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我不曾见过妈妈风华正茂，我见她时她已脸色蜡黄，满目疮痍。

        我不曾见过妈妈温柔软语，我见她时她已脾气暴躁，嗓门冲天。

        不是妈妈想成为一个泼妇，而是她如果不成为泼妇，就保不住自己的命，保不住孩子的命。

        我理解她。

        她这半辈子，没出过家乡，没用过化妆品，在别人都打扮漂漂亮的时候，她穿着缝过的衣服在厨房，给我和姐姐做美味的饭菜。

        ＊

        记得有一阵家里闹经济危机，我和姐姐又馋水果，妈妈走了十几公里去挖野菜，跟人家换了一袋子有些坏掉的苹果。

        回到家，她把坏的部分挖掉，好的东西切给我和姐姐。

        我让她也一起吃，她却说她喜欢吃苹果皮。

        苹果皮又老又难嚼怎么可能有人爱吃呢。

        可小小的我还是信了她的话。

        ＊

        我的妈妈是一个好妈妈，她用最平凡的方式教育我，把我养成了一个正直的人。

        我忽然理解了她对我的“恶”，她在恨，恨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要经历她所经历的痛苦。

        恨我为什么是个女孩，不能让她挺直腰板。

        我改变不了她任何，能做到的只有放任。

        ＊

        初中毕业的时候，外婆送给我一个玉佛，说是希望玉佛可以保佑我我考上想考的大学。

        我收下玉佛，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包好，拿给妈妈：“这个是外婆送给我的玉佛，你千万别丢了。”

        妈妈和我保证：“外婆送的，我肯定丢不了。”

        ＊

        我想啊想，想等我挣钱以后。

        我要给外婆买很多好吃的，很多新衣服。

        因为我看她从来都是穿旧衣服，来来回回就那两件。

        ＊

        外婆不肯等我，在我上大学第一年确诊了癌症。

        我放假回家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瘦成了一把骨头。

        外婆虚弱地跟我说：“好好上学，不要担心外婆，外婆挺好的。”

        你看啊，外婆就是这样，明明都疼得睡不着，却还是和我说她很好。

        ＊

        癌症晚期的疼痛普通人无法体会，杜|冷丁止不住的疼痛常人无法想象，我想让外婆解脱，却没办法接受失去她。

        就像大多数人一般，我明知她很痛苦，却愚昧地希望她能活下去，完全不顾她本人的意愿。

        ＊

        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跑回去看外婆。

        她的状态一次比一次差了，神智也开始糊涂，经常会认错人，或者是不认识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认得我，每次都认得出来。

        半年以后，她开始长时间的睡觉，无论谁去都不会醒。

        奇怪的是，我每次去她都会睁开眼睛，无论我说没说话。

        她似乎能感应到我。

        ＊

        最近一次去看外婆，她紧紧抓住了我的手，用她已经浑浊的双眼一直看着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才从喉咙里挤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我凑过去听，听她在说“好好”。

        我低下头，告诉她我会好好。

        话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

        外婆常常看着天花板，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偶尔抬起颤抖着手，努努嘴，似乎要说些什么。

        可惜她说不出来话，喉咙里只剩下无助的呜呜声。

        外婆，你走了我怎么办呐。

        ＊

        大二开学第二个星期晚上，妈妈给我打电话，说外婆“死”过一次，缓过来以后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那一瞬间，我的耳朵嗡嗡作响，脑袋像炸开一样。

        死？外婆怎么会死呢？

        我大脑不堪负荷，停止运转，连怎么上车的都记不住。

        中途妈妈又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外婆不行了，不能和我活着见最后一面了。

        我不相信，让她把电话给外婆听。

        妈妈同意了。

        “外婆，我是小余，你能不能等……”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感觉到心脏一阵抽搐，我说，“外婆，如果很痛苦就走吧。”

        妈妈挂了电话，隔了一个多小时又打回来，她告诉我：“关余，外婆在等你。”

        我像是重新燃起了希望，一下车就打车到了外婆家门口，跑进院子里推门而入，急切地喊了一声：“外婆！”

        紧接着，冲破云霄的尖叫声响起：“妈！”

        最爱我的外婆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失去了最爱我的外婆。

        所有人都在哭，只有我傻傻站在原地。

        ＊

        按照风俗，大舅舅请来了奏哀乐的人。

        唢呐吹起来，满院凄悲。

        妈妈走到我身旁，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憋着了，哭吧。”

        我看着直挺挺躺在棺材板上，盖着黄布的外婆，面无表情地说：“我哭不出来。”

        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似乎是要给我一巴掌，但她忍住了，她说：“外婆对你那么好，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说：“外婆没死。”

