只说死了一种可能,不定有别的呢?”
“为了个不一定,而全盘失败,丢掉性命,这么奢侈的做法,我是做不到,还是说,这样你就可以了?”
目光对上,“你什么意思?”
三瓮摊开手,“没什么。这事是易兄牵头,我管不了。不知道他是会活会死,活了,就让他去操心吧。”他拖着老汉往走了两步,“对了,别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同伙,关心别人前,先小心着些自己的命。虽然杀了这老头,可能就能远离麻烦了咯——”
被哽了一句,不用看也知自己的面色有多糟糕。
他们找了处离开河道的避风土坡,铺开两块狼皮让易含躺下,三瓮拿着绳子一端蹲在他们旁边,问石不渝:“能把人看住吗?能,就给你系上。”
看了看绳子另一端的老汉,没多余问为什么三瓮不自己看着他,伸出手臂。
三瓮扎紧,一拍,“小医师你的力气我是放心。”
他站起来,“我去周围转转,看看有没有那同伙的踪迹,这儿就交给你了。”
石不渝手不自觉捏紧小臂,嘴上才能自然地说:“知道了。”
黄马的背影远去,坐在易含身边,他被移动后不由乐观,脉搏急乱,箭头上的毒嗅味都不似任何一种过去见过的毒,除了保守给他多喝水,以期毒性能被带出来,暂时别无他法。设想着最糟糕的场面,渐渐入神。
侧边一阵沉闷的呵呲呵呲,转过头去,正好看到老汉上半身一歪,扑倒在地,两腮快速起伏,眼睛圆睁。
担心他上不来气,石不渝挖出那个丧心病狂的酒囊,但老汉的脸还是涨红了,伸手扶起他的后背摩挲,另一手按压肚腹,来回几下,老汉喉咙里呕出一滩液体。
喘息片刻,他出了口气,“……人老了,事多。”
喂了两口水,又说:“你真是个医师?怎么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这种话要你说?石不渝板着脸松开手,远远避开。
“你是个好孩子。这样的孩子,不该待在这里。”
石不渝皱起眉,背对着他,对着昏迷的易含一翻白眼。
被晾了片刻,老汉忽然问:“小医师,看你也是汉人,在你家乡的主食是什么?”
不想堵住别人的嘴,也不知道是否不该回应他的话,他们这边三人,两个都想杀他,并且也已经取走了他同伴的性命,他为什么对自己说话?石不渝想假装听不见,想他不要再说话。
但声音还是源源不断:
“无非是稻米,糜子,麦栗梁。哪个不是?”
“好啊。”他说,“但在这种只有沙子和石头的碛地里,可种不了那些东西。”
“这么个拿下了也养不活多少人的地方,两边可是打了不少仗。”
“这片零零落落,荒掉的村子有多少?其中一个,就是小老儿我过去的家。”
“这里虽荒,却也有其生活之法,力娄人来这放牧,我们也学着,”
“然后仗打起来了,力娄人逃了,我们也逃了。一载为家,一朝失所。”
“都是一片地盘上的一草一木,地盘的主人安稳着,我们也能偷得一晌安宁,反之……嘿嘿。”
“现今还能留在这片土地上,真的是……靠着来往的商旅们,愿他们安息。”
放下双手,直起脖子,转过头,碰上老汉不知从何就一直盯着这边的视线。
老汉嘿嘿低沉地笑,毫无幽默的意味。
“你应该听你那马客友人的,反正杀一个劫匪,也算做一件好事。”
“为什么你们这些人!”强烈的愤怒催使石不渝转身站起,甚至往前一步,“整天杀人杀人杀人,遇见事就是这个杀那个杀,你们脑子里不会想点别的事!”
