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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初进长安(中)


铜兽门环,朱漆大门,迎面而来的富贵之气狠狠地撞在窦乂的心头。进得门来,却又是雕梁画栋,绿荫掩映,窦乂恍惚行走在画中,局促又好奇地四处张望。震撼和自卑,在他心里交织着,一路行来,他生怕自己在这富贵之府一不小心就行差踏错。

杜义德带着窦乂走进府内,早有仆人赶去告知李夫人了。一行人刚到内院,李夫人便带着春雪从西厢房迎了出来。李夫人忙吩咐丫环烟紫赶紧给老爷准备茶点。春雪一见杜义德,欢叫一声“爹爹”,就迎面跑来扑进了杜义德的怀里。

春雪与窦乂不相上下,生得粉雕玉琢。圆圆的眼睛灿若星辰,脸蛋儿红扑扑的,一张樱桃小嘴轻轻地一笑便在两颊上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春雪见窦乂一直盯着她瞧,便扇动着长长的睫毛,好奇地问道:“你是谁?”

“我……”窦乂知道自己失态了,赶紧躲开春雪的目光,低头瞧着自己的露出脚趾的破洞鞋子。这一瞧原本不打紧,可如今在春雪那一身漂亮衣服的映衬下,窦乂恨不得将自己的双脚也给藏起来,不要让她瞧见。

杜义德拉过窦乂,对春雪笑道:“他叫窦乂,乳名八叉,是你的表兄。”转头又对窦乂笑道,“这是你妹妹春雪,你们俩以后可以一起玩。”

“表兄。”春雪朝窦乂甜甜地喊了一声。

“妹妹真好看。”窦乂笑道。

春雪被窦乂夸得欢天喜地的,她仰着小脑袋朝窦乂笑道,“表兄,你会陪我玩吗?阿兄他不陪我玩。你陪我玩,我就喜欢你。”

“陪……陪你玩。”窦乂受到春雪的感染,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李夫人与杜义德说了些鞍马劳顿,嘘寒问暖的话。此时,她方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窦乂来。虽然他这模样儿还算俊俏,但是身穿的葛布半臂小袴缀着大大小小的两三处补丁,脚踩的一双葛履也露出了白生生的大拇趾。李夫人的嗅觉十分敏感,此时不由自主地抽出帕子在鼻前扇了一扇,这孩子怕是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吧。李夫人打量窦乂的眼神算不得亲昵,此时更透出一丝嫌弃来。窦乂与春雪说笑的时候,就用眼角的余光悄悄观察着李夫人,此时见她似乎嫌弃他身上的味道,不由得身子紧了一紧,重新又深深地低下头来。

李夫人犹疑道:“杜郎,这是八叉……日子怎么过成这个样?”

“都是因为病啊,有多少钱也填不满药罐子。”杜义德叹道:“妹夫阵亡,妹妹也过世了。妹妹临终前将八叉托付给我,往后他便跟着我们生活了。”

李夫人心下一怔,重新又打量了一眼窦乂,果然见他眼皮有些浮肿,两眼布满血丝,显然是大哭后的痕迹。李夫人心中不悦:这八叉父母双亡,一身双孝,按理说他还在孝期,杜郎倒好,这亡人一下葬就将他接到了家里来,也不怕给杜家招来晦气。李夫人微蹙着眉头问道:“窦家本家呢?都死……没有人了吗?”  

看到丈夫不仅将窦乂接到家里来,还打算要收养一辈子,李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话说得比较冲,本想说“窦家人都死绝了,轮到我们替他们养孩子?”可话到嘴边,又感觉太绝情,生生改了口。

【终南山人点评:话说回来,杜义德招呼不打,就将本不应该管的事揽到自己怀中,李夫人的不满和对窦乂的嫌弃也在情理之中。】

杜义德叹道:“当然有了。可都是穷苦人家,日子困顿。话说回来,就是他们愿意养,我也不放心,毕竟他是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血……”

在古代,亲戚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亲”,就是同宗同族、也就是同姓的近支,“戚”是因联姻而产生的关系。“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姑娘从出嫁那天起,就被娘家给彻底除籍了,成了外姓之人,不管辈分多高,都不能在娘家的宗祠里竖一方牌位。如果生活困难,娘家愿帮,那是情分,不帮也属常理。所以,窦家穷困潦倒,杜义德没有出手相帮,也是无可非议的,反倒是收留窦乂违反了常规。

按理来说,窦乂成了孤儿,应该由父族的叔伯收养,如果没有叔伯,则由堂叔伯收养,如果没有叔伯、也没有堂叔伯,则由族叔伯收养。如果这三层房头最近的亲属都没有,则由“戚”族收养也是可以的。这些规矩,寒门小户不太讲究,高门大户就特别重视了。杜义德事先没和窦氏家族的任何人商量,便强势收养了窦乂,除了阿妹的托付之外,主要还是怨恨窦氏家族无情无义。妹子那么困难,同宗同族的人竟没人出手相帮。而窦氏一族多是小门小户,不讲究这些规则,也乐得管闲事,没人出头理论,房头最近的窦继宗反而是满口感谢;如果有人出头理论,杜义德是理亏的。

杜义德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行至厅堂,烟紫已经带着两个小丫头摆好了茶水细点。杜义德拉过窦乂,对他道:“这是你舅母。”

窦乂哈了哈腰,怯怯懦懦地唤了一声:“舅母。”

