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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恋香衾


【此为防盗章,  补足一半购买比例或等两天可破。感谢支持正版】  程询莞尔,“难道不合情理?”

        “那倒不是。”怡君微笑,“正因合情合理,反倒让我疑心,昨日所见那一幅,  是解元着意备下的。说到底,原画中的疑问,  不是一幅酷似的画就能解释的。”

        “原画——指的是最先见到的那一幅?”程询问她。

        “正是。”

        笑意到了程询眼中,“酷似一说,  从何谈起?”

        “原画中的细微处,在新作中不见了。”

        “原画此刻在叶先生现居院落的小书房中。能否移步,  逐一指给我看?”他想看一看,  这个年龄的她,  观察入微到了何等地步。

        怡君又惊又喜,  “解元是说——”

        “我将那一幅赠予了叶先生。”

        怡君明眸潋滟生辉,  唇角上扬,  好心情不言而喻,“若解元不怪我唐突,  自然乐得再次一饱眼福。”

        “乐意之至。”程询对她做个请的手势,转身向外走。

        怡君和夏荷随他来到叶先生住的东跨院,  进到布置为书房的东耳房。

        在这院中服侍的丫鬟行礼之后,  奉上茶点,  随后与夏荷一样,  垂首侍立一旁。

        枫林图悬挂在北墙上。程询走近一些,  对怡君偏一偏头,笑微微地静待下文。

        怡君走上前去,言明出自他手的两幅画的不同之处:“两棵树的树干上,共有五个字的刻痕;小河岸上,藤椅后方,有觅食的鸟儿;远山上空,隐约可见翱翔的大鸟。这些,在新作中,都不见了踪迹。”她一面说,一面以素手指明,末了侧身看向他,“只看出了这些,不知是否有遗漏之处。”

        “没有,说的对。”程询没掩饰意外之情,“只是没想到,你对这幅画了如指掌。”

        怡君笑一笑,转头望向那幅画,轻声道,“我只是特别喜欢这幅画,画中的离殇、寂寥,对人心绪无益,却真的让我动容。在我感觉,做这幅画的人,该是正值春秋鼎盛,却走到了生涯尽头,不应如此,但是从容接受。”停一停,语声更轻,“绝妙的画,与诗词歌赋一样,是有魂的。”

        程询负手凝视她片刻。

        怡君察觉到了,并不忐忑,仍是望着画,说着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飘落的红叶、波光粼粼的河流,该是能让你记起或想见到一些欢悦之事。不然,不会出现这般的灵动、美丽。看起来心绪矛盾的一幅画,其实正是人真情实感的写照。”两日过去,这幅画并没在她脑海中模糊,反倒更清晰,让她加深了对作画人的理解。

        她了解他,原是这般轻易的事。

        其实,他与她,都有着过人的优点,也都有着寻常人的小缺点。

        他不知是出身还是年少时诸事过于顺遂的缘故,不少时候,遇事确有跋扈霸道之嫌,只是手段与出色的武官不同而已——都是一回事,人太自信了,便不自觉的自负了。

        她呢,为人处世不走寻常路,眼界、心胸不输男子,遇事最有主心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让别人插手。另外,心细如发,小事上却爱犯迷糊,要么让人笑得捧腹,要么气得人晕头转向。

        情路逆转之前,他们并不全然是顺风顺水花好月圆的光景。吵过架的,还不是吵过一次两次。

        但那些带来的,是对彼此更深的了解: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了解对方不能踩的线都有哪些。

        而且,便是吵架,每每到最后也会变成乐事——见对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不再揪着不放闹脾气,脑筋会转到别的事情上,一来二去就跑题了,到末了,都要想一会儿才记起是为何事生了分歧,好一阵笑。

        她说过,相知至此的人,就算经过多少次轮回,也只得这一个。

        他故意说,只怕你迷迷糊糊的把我忘了,缘分要是断了,连相识都难。

        她笑说怎么会,不会的。若人身死之后的传言都属实,那么,我不要过忘川河,不走奈何桥,更不要喝孟婆汤——没了心有灵犀的人,投生转世有什么好?魂魄就留在这一世,等不到你,迟早也能看到你。

