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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雪 三


史艳文从不敢想象一个人可以生死徘徊那么多次。

        哪怕他也多次踏入地狱,遭受折磨——他们是一样的。

        受了如此多的苦难仍能不改初心,他们这样的执着,这样让人叹息。

        一片空白。

        抓住了,又抓不住。

        “什么意思?”

        “不知道怎么说,”史艳文叹了口气,眼帘颤了颤,看起来像要哭了,脸上出现的却是极温柔的笑,“没来之前艳文还以为自己一定会浮想联翩,进来之后却发现,什么都想不到。”

        什么都没有,书本握在手间,一页页翻阅下去,却渐渐没了动力。

        此话乍一听像是说他于书中沉迷忘我,可书中世界万千难测,怎会什么都想不到,哪怕是走神后的胡思乱想,除非,是他不愿。

        或者,是心急之后,失了。

        素还真上前扶他,“既然两年都等了过来,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史艳文却小心避开,想了一会,用连自己都不确定的语气道,“或许是因为,那两年,艳文没看到任何希望吧。”

        现在看到希望了,那丝希望被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可他竟无处下手,无计可施。他连自己要找什么都不知道,在此浪费时间又有什么用?可那是他来到此地后看到的唯一一丝希望,他又不忍放手,怎么办呢?

        他忘记了,没有属于那个世界的点滴助他忆起。

        也惶恐了,没有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来给他方向。

        怎么办呢?

        “……”素还真顿了顿,仍使力将人拉起来,拂尘轻划闭合了面前的窗扉,“你在这里待得太久,还是出去透透气吧。”

        月色一掩,史艳文恍惚片刻,轻轻挣脱他的手,往前一跨,越过素还真,他是该下楼了。

        他的脚步声很沉重,又有些看不出的凌乱,可表情却渐渐镇定了下来,素还真暗暗点头,是个行事冷静一丝不苟的人。

        史艳文往下走一层,那一层的窗户就偷偷闭合,把月光关在外边,他们的呼吸声很轻,可在这异常沉默的环境里,原本细小的声音却被无限放大,落脚,摆袖,如夜色一般的沉重。到了门外,史艳文才开口说话,“白莲先生今日回来,是来特地探望艳文的吗?”

        发丝在指尖一拂即逝,素还真虚虚一绕,眼帘微阖,“难道不像?”

        “像啊,”史艳文走出书楼,对着凉凉的夜风吸了口气,看了一眼夜空,青云层见叠出,浮动缠绵,黯淡的月光逐渐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变得明亮,史艳文叹了口气,回头笑道,“不然白莲先生怎会风尘仆仆,连口水都没喝,就这样上了书楼也不取任何东西,是来散步吗?”

        “你看的出来,”素还真看着他,“很明显?”

        史艳文启唇,嘴角像湖水晕开了余波,漾起浅浅微笑,“我给先生泡杯茶,润润干燥的唇舌吧。”

        “……是这样,”他伸手碰了碰嘴唇,果然有些干燥的起皮了,他确实忙,忙的连口水都喝不上,自然也忘了这茬,忍不住轻笑一声,“那就有劳了。”

        “客气。”

        ……

        他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不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特地回来一趟,史艳文既然进了这里,就不大可能闹出些什么事,他实不需枉行这一遭。

        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即便他此刻就坐在了琉璃仙境的五莲台上,莫名其妙的和史艳文泡起了茶。

        史艳文不善茶,虽然泡茶的步骤分量火候都一分不差,可泡出来的茶却总少了那么一份韵味,当然也可能是心中愁闷无心于此,这样的茶,人喝了也只能平添忧色。史艳文大概也察觉到了,泡过一壶便就罢手,免得浪费素还真拿出来的好茶叶。

        素还真浑不在意,这倒也称不上浪费,虽然比起他之好友略次,但比之世上千万人已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想了想问,“艳文这两年就不曾去其他地方打听过消息?”

        “有时村里采买过节的时候出去问过,只是市井小民知之甚少,而且……艳文其实也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素还真想起这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迷茫,时过两年,记忆仍旧混乱有失,若是寻常人,恐怕很难像他一样做到有条不紊,想必心中彷徨必定深重。

        “问题的症结在于记忆,”素还真道,“可时过两年仍未记起,想来药物定然是无用,如此,便只能看机缘了。”

        “机缘?”史艳文垂头看重杯里的茶叶,无奈摇头,“看来我的机缘并不在书楼。”

        “或许,是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太有距离呢?”

        始终站在局外人的立场,游移不定地做一个旁观者,无法融入真正的感情,不敢结实任何的缘分,没有点醒灵光的经历刺激,如何能唤醒心中潜藏的真实?找出那条被莫名混乱的线索,将纷杂无序的记忆章节串联起来?