        是的，我不相信外婆死了，明明昨天她还送我玉佛，说保佑我考大学。

        妈妈认为我脑子有毛病，横了我一眼就去忙其他的事情了。

        ＊

        凌晨三点半，外婆被推上了火葬场的车。

        我跟随车队而去，亲眼看着外婆被推进焚尸室。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工作人员没有让我们看到外婆被推进火炉的样子。

        四十分钟，了结了外婆的一辈子。

        我再见到她，她变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被送进了土里。

        我依旧没有哭，总感觉外婆不可能在那个盒子里。

        长辈们看我的像看怪物，妈妈骂我没良心，铁石心肠。

        ＊

        外婆长眠于山坡之上，周围树木环绕，小溪潺潺。

        我跪在长辈的身后，和他们一块给外婆磕头。

        此时此刻，我仍不相信外婆已经离开。

        ＊

        整理外婆遗物的时候，我发现外婆有很多新衣服，多数连标签都没剪，就方方正正装在袋子里，珍惜到舍不得穿。

        我摸着那些衣服，忽然意识到外婆真的走了。

        莫大的哀伤瞬间将我包围，我紧紧抓着外婆的衣服，崩溃大哭。

        舅舅闻声赶来，看到嚎啕大哭的我很是不解。

        迷信的舅母说：“关余被妈上身了。”

        我的外婆啊，你怎么不肯等等我。

        我的外婆啊，让你受罪了。

        走吧走吧，来世再见。

        ＊

        那天我哭了很久，哭到没了意识。

        妈妈告诉我：“你哭背过气去了。”

        妈妈问我：“之前怎么不哭？”

        我问妈妈：“你为什么要偷偷抹眼泪？”

        妈妈说：“我没有妈妈了。”

        我说：“我没有外婆了。”

        我们都应该接受这个现实，外婆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我们过分悲伤。

        ＊

        我忽然想起存放在抽屉里的玉佛，让妈妈回家找给我。

        妈妈给我打电话，哽咽着说：“玉佛碎了，碎了三片，这是她替你挡了灾。”

        我安慰妈妈：“妈妈，我们要好好的，外婆还看着呢。”

        在外婆身上，我和妈妈的意愿出了奇的一致，我们都希望外婆好。

        ＊

        外婆去世后，我曾带妈妈去逛街，妈妈在店里看到一件带着粉色大花的衣裳，对着衣服说：“你外婆她肯定喜欢这件，只可惜穿不到了。”

        是啊，外婆最喜欢花衣裳了。

        ＊

        外婆走后，我经常能梦到外婆，她在梦里带我跨越山海，送我回家。

        每每醒来，我都会惊喜地喊外婆。

        但是外婆再也不会回应我了。

        再也不会有人像外婆那样爱我。

        再也不会有人给我留零食，叫我小余，担心我在外有没有受委屈了……

        ＊

        从外婆患病到离世，外公都保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冷静。

        有人催他赶紧再找一个老伴。

        外公次次都说再等等，再等等。

        我们都以为他对外婆没感情。

        直到我无意间发现，他望着外婆被安葬的方向掉眼泪。

        我没有打扰他，悄悄离开了。

        ＊

        我有很多话想和外婆说，多到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可每当我来到她的墓前，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会安安静静地望着她的墓碑，眼里不知不觉浮现出眼泪。

        我很自责，当初为什么让她承受那么多痛苦。

        失语又失明的她一定很绝望吧。

        我恨为什么死的那个不是我。

        ＊

        外婆离开近一年以后，外公的子女不再反对外公再找，还帮他出谋划策。

        破天荒的，外公发怒了，指责他们枉为子女。

        他们说外公不知好歹。

        ＊

        外婆周年祭的第二天，外公自己去了墓地。

        日出而去，日落未回，电话也打不通。

        我们着急地四处寻找，等找到他时，他已经长眠于外婆的碑前。

        外公去找外婆了。

        我也想去找外婆。

        我不能去找外婆，因为我要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外婆。

        ＊

        外婆藏在我们的生活里，每当我做了某些事，看到某些东西，就会忍不住地想起外婆。

        我会想她，想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

        哪怕是现如今，她已经去世好几年，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她。

        我很后悔，后悔为什么不让外婆早早地走，反而让她承受了长达一年的疼痛。

        我恨自己。

        外婆，对不起。

        外婆，都过去了。

        再也不会痛了。

        ＊

        在菜市场，我看到了一个和外婆很相似的背影。

        我楞楞地看她很久，在她离开的时候忍不住跟了上去，看到她从幼儿园里接出一个小孩。

        我真的好羡慕那个小孩。

        外婆，我又想你了。

        我忍不住给外婆已经变成空号的号码打了电话，和外婆说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很像她的人，问她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我想信外婆一定能听到我的话。

        我相信外婆在另一个世界一定能过得很好。

        ＊

        “外婆，我过得很好。”

        “外婆，不要担心我啦。”

        “外婆，我已经长大了。”

        “外婆，外婆……”

        我以后的人生，你再也不会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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