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 兄与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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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斯殿的商店街中，除了点心店以外最多的店铺就要属咖啡厅，透明的玻璃半墙配上红色砖瓦，简简单单地将咖啡厅与街道隔离，而且没有让人感到封闭。

        三杯咖啡放在桌上，路易独自坐在左侧靠窗的位置，拉斯和托蕾娅则坐在他对面的位置。

        路易低着头，一个劲地往咖啡中放着方糖块，至少已经扔进了五粒，要知道他平常喝咖啡是绝不加糖的，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紧张，以及避开拉斯的注视。

        拉斯·福克斯。

        芙拉名门福克斯家族的长子，路易的哥哥，第十九任伊斯殿学生会主席兼校园守卫团团长，芙拉王国最年轻的上校之一，三枚银白鹭勋章的获得者，是王国的骄傲，也是敌国的噩梦，他的部队最让人心悸的一则规定，就是从未在战场上接收过俘虏。

        用拉斯的解释，战局进行得太快，一不注意就碾过去了，根本没望见什么俘虏啊。

        路易在十二岁前曾无比崇敬自己的这位兄长，而在十二岁后，他的崇敬从未减退，但畏惧也随之增长。

        甚至压倒了崇敬。

        路易大概明白了为什么界石没有做出反应，以拉斯担任守卫团长的经历，对于界石的理解恐怕远超普通学员，他知道怎么做才能踩在规则的边缘，而不让界石判断出他展露了敌意。

        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各项实力，路易从不敢轻视。

        “噢，这就是最近王国出现的模组化臂装吗。”

        拉斯现在倒没有在意路易的神情，刚才还装备在路易身上的模组化臂装已经被取下放在他的面前，而他对这堆精密仪器颇感兴趣。

        “回来的路上就听说国内出现了一种可部分拆卸的新式臂装，不仅售价低廉，还拥有不错的力量增幅和防御性，嗯——“

        拉斯伸出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圆，然后他的指纹如同燃烧般闪烁着耀眼的红光，将手指按在臂装的表面，合金的表壳如水般迅速融化。

        路易看着，有些心疼。

        倒不是说价格问题，一套模组臂装的售价对他而言根本不足一提，就算最顶尖的传统臂装，以福克斯家族的材料也是随意购置，真正让他觉得心疼的是因为这套臂装算是限定版，专为他量身打造，对他而言具有相当的纪念意义。

        “能在我的魔法式下撑过三秒才被彻底洞穿么。”

        拉斯把手指抽出来，此刻臂装结构的右臂上方，自上而下贯穿了一个拇指大小融化的深洞。

        拉斯没有破坏臂装的功能，这一次试探特地避开了内部零件堆积的区域，只是破坏掉了外壳。

        “确实是不错的材料。”

        拉斯向旁边的托蕾娅伸出手，人偶小姐扯开褐皮手套，右手的五根手指忽然旋转一周，向前弹出半截金属的轴杆，随着拉斯将她的手指彻底从手掌中抽出时，得到是五把批头各异的螺丝刀，足够应付常规臂装的拆卸工作。

        拉斯不是以专攻机械科见长，但当初还在伊斯殿学习时，在机械学的几门科目上，他依然拿到了优秀的评级。

        “做工算不上精良，不过这种结构的确新颖，这种联动结构以前有出现过吗？确实有趣。”

        拉斯翻看着拆解掉的细部零件，忽然开口：“这就是你认的老师，好像是叫做莱耶斯的学生设计的方案？”

        就是这种感觉。

        路易放下杯子，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包围了他。

        那是一种被沉在深海中的无力感，无论向哪个方向游，都触碰不到尽头，直到精疲力竭，海水从鼻孔和耳朵灌入，彻底地将他窒溺在深海中。

        他没有秘密。

        在自己的兄长面前，他的人生经历清晰地像一张写在白纸上的文字，每一点滴都被清晰地记录，完全透明地展露在阳光下。

        从十二岁开始，他就发现了这一点。

        明明从未察觉到过窥视的目光，但无论他怎样行动，都会被兄长得知，一天里见了哪些人，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注意过的随手打翻的一只蝉，拉斯都能清楚的知道。

        他当然吵闹过，挣扎过，但在拉斯的强势面前都显得如此无力。

        甚至让他生起了错觉，自己的人生在兄长眼中不过是场游戏，真正的操控者永远是拉斯，而自己只不过是个被提线的木偶。

        从前有多么崇敬，此刻就有多么恐惧。

        但拉斯问到了自己，他却不得不做出回应。

        深吸一口气，让咖啡厅中清新的空气涌入肺部，这能让他平静下躁动的心绪，说：“是，这是老师设计的，维克多进行生产和销售。”

        “维克多？”拉斯想了想，忽然很高兴地拍了次手，“我想起来了，是阿姆塞家的那个小男孩吧，以前经常和你一起去鱼塘胡混，看来现在他已经成长到和他父亲一样成功的商人了。”

        路易能说什么，小时候他和维克多去鱼塘时，周围绝对没有第三个人，但拉斯却对这段胡闹的经历清清楚楚。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苦笑，以及点头。

        “说起来，你刚才下意识做出的闪躲动作，也是你那位老师教你的？”拉斯喝了一口咖啡，缓缓说道：

        “倒是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惊喜，换做从前的你，即便反应过来第一时间也应该是运转魔法，生成魔力盾来硬抗吧，这样托蕾娅就能在一瞬间击倒你，原本我想的结果是这样，不过看上去你做出了更精彩，也更不符合魔法师战斗的动作呢。”