        这道理,不难理解。

        只是做起来,往往很难。

        “我知道,”史艳文声音发苦,“也尝试过拉进距离,却总自觉格格不入。”

        “那,”素还真顿了顿,拇指摩挲着茶杯,慢慢说道,“想拉进距离吗?”

        “嗯?”

        “从书楼开始吧。”

        史艳文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表情真挚,不似做伪,“怎么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书楼……”

        “要融入一个群体,便需事先了解这个群体,你,曾了解过吗?”

        他当然了解过。

        只是了解到什么程度呢?大概,只是这里有些什么名人,哪些精通阵法,哪些能跨界修行,哪些能力通天,哪些找得到,哪些找不到,他毫无人脉,所了解的不过是最表面的事,还有些含糊其辞的传言。

        他了解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眼前的素还真,一个让人望尘莫及的神话,一个天下敬仰的贤者,不过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好利人。

        其实若无意外,他大约会来找他的,只是当初接触让他心生警惕,便又却步了。而后的偶遇,他当那便是缘,只是,不知是良缘还是孽缘。

        ……

        屈世途再回来的时候,手上还拿了一大堆东西,看起来十分有焦头烂额之感。

        他回家第一眼就很惊讶地发现史艳文竟然又躺在小船里睡着了,也很不惊讶地发现这人又冻成了一个冰人,衣服被露水沾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头发落了一半掩进了荷叶里,还有些在荷花上,看来昨晚风应该很大,这样嘴唇冷的发紫,也算正常了。

        虽然他只见过这人一次晨醒之貌,但看他一副司空见惯处变不惊的模样,多少也猜出了这种情况应属时常发生,只是这样的常态,旁人看着总不是个事。何况这琉璃仙境如今只他两人,有个说话的伴,总不能让他闲着。

        所以屈世途毫不犹豫地叫醒了他。

        “史艳文,醒醒。”

        话音刚落,屈世途就发现那人猛地抖了一下,睫毛颤巍巍地,极其缓慢睁了开来,秋水碧蓝,浑然死寂。

        屈世途微微皱眉,又叫了一声,那人放空的视线就移到了他的身上,呆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捶着肩膀坐起身,声音带着温润笑意,“屈管家,你回来了。”

        史艳文看起来像刚从噩梦中醒来,墨发带水也没发觉,就贴着额角腰间流下来,如同大雨中走过一遭,让屈世途看得直咂舌,“你是不是体质特异?还是哪里生病了?你看看自己,还不赶快去换身衣服!”

        “衣服?”史艳文低头看了看,衣角的莲花就像刚摘下来一样,晶莹剔透的,连忙运气蒸发了一身水汽,跳上了岸,“又让你见笑了。”

        屈世途略感无语,史艳文动作之熟练让他想起了素还真,稍显无奈地一抖袖子,下巴指了指岸边的亭子,“去那儿坐着,我给你煮点药膳。”

        “不用——”史艳文脱口而出的就是拒绝,屈世途眼睛一瞪,“去坐着!我这几日朝乾夕惕的,你可千万别跟我争了,我也想喝点热汤,就这样了,去那等着!”

        随后挥挥袖子,行走带风,消失在了史艳文面前。

        史艳文抖了抖肩膀,忍俊不禁,果然是管家啊,既称职又全能。

        ……动作也出乎意料地快。

        史艳文在仙境周围绕了一圈活动筋骨,屈世途已经准备了羹汤在亭子里,那眼神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虽然以年龄来看,事实确也是如此。但也让史艳文颇为尴尬,这麻烦不大不小,常言道事不过三,类似的错误发生太多次,就很有些不识抬举的味道了。

        屈世途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几不可见的犹疑,“你来了这几天,就没到处看看?”

        史艳文处之泰然,端着小碗道,“我在书楼里待了很久,昨晚刚被人叫出来。”

        “素还真?”

        史艳文小小的嗯了一声,俄而突然赞叹道,“素还真是个很有趣的人。”

        思维太过跳跃,屈世途一时有些不解,“怎么说?”

        “只是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时冷时热,看起来好像有点戒备,仔细观察又觉得有那么一点歉疚,看的是我,又不是我,明明是刻意拉远距离,用的方法却是与之意念相反,绕的弯子太大,让艳文有种被怪圈困住的感觉。敢问屈管家,”史艳文笑吟吟地看他,眨了下眼睛,“我和‘史艳文’很像吗?”

