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分飞（上）

易含流下的血濡湿了缰绳。三瓮从彻底甩脱狼骑就兴奋不已，不停高歌着即将到手的一万钱和自由。羸马被迫近距离受魔音折磨，倒是一贯的冷淡木然，看不出完成任务的愉悦。

        绕了一大圈回到休息点，石不渝终于有机会把易含右臂上垂下的肉给硬缝回去，伤口还算整齐，狂奔之下总算没有拖延太长时间，但能不能真的保住，还是得看命。

        易含一刻也不想多停留，等他们都拿回行李，准备好马，就下令出发，也不管自己的伤都没处理完。石不渝两只手舞得飞起，手是稳的，但心中无时无刻不在忧怖，怕这个人下一刻就要倒地，变得冰冷。或许已经远离，但悬崖底下冰凉的风仿佛仍如影随形。

        这些人，无不有可怕的执念，或许对人来说，是远比生死更强烈的力量，他们生生死死，也都是逃不开。

        一天后，他们重新抵达了端明关，原有的村庄彻底一把火焚尽，再没有可迷恋，可束缚住人的东西，连同盘结的根一同回去。他们在这里休息了两个时辰，又马上上路，仿佛被什么追赶着。易含曾告诉羸马不想被陇西军抢去功劳，所以这份功劳是他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事物？

        出发前石不渝残存着担忧，问易含狼骑会不会追来，他毫不犹豫地否定。

        “他们为了自己的价值而远走，不会因为别人，而中途改变目的。”

        接下来两日，他们继续这样没日没夜的赶路，到马都几乎支撑不住的程度。

        第三日，卷着狂风的暴雪再度降下，拖累了他们的行进，直到城门即将关闭前，才顶着暗沉沉的天色回到了小方城。

        由于风雪，门口的守卫比往常多，在日落前不断将人迎进城，做着应对积雪的准备。他们四人一进城就被催促找地方避雪。

        石不渝跳下马，推着易含不让他下马，“别下来！找到可以躺下的地方再动！”

        身后忽然一阵骚乱，一个守卫扫过他们忽然喊：“这不是三瓮酒仙吗？！”其他人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他这些天去哪了，同时手上毫不含糊地将三瓮的手给捆了起来。

        “被你抢的当铺告到城主那了知道吗！”

        三瓮忙叫易兄，“不能不管我啊！”

        易含走上前，按住拉着三瓮的守卫，“我和他一起去见你们城主。”

        石不渝急得大雪天出了一头热汗，正要高喊我也去，城门两边忙碌的人里忽有人大喝一声。

        “不渝！”

        不曾想，数位洗风堂医师在临时搭建的应急棚下，穿行于城民和士兵中间，其中就有一位熟悉的路师兄，也震惊地望着出现在这里的石不渝。

        近一年未能见到同门，石不渝又惊又喜，向前迈了一步，却顿住，回头看向易含，“易哥，我……”

        易含打断了她，“事已了。一路来多有牵累，就此别过为好。近日……再做感谢。天色暗了，尽早休息。”

        试图跟上去，但守卫拦住，询问与他们的关系。石不渝什么都说不出来，同时感到不可置信，是否这一场事端就这么结束了。四下里，羸马也不见踪影，可能在他们引起守卫注意时就消失了。

        路帛走过来，问：“你这一年都跑到哪里去干什么了？……你头发是怎么了？”

        石不渝转身，恍惚地看着熟悉的人和气氛，却如独自一人置身于冰天雪地。

        师兄看了看她的脸色，转头对同伴们说：“今天先走了，不渝看起来不太好，我带她回去休息一下。”

        门窗装上挡风板隔绝了风雪，室内点起几盏灯，昏暗的暖光里，路师兄又添了一次茶水。

        “竟然经历了这样的事。”

        他曲起手指抵着下巴望天，“易含……莫非你是说易朔歌？金翎军有五个团长，他是其中之一。大多都以为他也在两年前，和同袍一起战死了吧。但如果不是这样，那些人在给易守行定罪时，肯定不会忘记他。据说他还是易守行的养子。”

        石不渝疑惑，“叛敌之罪？易含？”

        路帛干咳一声，“都是道听途说，真实的细节谁知道呢。”

        石不渝觉得他神色奇怪，但不知是为何，只好放一边，“对了师兄，易含……伤得很重，分别前也没能给他治疗，他肯定会需要医师，能拜托师兄吗？”

        路帛为难道：“这……如果他来找我们堂的话。说实在的，不渝，这个人现在做着那么危险的事，目的又不明，最好不要和他扯上关系为妙。”

        他叹了口气，“我们当初，都不知道你为何要独自跑出去，还是大半年。其实，跟师父吵架这种事，两人说开了就好，没什么过不去的。我跟我师父也有不和的时候啊，他还是堂主呢！”

        石不渝按耐着惊异，试探问：“我师父……怎么说的？”