        类似的话,修衡也说过:“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恰如怡君所言,画中飘零的红叶、河流跳脱出来的灵动,是因他在画着的时候,想到了一些趣事——与修衡相关。

        离京后的那几年,修衡一直命唐府最精良的人手远远跟随,为的是能及时知晓他在何处,更保障他安稳无虞。住进落叶山庄后,修衡写信给他:快搬走,那地方跟您八字不合。实际指的是那里的水土跟他的身体相克,没法儿保养,还少不得添新病。

        他回信,说我不论在哪儿住,都不是长寿的人,活不过命里第四轮。你这活成精的人,该知道。

        修衡没复信,过了大半年,跟皇帝讨了两个月的假,到落叶山庄找他,说您这可不成啊,哪儿有好好儿地咒自己短命的人?我可是给您卜过一卦,起码得到古来稀的年纪。得,您咒就咒吧,横竖是越咒越长寿。

        那样寡言清冷的孩子,满脸拧巴地道出这样一番话,着实把他笑得不轻,说你这是睁着眼跟我扯瞎话,真是出息了。

        修衡笑了,说您要不就挪挪步,换个地儿,要不就留下我带来的名医,这名医是薇珑和孩子一口一个神医叫了好几年的。他倒是没被神医这名讳烧得生灾难,定有些真本事。而且他比我还敬重您,您赏个脸,让他时时照看着。

        他说也行,但你知道,我有几年心力交瘁,真落下病根儿了,别说神医,活神仙都救不了。回头神医要是治不好我,你不准跟人发脾气。

        修衡蹙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说我跟薇珑是有心疾,您呢,是有心结。眼下倒好,俩有心疾的都没心没肺了,您这心结还没打开。没天理。不怪总有人骂老天爷不开眼——可他们怎么就不明白,老天爷根本就是个瞎子。

        他被惹得哈哈大笑。

        修衡住下之后,每日跟他对弈,或是跟他一起钓鱼。

        小河的水清可见底,悠然游动的大小鱼儿清晰可见,倒让修衡这种最沉得住气的人失去耐心:眼力太好,眼看着鱼儿围着鱼饵打转却不上钩,久了就会心急,唤护卫下水给他把鱼捞上来。闹腾得他也别想安心垂钓。

        修衡启程到山庄之前,薇珑要他带些样子完整的红叶回去,要镶嵌在玻璃、琉璃槅扇中。

        所谓样子完整,是叶尖居中,不能向左右倾斜。别的就更不需说了,不可有半点瑕疵。

        那时候,修衡宠妻儿已经是天下皆知,全然照着薇珑的心意挑选枫叶。

        落在地上的不行,修衡说不新鲜;护卫说上树去摘,修衡也否了,说那叫落叶么?

        随行的人没法子,只能跟着自家侯爷一片一片接住凋零的红叶,细心筛选。

        时间久了,一名护卫苦着脸跟修衡说:“侯爷,我得蹲地上闭着眼歇会儿。真不行了,这大半天都盯着红彤彤的叶尖,眼晕,就要左中右不分了。”

        有这种趣事垫底,他在画枫林图的时候,心境自然而然地受到了影响。

        他送给南廖家的那幅图,最初目的只是练练手,看能否通过调色改变氛围,刻痕、飞鸟之类的细节,嫌费时间,敷衍了过去。

        这些,怡君全看到并揣摩到了。

        他再度侧头凝视着她,温柔的,久久的。

        原来不管怎样,你都能明白我。

        她年轻的时候,温婉柔和只是一张给外人看的面具。因通读四书五经,有着一些恃才傲物的书生脾气,看不得出身相等的女子风头胜过她,听不得谁否定她的才学与见地。

        他记得,随着抱回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她没了跟他较劲的心思,结交了几个小有才名的女子,常聚在一起探讨诗书礼仪和附庸风雅之事。