见丈夫已决心收养窦乂,李夫人觉得已无回还,懒懒地也不与窦乂搭话,只乜着眼瞧了瞧窦乂,不禁皱了皱眉头:长安城里讨饭的乞丐怕也比他穿得好些。她瞧着实在碍眼,于是回头对烟紫道:“你将杜景穿小的衣服收拾几身出来,给他换一身行头。他现在也是杜府的人了,太寒碜了丢的是我们的人。再将偏房收拾一间出来,让他住着。”说罢,便命窦乂跟着烟紫去了。

见到舅母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窦乂心里泛起一种强烈的屈辱感,他想起小时候阿娘唱的儿歌:“小黑妮,黑溜溜,俺到姥家住一秋。姥姥见了怪喜欢,妗妗看见瞅两眼。妗子妗子你别瞅,豌豆开花俺就走。”这儿歌讲了一个寄养在姥姥家的小女孩的无奈与可怜境遇,他小时候听了还不能理解其中的酸楚,现在全明白了,那唱的不就是自己现在的情况嘛?小女孩秋后还可以回家,自己呢?父母都不在了,哪儿是自己的家呢?他在喉咙里哽咽了两声,又无声地咽下去,两行清泪从脸上慢慢地滑落。

不一会儿,窦乂被烟紫领了进来,已经换了一身半旧的海清翻领窄袖袍。虽说衣裳是上好的料子,可是太过宽大,松松垮垮地套在窦乂身上极不合体。窦乂不时地扭扭脖子,伸伸胳膊,总感觉这衣裳穿在身上有些不对劲。丫鬟小厮瞧着窦乂一身的局促样儿,忍不住掩口低笑。李夫人一时没有忍住,也“吃”的一下笑出声来,轻蔑地笑道:“以前没穿过这样的好东西?”

窦乂嚅嚅地不知怎么接话,他抬眼瞧了瞧舅母,又求助般看了看舅舅,旋即便垂下了眼睑。见众人都在笑话他,窦乂的神情越发局促不安起来。

杜义德眉头一皱,朝着李夫人笑道:“小孩子面子浅,你这一打趣,他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说罢,朝着窦乂一招手:“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你舅母。”窦乂叉着双手,低低地“嗯”了一声。杜义德又拉过春雪道:“春雪,以后便常与你作伴,你还有一个表哥,叫杜景……”言罢  ,左右一顾,吩咐烟紫道:“去把杜景叫来。”

几案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糕点,看起来煞是好吃,窦乂禁不住地吞下了两口口水。春雪手脚麻利地拣了一碟子糕点,端到窦乂面前,一一指点给他道:“这是水晶龙风糕,这是花折鹅糕,这是糯米糕……”

这些糕点,窦乂从没见过,更别说叫出名儿来,他将双手贴着袍袴使劲地擦了擦,接过碟子,也不管什么糕、什么饼,抓起来一块就向嘴里填,真真吃了个囫囵吞枣,咽到肚里也没品出什么味来。

“爹回来了。”杜景跑了进来,从窦乂身边跑过,他看到窦乂又退回几步,吊儿郎当地盯着窦乂,问道:“这是谁?”

“这是你表弟窦乂,小名叫八叉。你姑父、姑母都过世了,他以后就住在我们家。你们要兄友弟恭,姊妹和睦。”杜义德叮嘱道。

见窦乂精瘦黝黑,土头土脑,畏畏缩缩的,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心下便看轻他几分,偏偏他身上穿着自己的旧衣服,杜景心里很瞧不起他:“八叉?一听这名字,我就想起王八。”

  “放肆!”

见父亲生气,杜景不以为然,但当着窦乂的面挨训,便想扳回些脸面,便低声抱怨道:“哼,既然兄友弟恭,他怎么一来就穿我的衣服?自己没有吗?”

听到杜景的抱怨,杜义德懒得与他计较,李夫人不得不出来圆场:“乖,我的儿,八叉才来,没衣服穿,这都是你穿小了剩下的,不穿也浪费。赶明儿让朱三带着你去西市,挑你喜欢的料子,给你做几身簇新的罢。”

半大的小子们,对穿着没几个人讲究,杜景不过是借题发挥,话说了,气出来了,也就心气平和了:“这还差不多。”杜景又指着窦乂说,“以后阿爹、阿娘不在的时候,你,要听我的,因为我比你大,记住了?”

窦乂瑟瑟缩缩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舅母待他毕竟是外人,但哪怕是捡人剩下的,也比在扶风时好上不止十倍,窦乂对舅母还是感激在心的,至于表兄杜景,眼见是个难缠的主,往后只有步步留心了。

在中国古代社会的人际关系中,有几对天敌:婆媳是天敌,姑嫂是天敌,妗子与外甥也是天敌。这几对天敌是有着心理因素的。母亲含辛茹苦地把儿子养大,“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小两口新婚燕尔、如漆似胶,母亲自然非常失落,婆媳关系未免紧张起来。所有的哥哥都疼妹子,嫂子进了门,妹子退居次要地位,处于青春期的妹子肯定“醋”意大发。妗子对外甥的心理与这两者都差不多。外孙是客,进门后姥姥、姥爷自然要比对待亲孙子更热情、更好地招待,影响了自己孩子的地位,作为妗子的心里肯定不舒服。如果临时来走个亲戚就回,也就罢了,如果长住,那绝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了。

李夫人与窦乂的关系,也逃不脱这种流俗。李夫人瞧着窦乂不舒服,窦乂和舅母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对长辈的尊重,永远也热络不起来。

【终南山人评曰:林家表妹黛玉、窦家表弟八叉,境遇何其相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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