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启程

2020年春节前，无数人忙着从武汉离开，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医疗支援队正急着往武汉赶。

        其中一只车队对姜依来说尤为特殊，她目送着这只车队离开，却没赶上走之前再看一眼她的男朋友。

        姜依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逐渐远去，直至开过拐角，再找不到一点影子。

        其他留在原地的人渐渐散去，她慢慢蹲了下来，低下头敲了敲刚刚跑软的腿，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掉在柏油路上，又很快消失不见。

        其实很不应该的，本来觉得至少在这两天，她不会和男朋友吵架的。可他太狗了，姜依想，我实在忍不住。

        两天前她男朋友告诉她，他可能要去武汉了，虽然男朋友的说辞大有把去的原因归在导师身上的意思，但姜依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眼睛多眨一下少眨一下她都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

        还说得出口什么导师要求，即使他不是非常主动，起码也是十分自愿的。

        姜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很给面子的没有戳破。凭着二十多年来两人对彼此的了解，她自然明白，她的男朋友平时看起来正儿八经斯文败类的，但内心的中二之魂燃烧得比谁都猛烈，如果上帝说要把拯救地球的任务交给一位凡人，他肯定是所有候选人里最活跃的。

        所以她什么话也没说，悄悄地开始帮他准备行礼，昨天晚上姜依买齐一些他肯定没准备的东西，带着一个大纸袋敲开了男朋友家的门，男朋友不在家，不过姜依在他父母口中得知了他的行礼已经在三天前就被托运往武汉的事实。

        伯父伯母都是熟悉的长辈，伯母看着她表情不对正要拉她进门坐，伯父已经大条地问出那句死亡问题：“他没告诉你吗？”

        呵，何止没告诉，还瞒得很用心呢。

        姜依礼貌的告别伯父伯母，打了个电话给男朋友，问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去武汉的？”就挂了电话。

        没有商量就决定去她可以理解，毕竟事关重大事态突然同时也是小男友的“梦想”，她能接受。可要去的前两天才告诉她，完了行礼还三天前就托运了？

        姜依觉得忍不了，越想越忍不了。分手吧狗男人，救你的世界去吧你就该孤独终老！

        男朋友因为“出发前一天导师还要开个会”的原因没有当面解释，不过把她的微信轰到99＋，她懒得往上翻，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这些年来，她看着他高考志愿填了医学院，本硕博连读，看着他一天天背书背到头痛，看着他实习从早忙到晚都来不及回她信息，看着他从那个穿蓝白校服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沉稳冷静的白大褂医生，姜依是为他骄傲的，这是她用尽了所有年少时光去喜欢的男孩，这么多年来，他一步一步变得更优秀，每次别人夸他，她都觉得与有荣焉。

        因为他比她大三岁并且成绩优异，姜依迫于父母念叨的“你看他读的学校肯定不差”选择了他读过的初中、他读过的高中，最后又因着他一句话选择了他读的，就在本地的大学。

        姜依闭上眼，发现六七年前的事她还记得尤为清楚，当时填志愿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查了很多资料，故意把各学校宣传单铺得满房间都是，整日心烦意乱倒不用装，总归过了两天，她妈妈总算把“我家闺女每天都在愁志愿填报”这件事说的街坊邻居人尽皆知，她当时还没放暑假的准男友也总算来了个电话。

        手机里他的声音带着过电后的滋滋声，夹着夏夜的蝉鸣传入耳畔。当窗边的晚风柔柔地吹过第三阵时，姜依皱着眉头控制不住地心烦意乱。

        那时的她以为是那天夏夜的蝉鸣格外聒噪扰人心神，如今想起，才没有忽略他始终不言重点的寒暄。

        最后的最后，姜依决定放弃了，像决定放弃等待第四阵晚风一样，放弃等待他说出她想听的话。

        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找个借口挂断时，他终于说了一句：

        “姜依，我学医要读八年。”

        这其实并不是她想听的话。

        这句话甚至委婉到，好像她无论怎么解读都有可能是自作多情。可也就是这句虚无缥缈的话，让她当天晚上就提交了早已填好的表——他的学校，她的一志愿。

        填完后一瞬间如释重负，刚刚高考完的少女，怀着憧憬和欣喜做了一个很甜的美梦。

        今天早上姜依就在一个相似的梦中醒来——一个被她的母上大人黄淑琴女士打断的美梦。梦的内容一下就被吓忘了，她还没来得及回想，黄女士又扔下一句惊雷：

        “许家那小子要提前出发去武汉了你晓得伐？不晓得昨天你怎么就睡这么早，他昨晚过来把你那打包的东西拿走了，你们又吵架了？你又在作啥？”

        姜依连忙一边起床一边翻手机，电话打了两个，但她静音了，微信里他说了很多，有解释的，有道歉的，有说好话哄她的，这些话连着重复了两遍的“紧急开的会把出发时间提前了”一起，淹没在他的99＋里。