        偶尔她们会以请教为名,命下人将诗词画作制艺送到他手边。他一概扔到一边,不置一词。

        孩子周岁前后,她心情明显地开朗起来。一日,去了状元楼,回来时拿着自己所做的水墨、制艺来见他,满脸的喜悦、得色,说今日诸多才子才女齐聚一堂,对我只肯满口夸赞,不肯挑剔不足之处,你一定要帮我看看,免得我得意忘形。

        他一听就一脑门子火气,索性接到手中,仔细看过,找出不足之处,训学生似的嘲讽了几句。

        她要辩解,他不给机会。

        末了,她白着一张脸,不服气又轻蔑地瞪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人前扔下一句:“你这样目中无人的货色,是凭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么?你又能在官场上做出什么名堂?”

        之后,长达好几年,她再没主动见他,遇到不能不告知他的事,只让下人传话。

        他固然对此喜闻乐见,还是有些意外兼好笑:他都时不时被名士、同僚蓄意挑刺数落一通,从来不会动气,她怎么会自负到这个地步?

        今日的事,他是提前让程安与她上演,只盼着能引起她的猜忌、轻蔑,就此断了缘分,都落得个清净。

        .

        廖芝兰到底还是离开了。程安唤来两名婆子把她架出了书房。

        一名婆子转身之前,抬起手来,嘴里说着“请恕奴婢逾越”,一面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到这会儿,廖芝兰真弄不清自己妆容到底有没有问题了,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车前。

        随行的丫鬟上前来服侍,“小姐。”

        廖芝兰这才回神,冷冷地盯着丫鬟。

        丫鬟见她一副想杀了自己的样子,吓得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廖芝兰错转视线,上了马车,冷声吩咐车夫:“回府!”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来。方才那厮,她再也不要见。

        廖文咏还没离开,车夫原本有心提醒,听她语气不善,自是把话咽了回去。

        回到家中,丫鬟忙不迭跪倒在她面前告罪:“奴婢服侍不周,请小姐赐罪。”

        廖芝兰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事情已过,算了。但你要记住,今日在程府,什么都没听到。”

        丫鬟如获大赦,磕头称是。

        过了小半个时辰,廖文咏回到家中,来到妹妹房里,惑道:“临回来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我只当你与程解元相谈甚欢,便有意与刘管事多说了些话。”

        廖芝兰强扯出一抹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廖文咏笑道,“程解元性情直爽,与我十分投契,外人诟病他的话,不可信。”停一停,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廖芝兰用力绞着手里的帕子,反问:“他直爽?”直来直去地把她说的一无是处——是够直爽的。

        廖文咏目光微闪,想起程询的有言在先,笑了,“是不是他有不同的见地,你听完生气了?”寻常事,妹妹从来没脾气,随别人夸或贬,可关于诗书学问,就只愿听人夸赞。这是自大、自负还是被四书五经祸害的钻进了牛角尖,他也弄不清。

        廖芝兰低着头,不吱声。

        “文人相轻,想法一致才是奇事。”廖文咏不想惹得妹妹伤心动气,当然要瞒下真实想法,好言好语地宽慰她,“他自己也承认,在这类事上,嘴毒一些,事先跟我提了。不管他怎么点评的,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廖芝兰不予置评,“去程府求学的事,到此为止。我可没有时时提防人冷嘲热讽的闲情。”至于受辱的经历,跟谁都不会提及。要从何说起?连哥哥都有意捧着程询,她便是说出他的恶劣刻薄,怕也没人相信。

        廖文咏立时笑道:“这样也好。回头我给你请一位比叶先生更博学的人。”

        “再说吧。”廖芝兰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心念一转,问道,“你之前说过的话,是不是有所指?我们是不是握着程府的把柄?”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明显对程询心有微词,廖文咏怎么会在这时跟她交底,一味打着哈哈敷衍。

        “不说就算了。”廖芝兰不阴不阳地笑一下,“我总有法子打听到。”

        廖文咏索性拔腿走人。

        .

