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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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程滨约到了韦昌兴的一顿饭。
在这之前,没人知道他给韦昌兴打过电话。和达万商场合作可遇不可求,江渐远甚至不太同意做下这笔交易,以往也有因过于贪婪而撑死的案例。
但程滨说:“试试,死不了。”
他打算只身前往,意外的是,苏漾主动要求一同前去。
其实苏漾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何要跟着去,她对程滨这个人的判断越来越模糊,她上辈子从未好好了解过所谓的亲生父亲,以至于这辈子有太多令她困惑的东西。
饭局定在卡拉ok包厢里,他们提前半小时到,里头却已经热闹过一阵了。
“韦总。”
“韦总。”
他们打招呼。
韦昌兴抬眸看清来人,又看了看机械手表,说:“我记得和你们约的是八点半吧?”
程滨说:“这不想着早点来,省得你等么!”
他们站在桌子前,韦昌兴坐在沙发上。
“这……我这头还没谈完,你们要不随便坐坐?”韦昌兴说。
他旁边穿着白衬衫的男人问:“他们是谁啊?”
“哦!我老乡!这是程滨,这是他同事,开服装厂的,约了今天一起聊聊天。”韦昌兴介绍道,随后压低了声音说:“老乡嘛,互相扶持应该的。”
白衬衫男子恍然大悟,附和道:“是啊,韦总真是人好心善,我要是您老乡就好了!”
韦昌兴摆出“大家都懂”的表情,转而去看站着的二人,等他们的意思。
程滨点点头说:“不着急,你们慢慢谈,我们坐着听听,全当享受。”
于是他们坐在包厢的最角落里,眼看觥筹交错。过了半小时,等到约定时间,韦昌兴那边也没有休止的意思。
他们面前有一包瓜子,刚坐下时韦总慷慨抛过来的。程滨慢条斯理地嗑了几瓜子,沉得住气,在场没有人比他的双眼更加麻木了。
坐了这么久,苏漾感到无聊。谈生意哪儿有这样谈的,他们完全被忽略了,似乎是变相屈辱。小人物只配当背景板,大人物没吱声,他们也没机会吱声。
她默默看向程滨。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忍得住吗?
事实上,他忍得住。
炫彩的灯光迷乱在程滨的侧脸,蓝色显得忧愁,黄色又显得散漫。他用手指有节奏地在桌上给演唱者打节拍,目光悠远,似是琢磨些什么。
从苏漾的视角看来,此刻他显得特别渺小,没有话语权,没有关注,一身傲骨也被忽视得一败涂地。
“我们走吧?”苏漾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说。
程滨耳朵凑过去。
“随便找个理由溜了,我看他也不想谈了。”
程滨面不改色道:“这次走了,便没有下次了。”
“没有就没有咯,你这么执着干什么?”又没人逼他一定要谈下合同。
程滨沉了口气,自说自话道:“这点程度,不至于压垮我。”
苏漾撇撇嘴,觉得他在自讨苦吃。
又过了一会儿,韦昌兴的劲儿下来了,论旁人如何说,他也只是笑着点头,嗯两句哦两句,想到什么说什么。
“诶——你们有没有尝过梅花糕?”韦昌兴再一次跳跃话题,从葡萄酒跳到地方小吃。
“徐市的人怎么会没尝过!天天往包里塞一块当早餐呢。”白衬衫笑着说,“韦总馋啦?我认识一家手艺一绝的……”
韦昌兴抬手打断他,摇摇头说:“不对不对,这里的梅花糕我老吃不惯,烤完还是软塌塌的。”
“这……”白衬衫不知道如何接话。
气氛尴尬时,程滨趁机说道:“韦总,你说的是老家的梅花糕吧?我们那边习惯性会烤得焦一点儿,吃起来有锅巴味。”
韦昌兴眼睛一亮:“对对对!”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两位老乡在这,兴致再一次被挑起,朝大伙说道:“他说对了,我想起我家乡的味道了!唉,真的是好久没吃到了。”
程滨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从善如流道:“真是赶上趟了,我就会做梅花糕,正宗柏溪味,改天给你送去。”
韦昌兴仰头长笑,招手示意他们过去,“来来来,俩老乡,我们喝几杯!”
他们顺理成章地坐到中央,也顺利地拥有了象征话语权的酒杯。正是程滨的这一句话,让他们咸鱼翻身,从跪着的文武百官变成了皇帝屁股下的龙椅。
细究起来,程滨其实没说过一句吹捧的话,却把韦昌兴哄得服服帖帖。一来一回,白衬衫男子同他的伙伴反而处于插不进嘴的尴尬境地,只好哈着腰陪酒。
“来!喝酒!”韦昌兴再次给他们满上。
程滨一仰而尽,瞳孔分明冷漠无情,脸上却笑意不减。
苏漾从没混过酒局,“不胜酒力”来形容她都不贴切,她压根不会喝酒。她一拒绝,韦总就不高兴,对她刨根问底。
“你不会喝酒?柏溪镇出来的人哪个不会喝酒?”韦昌兴醉醺醺地说:“是不是不给我这个老头面子?年轻人呐,特别是女人,酒都不会喝,还有什么意思?”