        十七岁填好志愿那天，美梦醒来后就听到黄女士和男朋友的妈妈聊天，黄女士带着七分羡慕三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夸赞着那个昨晚通电话东扯西扯了很久就是没说重点的别人家的孩子：“你家小许就是有出息啊，大三就能留校实习啦！哎呦！姜依有他一半我做梦都笑醒！”

        伯母客套起来也不输阵：“哎呀，那小子也就是帮导师打打下手，算什么实习啊！你们家姜依还小嘛！谁不知道依依从小就听话，最让人省心了……”

        如今站在这几年来没有什么变化的房间门口，姜依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和十七岁时一致。十七岁那晚电话里说了那么多，关于暑期实习却只字不提，这次去武汉也是，这么多年他的99＋总是毫无重点，偏偏这次就说了提前出发，搞半天黄女士还总是比她先知道消息。

        她拿着手机看着男朋友电话号码的拨号键，迟迟没法按下。

        男人不会真的至死是少年吧？

        姜依整个人倚在门边上，除了烦躁，还有一阵无力涌上来。手里还未熄屏的手机传来两条消息：

        “一一，你醒了吗？”

        “一一，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最后一句话后面带着一个“猫咪哭泣”的表情，因为猫咪只有脸的一边有一滴眼泪，之前被男朋友胡说成“你看笑哭的表情都有两边各有一滴眼泪，这小猫只有一边有一滴，说明它是真的伤心！”

        当时她好像立马怼回去：“那你以后伤心一定要哭一边泪让我欣赏欣赏！”

        可这么多年，他以“猛男不屑”为由，从来没有用过那个表情。

        姜依又站了一会，往他的医院赶去。

        一路上她都跟自己较着劲，打车、跑步都匆忙得有点狼狈，握着手机把屏幕按亮又摁熄，还是没有发出任何讯息。

        随缘吧，我尽我的力了。

        朋友们总说她和男朋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月老牵的钢筋红线，但她总觉得，她和他的缘分其实很浅。

        就像这次，还是没赶上，总是赶不上。

        手机铃声打断了姜依的思绪，她接通电话，是多年的好友佟静。

        “姜姜！许期明走了吗？你有没有赶上啊！”

        姜依沉默了一会，低低地说道：“没有……”

        “我好像从来都没赶上过他。”

        x

        姜依从小在许期明的光环里长大。

        准确的说，住他们那一片的小孩都在许期明的光环里长大，住在许期明对门的姜依尤甚。

        黄女士像全天下所有母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也无可避免地像全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喜欢一边夸着别人家的孩子，一边训着自家的。

        “隔壁许哥哥”这五个字简直是姜依童年的噩梦，成绩下降了，看看隔壁许哥哥考的多好，成绩上升了，看看隔壁许哥哥考的更好，任何事做的不好，都得学学隔壁许哥哥，什么时候，要是能赶上许哥哥就好了。

        由此，姜依有很长一段时间看见许期明就烦。

        十多岁的女孩刚刚有自我意识，叛逆的心蠢蠢欲动，在“从小玩到大以前人超好的许哥哥现在因为黄女士老是念叨变得讨厌了”这句话里，毫不犹豫地提取了“许哥哥变得讨厌了”这个重点，开始了漫长的“小姜单方面拒绝来往作战”。

        哪怕她和许期明是在一个学校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她也每天逃避着和他一起上下学，同时拒绝了许期明寒暑假所有的邀约，各种躲避和他的见面。可即便如此，许期明还是渗透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因为同在一个学校，高中部“颜学兼优”学长，在初中部自然也很出名。家里有把他挂在嘴边的黄女士，在学校里还有姜依新交的小姐妹佟静，总是会叽叽喳喳地带来许多有关许期明的情报。

        “姜姜！许期明学长这次又考了第一哎！我们去光荣榜上看看嘛！”

        姜依：谢邀，黄女士已经在家念了三百遍了……

        “姜姜！许期明学长居然和我们一节体育课哎！！！我们去看他打球吧！”

        姜依：谢邀，他以前教我打球还耍赖，我认为他球品不行，不建议观看……

        “姜姜！许期明学长和校花学姐走得好近啊！他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呀！”

        姜依：谢邀……嗯？？！

        “许期明和谁？！”姜依拍着桌子站就起来了。

        来了吗来了吗？终于要让她抓住许期明的把柄了吗！

        “他早恋？”姜依眼睛亮了起来。

        佟静以为这么久了好友终于认可了自己的审美，开始对许期明的八卦有反应了，也异常激动：“对啊！都在传呢！我刚看见他们走在一起了！学长还笑了，看起来好甜的！”

        姜依按捺不住激动的心，紧紧握住佟静的手，脑子里已经完整地上演了一遍她大战黄女士并且取得了压倒性胜利的大戏，不禁差点笑出声：“他居然早恋哈哈……”

        情报机佟静看着小姐妹幽深的面色莫名其妙，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但还是拉着姜依说了很多许期明的“恋爱细节”。