        下意识的闪躲动作？路易心说那的确是在莱耶斯的教学过程中长久经历形成的一种身体的自发性反射，不过却算不上是教的，而是被揍出来的。

        并且不是莱耶斯的手臂，是她身边的那位人偶，奥莉薇加小姐与自己的对练中，在经历过数百次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经历后，学会的。

        路易抬头看着拉斯的眼睛，在这一瞬间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放松。

        他不知道训练的细节。

        这对路易而言绝对是个值得欣喜若狂的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拉斯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么强大，至少无法监察到自己的方方面面。

        只有在这时，他才会想起拉斯是他的兄长，是一个人，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恐怖的存在。

        “是。”路易没有说实话，这一点小小的隐私是他在拉斯面前极少能自己拥有的东西，就像是小孩子握紧手中最后一颗糖，哪怕像是赌气，却也绝不会松手。

        “果然是这样啊。”拉斯双手交叉，撑住下巴。

        路易不太确信是否自己看错了，在那转瞬即过的刹那，拉斯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

        “我有几年的时间没有待在国内，所以知道你的消息有些晚，不过也大致地了解了你和莱耶斯认识的场面，是为一场争斗对吧，好像是和我们家族有些血缘关系的人拜托上了你？”

        路易点头。

        “那件事。”

        拉斯的注意力骤然间集中在路易身上，给他施加了一股明显而强烈的压迫感，“你做错了。”

        “错在不够坚定，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一件事要做，就要做到底，无论出发点是否正确，只要争得结果的胜利就是成功，福克斯家族能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就是坚定，只要将筹码押上了赌桌，我们就从未轻易撤手过。”

        “但你在一开始时选择了所伦厄，却在初次与莱耶斯交手就放弃了选择，当然这不会对你造成影响，只不过是个小家族的族长，即便不满又怎么敢对福克斯家族的二子动手？可你却让家族的名声受到了玷污，哪怕是错误的，但如果我们连名下的一个小家族都不能庇护，那分家会怎么看我们本家，有多少家族会背弃我们离去，没有了这些小家族的支持，福克斯拿什么坐稳芙拉名门的位置？”

        路易面色有些难看，逞强道：“我认为这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拉斯挥手，直接打断了他，眼中的冷冽让周围的温度都沉降下来。

        “最好的选择？”

        拉斯的嘴角露出嘲弄的笑：“我教过你这么多次，看来你还是没有记住啊。”

        “福克斯家族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在我们的眼中，最好的选择只有一个——我们的选择。”

        “只要是我们的选择，那就是最好的选择，即便不是，我们也会让它成为最好的结果。”

        “因为我们是福克斯，这是我们屹立芙拉百年不倒的底蕴！”

        拉斯高昂的声音听得路易耳膜震动，不过紧接着，他的声音却又缓和下来。

        “第二个错，就是你做的不够彻底。”

        “既然你选择了抛弃所伦厄，跟随莱耶斯，那就应该消除所有的隐患。”

        路易一愣，心说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说慷慨激昂地告诉我福克斯从不变更选择吗，怎么现在又开始讨论重新选择后的问题了？

        拉斯微笑：“又忘了我才告诉过你，我们家族的一句名言？”

        电光火石间，一句话清晰地烙进路易的脑海。

        「福克斯家族唯一的谎言，就是福克斯家族绝不会说谎」

        该死！

        他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来自拉斯赤裸裸的嘲弄。

        “如果我们家族真的那么死脑筋，岂会有如今的格局？”

        拉斯笑得相当开心，逗弄弟弟让他十分满足，不过又迅速收敛：“说回之前的话题，你太马虎了。既然选择了莱耶斯，你就应该消除隐患。”

        路易的眉毛跳了跳，跟随着拉斯的思路，他已经隐约明白了隐患是什么。

        “对，就是所伦厄。”

        拉斯眯着眼睛：“哪怕只是一个小族长，你也不应该让他回去。任何可能对福克斯家族怀有怨恨的，都是需要铲除的目标。这一点我已经安排人去给你收拾这次没擦干净的屁股了。”

        他说得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路易却知道这番简短的话后，恐怕是一整个家族的消亡，拉斯过往的表现清晰无误地说明了，他从不在意人的性命，不管是其他人，还是他自己……

        “最后一个错。”

        拉斯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不该认一个同龄人为老师，即便他能力出众，但老师和学生从不是平等的关系，你应该在平等相处的基础上，与莱耶斯交为好友。”

        拉斯把桌上的五把螺丝刀扔进托蕾娅空荡荡的手掌中，连接的地方具有磁性，只是靠近托蕾娅的手掌便一一精准地被吸附进去，随着手指的转动，再度让托蕾娅的手掌变得完整。

        “找个时间我陪你一起，去和你的那位小老师说说吧。”

        “这……”路易不太情愿。

        “不许拒绝。”拉斯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路易的脑袋。

        “你要知道，福克斯家族的继承人与任何人相比，都从不会处于落后的地位，既然你注定要继承家族，就绝不能留下这种劣势的关系。”

        路易刚想逞强反驳几句，却猛地意识到拉斯话中的一个关键点。

        我……会继承家族？

        拉斯仿佛击穿了他的心璧，看透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略带调侃地说道：“你现在才意识到吗？我亲爱的弟弟，你才是继承家族的那个人，而我注定了只是家族的一把枪。”

        “福克斯家族是名门，名门需要的是一个有能力的正常人来领导。”

        拉斯弯下腰，在路易耳边悄悄地说：

        “而不是，一个变态啊。”

        说完，拉斯的嘴角忽然咧开，舌尖顺着牙齿滑滚了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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