        路帛偏头一想，“原师父什么都没说。‘不渝出门了。’这一句话和没说有什么区别？你们为什么吵架呢？”

        石不渝陷入沉思。

        “该回来了吧，大家都很挂念你呢。”

        似乎看出她眼中的犹豫，路师兄说他这次来小方城，是为了送一众洗风堂医师去陇西军大营，送完就准备转程去永康。

        “你要是暂时不想回去，不如先跟着我？”

        石不渝眼眶微热，低下头，沉默半晌，“我从前觉得，活着是最重要的，故而不论什么伤病，放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如何尽可能地延命。”

        路帛回应道：“嗯……我们医者的工作，毕竟是治愈生命，你会这么想也很正常。”

        “但对方或许有不希望我这么做的时候。”

        “患者吗？人都对活着有自己的见解。”

        “我现在……不再像过去那样，明确地知道该怎么做了。”

        路帛转了转茶杯，“不渝，我们只是一般人，无法做到完美。原师父的医术，堂中的确无出其右者，但他是个怪人，受他的指导未免太辛苦了。”

        石不渝沉默。

        “其实师父一直觉得，拜入原蓬门下后，你缺了堂中学徒必要的一课。医者有时需要放轻自己的感情，因为你能做的，做得到的，多么有限！否则那么多生死，全来左右你，你会被拖累得再也迈不动步的。”

        换掉沾满血污，气味浓重的衣物，能够洗个热水澡，放松地吃一顿饭，夜晚久违地躺在有屋檐的温暖被窝里，石不渝无法入睡。

        后天路帛就要启程去永康，无论是跟着师兄，还是直接南下回洗风堂，都意味着与这段经历告别。事实上，易含已经为她做了决定。

        就此别过。

        那个头，究竟算什么？

        石不渝想：九死一生，我还没能知道，那个头，能给他带来什么，意味着什么。如果知道了，是不是就能理解他，理解对于他来说的，重于生命的事物。是不是也能够，更容易地告别……

        小方城中张贴的悬赏全都不见了。

        石不渝到曾经藏身的地方，两扇破门上的锁链换成了新的，想来肯定是不会有那人的痕迹的。

        来到那间卖饼的酒铺，也没有三瓮的影子。大雪过后，即便扫过，地面的沟沟壑壑里还是嵌着残雪与冰，石不渝坐在酒铺里，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从上午到下午，至日头西斜，天色不再明朗。

        石不渝牵着自己找到城中府衙所在。既然是官府张贴的悬赏，想要赏金必然也要到这里来吧？应该会有人见过他们才对。但是如果连这里也没有的话……出钱弄一个寻人启事，有没有搞头？

        两个守卫已经第三次看到这个人经过，徘徊在门口，不上前，也不走。

        石不渝觉得这次总算下定决心，被街角一个声音叫住，回过头，发现羸马毫不起眼地站在角落，招着手。

        两人走到守卫看不见，羸马才转身面对她，“石医师，你来找那两个人吗？他们不在里面。”

        “……你进去看过？”

        “昨天他们进去过那边的大门，但之后用别的方式离开，我没能察觉。”

        石不渝想羸马总是有她自己的办法，“你有什么事要找他们吗？”

        羸马移开目光，“没有了。”然后竟要走。

        石不渝忙拉住她，“等等等等，你忙不忙？要去哪里？我陪你吧？”

        羸马说主人要来小方城，需要去面见之外，对自己现在的去向居所一概不言。石不渝只好让她陪自己回去。

        路上经过集市，闭市前不少店铺已然关门，潮红天色下，人流忙碌于门脸，穿行于街道。羸马依旧是那身破烂的褐袍，里面不合身的衣物裹得人更小，不善应对人眼般，始终错后一步，贴着石不渝走在身后，埋着自己的脸。

        石不渝指着街边一处空墙，笑着告诉羸马自己做过的傻事，感慨那份走投无路的心情，才不过数日，却恍如隔世。

        羸马没有回应，但双眼看着她，目光有神，应是感兴趣的。

        两人经过一处尚未收摊的皮货商，石不渝买下一个灰兔毛的护腕，拉起羸马的手腕，上面戴着的护腕边缘都已经碎开。

        羸马抽搐似的收回手，石不渝愣在原处，小心地冲她笑笑，“也不值什么钱，就当留个纪念，替我收着吧？”

        她说：“奴……不能拥有自己东西。”越过石不渝，快步走去。

        石不渝笑容一僵，沉默半晌后大跨两步走在她身旁，“你不说，也没人知道啊，你看，你那么多时间都行走在外，只要不被羸马主人发现就行了吧？”

        羸马低着头摇，“石医师……你不明白，我是因主人而能活下来的人，一旦被发现有违背，我又会变成什么样……”

        石不渝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恐惧，捏紧了护腕，慢慢将其收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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