苏漾心里烦得紧,她最讨厌将自我偏见美化成社会规则的人了。
“我容易醉,醉了容易发疯,让您看笑话就不好了。”她说。
“哈哈哈!我一看你面相就知道你是泼辣的女子!别,别客气!这里随你发疯!”韦昌兴笑道。
苏漾太阳穴突突地跳,心想:我要是发起疯来,你脑袋得开瓢。
韦昌兴坚持不懈地劝酒,苏漾正要冷下脸,被程滨截胡了。
他说:“韦总,你总得给我留个人送我回去吧?今天我负责喝,她负责收尸。”
苏漾怔怔地看向他。
“哦,也对。”韦昌兴作罢,略过这茬,举杯欢唱。
因为不会喝酒,苏漾又沦落到角落,嗑那包瓜子。
包厢里又吵又闹,酒气熏天。生意与合作不过是佐料,沾上一角,立马被韦昌兴模棱两可地吞噬掉。
苏漾看出来了,韦昌兴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好好谈合作,他在享受众星捧月的快乐,享受打压弱者的爽感,享受使唤他人的满足。
这是场黑局。
她看着程滨喝了一杯又一杯,韦昌兴让他喝他就喝,韦昌兴让他唱歌他就唱歌,唱得也是一股酒气,嗓音磁性却不着调,几乎是飘然放纵的姿态。
太糜烂,太落魄。
苏漾给现代的程滨也贴过这样的标签。她痛恨这种糜烂,对他的落魄感到幸灾乐祸,认为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可是,眼前的程滨,他又造作了什么呢?
被韦昌兴瞧不起,被不断地灌酒、打压,被潜台词嘲讽狗改不了吃屎,穷改不了穷命。被视作玩物,人家一时兴起拿出来玩的陀螺,被鞭打一下又一下。
这也是他造作的吗?
苏漾记忆中父亲唯我独尊的形象出现了裂痕。
疯狂到半夜三更,韦昌兴终于累得一个声调也哼不出来。在场除了苏漾,都昏得七七八八了。
程滨不忘合作的事,迷迷糊糊地用方言说道:“韦总,我跟你说啊,我们服装厂新上一批春夏款的泽西衫,质量特别好,肯定大卖,你有没有想法?”
韦昌兴看着神志不清,实则精明得很,打太极道:“有啊,肯定有!但光我答应还不行啊,得我老婆答应。你放心,她看在你是我老乡的份上,我再哄两句,一定答应!”
程滨笑了,笑得明明白白,一下一下地点头:“好,好。”
韦昌兴手搭在他的肩上,小幅度地左摇右晃,感慨万千道:“唉,我看你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趁着年轻啊,一定要干大事,老老实实滴。”
“说得对。”程滨附和道,随他怎么说了。
一伙人散场,苏漾扶程滨走出去,萧瑟清冷的晚风扑面而来,给酒气熏天的人带来几分清醒。
苏漾扶了两步,停住了。程滨疑惑地看向她。
“我不会开车。”
“”
程滨慢悠悠地在马路牙子边坐下,懒懒地笑:“我还以为你很行呢,结果酒也不会喝,车也不会开。”
苏漾站在他跟前,说:“我也以为你很行呢,结果被人家耍得团团转。”
程滨没应话,垂下头闭目养神。
他今晚受尽了打压,苏漾再讽刺也于心不忍,便扯了扯他的胳膊说:“好了,起来吧,我们打车回去。”
“这个点哪有车?”程滨说,任她拉。
苏漾环视一周,街上车辆稀少,找出租车更是难上加难。要是靠两条腿走路回去,走到了,也就可以上班了。
“那怎么办?”她说。
“让我歇一会儿。”程滨声调不慌不忙,“等会儿碰碰运气,找辆顺风车。”
“要是找不到呢?”
“呵呵,找不到就流浪街头。”
“”
苏漾在他旁边坐下,双手抱膝,身体缩成一团。
往常她失眠的时候,会独自出来看星星。柏溪镇的星星不亮,安市的星星也不亮,只有小时候妈妈背着她在阳台上看的星星最亮。
她默然抬头,天空中的繁星点点几乎能和小时候的媲美,干净又透彻。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苏漾感觉身旁的程滨似乎要睡着了。
“你真的会做梅花糕吗?”苏漾突兀地问这么一句。
“嗯?”程滨显然真的快睡着了,被吵醒,声音沙哑:“拉倒吧,老子饭都没煮过。”
“你撒谎?”
程滨不可捉摸地勾了勾唇,坦然道:“反正他听的开心就好了。”
“那也不能撒谎啊”苏漾小声嘟囔。
“那些人又高尚到哪里去?”程滨语调毫无温度,眼眸深沉,又说道:“一个个狗眼看人低,背地里不知道干过多少肮脏事,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说实话,我刚刚快吐了,不是喝吐的,是被韦昌兴恶心吐的。”
苏漾吃惊地看向程滨,在酒精作用下,他此刻愤懑的表情始于最原始的感受,原来他并非无所谓。
“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她问。
“不知道。”程滨打了个醉嗝,又道:“可能因为不爽。”
苏漾很容易感同身受,她就是个倔驴脾气,却不曾想眼前这个随心所欲的爹也是这样的脾性。
程滨双眼迷离地瞟了下苏漾,继续说道:“其实,我比你惨多了,你也就个爹是渣的。我呢,爹妈都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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