老汉在影子里瑟缩了一下,神色畏惧,石不渝无措地松开握紧的拳。
“你是个好孩子。”老汉躲开她的视线,“你不知道你有多么幸运,而我的孙子则没有这样的选择。”
石不渝沉下声音,“如何没有别的选择?离开这里,去小方城,去可以寻生计的地方。”
老汉仰起头,只看了一眼,一眼,像一根刺入了骨髓,“在这荒野之上明晃晃的搏命你看得懂,一旦藏进了青天白日下,四面坚固的城墙内,人就是在你眼底下被吸干性命,你也找不到,看不见。这世上杀人的花样太多了,多得是一遍又一遍让你活着体会死去痛苦的法子。”
“滚在泥里,如何不能活?但我要选,要我那族人也能为自己而选,知道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死。若人为此杀我,我便取他性命。”
石不渝后退一步,怒意如潮水褪去。
“那,谁也不知道。为了一种活着的方式,究竟牺牲了什么。”三瓮竟然静悄悄地牵着马走回来了,也不知道猫在哪个旮旯里听了多久。
他在石不渝的注目下走到他们中间,卸下马上一堆东西,边说:“小医师,这种一辈子都快要活过来的糟老头子,嘴里喷出什么鬼话都不奇怪,别太当真。”
三瓮真的在四周巡逻了一圈,回来了。还去老汉他们留在原地的货车搜刮了一趟,拿过来一个帐篷,三坛酒。
近黄昏,三瓮半躺在火堆旁醉生梦死,似乎觉得易含活不了,这趟算是白跑。
石不渝在帐篷里守着易含,坐在一旁抵着嘴出神。
身为医者,也作为一个人,没有比生命更珍贵,重要的事物。如果贯彻这份信念,那应该让易含消失,杀了他们,老汉,三瓮,杀人者们,为了无辜的性命不再被……那么所谓珍贵的性命只属于无辜的性命?谁是无辜?降下命令开战的人?引领将士□□土地的人?视而不见拥护荣光的人?将他们都杀了吗?那谁才是最该死的杀人狂?一心想要阻止,但对于生命对于别人的意义,对自己并不重要。想救那只蛾子,却不知它为何扑火。所以救不了那只蛾子,也救不了任何一个人。这条医道已经走了这么久,这时却一片漆黑,看不见想去的地方,也看不见如何去。
曲起腿,将头埋于膝间。
不渝不渝,多难啊,原来是这么难的事吗?
“不渝……”易含夺回一丝清醒,睁开一线发出声音。
石不渝忙爬起来,凑过去,问他感觉如何。
但他没有那么清醒,含混地说:“你是……好人。”
不知道他怎么在漫长的昏迷中惦记着,再说出来。只说了这一句话,再度失去意识,他也许是梦见了别的人,说得梦话。
脸上划下一点热度,反复抹着脸颊,石不渝第一次感到,不认识好人这个词。
走出帐篷时,三瓮问:“易兄怎么样?”
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三瓮堵上自己的嘴,递过去一块干粮。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起身,解下绳子交给石不渝,表示酒喝多了,要去释放一下自我。
等三瓮只剩一个不甚清晰的身影,不远处本来安静的老汉唔了一声,石不渝以为他也饿了,却听到一句:
“我那小侄有解药。”
石不渝眼睛骤然睁大,张了下嘴又闭上,转过身,“这种事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小侄来救我必会趁夜,我需要你和他里应外合,他给你解药,你放我们走。”
老汉又说:“他跟你那同伴对上没有胜算,我不想他冒险,这也是所有人生存率最高的方法,你想清楚。”
天极晴,无一丝云,月孤身悬挂于空。
石不渝捧着一只水碗,走出帐篷,老汉见到,支支吾吾地做出个请求,拜托了件似乎不该是自己去做的事,一边畏惧地瞄着三瓮。
在三瓮放肆的调侃中,石不渝伸出手示意他再把绳子系过来。
他笑了,“你认真的吗?”
“不会让他逃了的。”
他们一前一后在荒野中走了一段,听到一阵凄凉的呜呜声,石不渝以为是野兽,脚步一顿。
“是我小侄在吹角,听方向在那边。”
他所指的方向,一个人影从土坡后晃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类似兽角的器物,见到他们,直跑到他们面前,看清了他们的样子,眼神暗沉,手也放到了腰间的刀上。
石不渝挡在老汉面前,伸出一只手,“如你所见,我只是个体弱的医师,我只想要解药,不会缠着你们。”
青年松开手。石不渝刚放下手,对方猛地拔刀一面就冲着自己而来,心中万分失望,手上有准备地扯紧绳子,一抡将另一头的人甩飞出去,架起木板正面而上。
行动不便的老汉摔在地上,还向青年叮嘱:“不要一个人硬拼!”
青年被石不渝弹反刀锋后,反应过来,踹了一脚拉开距离,回身爬上土坡。
石不渝不愿下杀手,眼看着他逃没了影子。
捡起地上的绳子,一把将迈着小步的老汉扯得失去平衡,再度摔倒在地。
“有没有解药?”
老汉倒在地上,讨好地笑:“有的,得让他过来给你。”
石不渝抬眼望向属于他们的一点火光,一扯嘴角,真难看。
三瓮看到他们回来,“走得够远啊。”
石不渝就那样站定,张了两下嘴,在三瓮疑问的目光中,解释了发生的事。
三瓮放下空了的酒坛,捡起两把刀,经过石不渝,说:“把易兄扶起来吧。我之前看到两个被遗弃的毡包,倒正好。他必须还撑得住吧?”
石不渝被晾在原地,浑身冰凉。
帐篷里,石不渝拖着他的腋下将人抱起,耳边听见时弱时乱的心跳,心中无比后悔,心知无人可求,说什么也没有用,只能祈求,求他不要死。靠近他的耳朵,以期这样能唤起生气。
“朔歌。”
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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