        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可又不能太过深思,记忆刻骨,若是想得太多,反而会让自己感情混淆,横生定见。

        “……你们不像。”屈世途故意停了会儿看他反应,“相貌,武力,无一点相似,他也是个让人敬佩的人,却少了你身上的出尘气质,而后成了武林斗争的牺牲品,时间过得太久,我们也不大愿意想起。若是带给你些许不适,实在抱歉。”

        “管家多虑,艳文只是好奇罢了,现在看来,果真很不一样。”

        屈世途还以为他会松口气,但听语气却像是带了遗憾,试探道,“你很希望一样么?”

        史艳文不在意地点点头,“妄自揣测而已,不过是期望这或许也能成为一条线索。”

        如此,也说的过去,屈世途面色缓和,“哈,你这是病急乱投医,何况已经消失那么久的人,就算有线索,业已毫无踪迹了。”

        “的确,”史艳文扼腕一叹,“怎么说,毕竟都是两个人,我倒被自己给弄糊涂了,他怎会知道那个世界。”

        屈世途要说的话瞬间哽在了嗓子眼里,不是没有安慰之语,只是说不出来。史艳文是叹了气,但却没有没有一点灰心丧气之感,文雅的像个对诗差了一筹的儒士,虽感可惜,可毫无颓色。

        与来时的迷茫焦灼不同,他似乎有了目标。

        屈世途眼神闪了闪,“看来,素还真的言语,可比我这个老家伙的废话要有用太多。”

        “哪里,”史艳文被他逗笑,“管家可别这么说,若按年龄来论,艳文在你们面前,只怕连稚子幼童都不如了,尚赖多助,字句皆为经验之谈,何来废话之说?”

        “你既是与旧人同名,我们便只做早就认识便好,何必囿于年岁,过于拘谨?”

        史艳文点点头,“如此,艳文便僭越了。”

        ……

        屈世途来去匆匆,晨时回来,给史艳文带了些东西,休息半日,傍晚便又离开。这琉璃仙境的人总是没见过全的,素还真尤其忙的不可开交。

        史艳文特地向屈世途问了素还真的事,至交好友总是比外人了解的多,只是,史艳文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这个人可悲,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背叛,委屈,伤痛,讨伐,隐忍,牺牲,简直是一盏时时刻刻消耗生命、积累疲倦却不由自主永远发亮的烛火。

        苦境何等有福,才能拥有这样一个人?

        他知道那道眼上诡异的红痕来历,也知道那人又应接不暇地去了沙漠,当然,也知道跟他去沙漠的,上次称他美人的那个身着黄衣走路蹦蹦跳跳、活泼好动的“猴子”——齐天变。

        就像来自东土大唐的玄奘,身边带着孙悟空,一起去西天取经的故事一般,听起来颇为有趣,当中凶险却是言语难明。

        只希望“唐僧”能顺利返唐吧。

        他也好沾沾佛气。

        他在书楼的藏书中除了看到些厉害的功法之外,还意外发现了一个人,那人的能力,于他或许能有些帮助,只是需要人引荐,这人,以他单调到可怜的人脉来说,非素还真莫属了。

        只要他肯帮忙。

        他应该会帮忙吧?

        史艳文记忆力不错,虽然称不上过目不忘,但多看两眼也能记个大概。

        扫了一遍顶层,第二层也花了四五日,除去两个世界通用的经典之外,还有些少见的人物自传,于常人而言,也算是堪称恐怖的速度了。不过史艳文偶然翻到一个叫千叶传奇的人,了解他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还能称之为谦虚的能力后,史艳文觉得自己其实还是远远不如的。

        不过书能静心。

        此话确实不错。

        史艳文有时觉得自己恍惚回到了少年时,在学堂读书的那段时日,安静祥和,无忧无虑。每多了解一些东西,对这个世界多一份理解,他的迷茫便会再少那么一点点。

        琉璃仙境的藏书不似天下平凡书楼,有很多点滴记录,史艳文很怀疑那定是孤本,个人评价不褒不贬十分中肯,而且,数量庞大到令他心惊,让他对写书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样,虽然每日仍旧噩梦不断,但总有些值得期待的东西。

        等他看完了这里所有的书,便去寻找自己的记忆,找那个他无意间翻到的人,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他能来到这里,自然也能离开。

        这个让人惊叹的世界神鬼互通,三千法界,大道万千,总会有方法的,哪怕花费无穷无尽的时间,总会找到的。

        他只需等着素还真回来,只要能得到他的帮助。

        只是没想到,他等来的消息,却是素还真为了一段佛缘,去了一处异地,取了一样东西,酿成一场人祸天灾,而后,身陷囹圄。

        他等来的消息,是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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