        等到姜依放学回家后，故意不进屋写作业，看着黄女士踱步向自己走来，暗声道好，一切都在按她的预想进行。

        作战开始，她在黄女士说出“你看你隔壁家许哥哥……”时，迅速拦截并甩出“那许期明还早恋呢！你咋不说？”进行反击。

        黄女士第一次大招放一半僵在原地，怀疑地问出，“他早恋？”

        姜依昂着脑袋振振有词：“真的！学校都传遍了！他和校花学姐谈恋爱了！”

        可母上大人不愧是坐稳一家之主之位的人，还没等姜依开始嘚瑟，冷却后的大招技能加倍，“你看你一天天就知道瞎传，在学校就关注这些了？多学学人家的好！少听些不着边际的传闻！”

        紧接着把她赶进房间读书。

        姜依坐在房里越想越气，怎么自己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明明就是真的嘛！在笔尖划烂第二张纸后，姜依冷静下来。

        对啊！她太冲动了，早知道就应该拿到证据再行动的！

        没有让姜依后悔很久，在第二天周末的美好早晨，姜依站在窗边看见许期明穿的人模狗样地向小区外走去，一瞬间脑子里的小铃铛叮叮作响。

        许期明！他肯定是去约会的！

        姜依拿上手机拔腿就跑，许期明！今天机智聪明美丽大方善良单纯的小姜记者就要让黄女士看看你的真面目！

        许期明果然没有让姜依失望，在姜依做贼心虚地跟了一路，经历了无数路人异样的眼光后，终于，在商场门口，许期明和漂亮学姐汇合了。

        姜依怀着激动的心颤抖着手掏出手机，躲在商场前的喷泉后面开始偷拍。

        拍了两张后就索然无味了，这两人干嘛呢，不是约会嘛，隔那么远干嘛？门口人这么多就快进去嘛！看着他们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姜依在原地干着急，碰巧佟静给她发来消息。

        「姜姜，要不要出来玩呀？」

        「静静！我在外面碰到许期明和学姐了！」

        「芜湖！你在哪？我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嘛！」

        姜依抬头看了看这两人，开始打字：「市中心广场，你来也可以，不过这两人二十分钟过去了，还是隔的不远不近地说着话，许期明到底行不行啊？我看着好无……」

        突然，姜依的手机被人抽走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许期明到底行不行啊，我看着……好无聊？”还在输入框的话被少年漫不经心地念出，姜依顿时僵在原地。

        许期明？！姜依扭头看了看商场门口，又扭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张口就开始结巴，“你，你……”

        “姜小依，出息了你。”许期明微微弯腰，认真地盯着姜依的眼睛，“现在都能讨论哥哥行不行这种问题了？”

        “我……”姜依噎了一下，快速转移话题，“许小明！我看你女朋友挺漂亮啊。”

        许期明挑了挑眉：“果然是你啊姜小依，我是说我妈怎么突然问我谈恋爱的问题？”

        必然因为是黄女士昨晚迫不及待和许伯母“谈事情”了，姜依突然有一点点愧疚，但还是嘴硬：“那谁要你去早恋的，活该被伯母骂。”

        许期明直起身：“姜小依，我妈可没骂我。”

        姜依不敢置信：“为什么？伯母这么开明吗？还是你成绩好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许期明气笑了：“姜小依，你实话说了吧，哥哥是哪得罪你了？”

        “……没有。”只是黄女士有点啰嗦。

        “哥哥以前对你不好？”许期明接着发问。

        “不是……”小时候他们两家的父母都很忙，他们俩相处的时间比陪各自的父母的时间还多，许期明对她好到小区周围的朋友们都很羡慕她。

        想到这里，姜依的愧疚感深深地涌了上来，她低着头，喏喏地开口：“对不起……”

        “行了。”许期明在姜依头上猛揉一顿，“说了我妈没骂我。”

        姜依拍掉他的手，又听到他说：“因为我根本没谈恋爱。”

        姜依捂着头瞪大了眼睛看他：“嗯？那那个学姐？”

        许期明眯了眯眼睛：“姜小依，你不会是想拍点照片给我妈看吧？”

        姜依心虚地瞟着远方：“才没有……”

        我只是想拍给我妈妈看。

        “呵……”许期明冷笑一声，“不是想拍照片，那就是想干回老本行？”

        “啊？”姜依不解。

        “偷偷跟一路了，小尾巴。”许期明语气逐渐上扬，“还以为你要和以前一样，我去哪你都得跟着。”

        “才不要跟着你！”姜依抢回手机：“我要跟朋友出去玩了！”

        姜依刚跑开两步，许期明喊住她：“姜依。”

        姜依回头，他继续道：“你会早恋吗？”

        姜依立马气势汹汹地喊：“我才不会！”

        许期明笑了，眉眼都舒展开：“嗯，那就不早恋。”

        周末的商场前人来人往，远处的音乐声、周围的嘈杂声都没有掩盖住少年声音里的温柔，他和他身后的喷泉好似组成了一幅有声的画，所有色彩在回忆里渐渐鲜艳，悄无声息地演变成少女日后心动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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