        午睡醒来,姜道成唤来程询,意在赏看那幅枫林图。对着画沉默半晌,苍老的大手拍了拍程询的肩,“极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要等着看你位极人臣,在朝堂大放异彩。画中这等心境,断不可常有。”

        程询恭敬行礼,“晚辈谨记。”

        姜道成此次收学生的章程,程询派回事处告知有心拜师求学的人,消息生了翅膀一般传扬出去,不少人跃跃欲试。

        程清远也听说了,当晚用饭时问程询:“明日起,要帮姜先生着手此事?”

        程询答是。

        程清远皱眉,“有这种不务正业的工夫,不如去国子监听听课。姜先生哪里就需要你跟在一旁多事了?”

        程夫人把话接了过去:“高门子弟,历来就没几个去那儿听课的。”

        程清远斜睨她一眼。

        程夫人只当没看到,笑吟吟地给程询夹菜,“多吃些。”

        程清远深凝了程询一眼,“去不去且随你,需得抓紧的那件事,务必谨慎。”

        程询颔首,“那是自然。”

        程夫人感觉得出,父子两个隐晦提及的是外院的事,不是自己能够过问的,便沉默不语。

        程清远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觉得长子现在是打心底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偏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形,明面上没法儿挑理。

        忍着吧,他想,把北廖家的事解决了,再跟这小兔崽子算账。

        .

        之后两日,怡君和廖碧君每天上午如约而至。

        程询那边,登门之客颇多,不少都需要他亲自出面应承,若这样还寻机见她,不免让人看出是刻意为之,只好作罢。

        转过天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程询命管家与几位管事打点外院事宜,自己带上枫林图和几色礼品,去了城南廖家。

        对他这次走动,怡君一直心存期盼,既盼着父兄好生款待他,又盼着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

        廖碧君听怡君细说了那幅图的事,跟妹妹一个心思。是以,这日下学后,二人命车夫从速回府。

        马车行至外院,便被小厮拦下,“禀大小姐、二小姐,老爷要您二位去书房说话。”

        姐妹两个相视一笑,连忙下车,进到书房,便对上了父亲很少对她们展露的喜悦的笑脸。

        廖大老爷对两名小厮打个手势,二人称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一幅画。

        四尺中堂——怡君一眼看出,将要看到的画,与枫林图的画纸尺寸相同。

        两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把画轴缓缓展开。

        怡君微微睁大眼睛。

        居然又是一幅枫林图。

        与两日前见过的相较,景致完全相同,只是氛围不同,这一幅只有令人惊艳的美,不会让有心人的情绪陷入矛盾混乱。

        仔细分辨,毋庸置疑,是他的手法与技巧。

        他留下这幅画,是要告诉她:那幅画带给她的疑问,皆因用色上的微小差异引起。

        廖大老爷笑道:“为着叶先生的事,程解元用这幅画赔不是。委实没想到,那样天赋异禀之人,为人处世竟是这般谦和周到。”

        廖碧君笑一笑,应道:“爹爹说的是。”

        怡君则走到那幅画前,凝视着画中一角,大眼睛眯了眯。

        廖大老爷随着走到次女身侧,叮嘱道:“这幅画要悬挂在书房,你得空就来看看,学一学程解元的神来之笔。”

        怡君唇角绽出喜悦的笑容,明眸潋滟生辉,“我正有此意。多谢爹爹。”

        父女三个其乐融融地叙谈多时,廖大太太派丫鬟前来请了两次,才一起回内宅用饭。

        .

        翌日的程府课堂上,程夫人以忽然遇到棘手之事为由,先命人把叶先生请到了内宅,过了些时候,又把廖碧君请了过去。

        偌大学堂中,只剩了怡君和丫鬟夏荷。

        怡君遵从叶先生的吩咐,临摹一幅二尺立轴的山水名作。中途走神了:对着画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出彩之处。

        这叫什么名家手笔?比起程询笔下的日暮苍山、小河潺潺,差远了。她腹诽着,果然是不会走的时候千万别看人跑,看了之后,精绝的本领学不来,眼前该学的又心存轻慢。

        “二小姐。”夏荷凑到她近前,飞快地扯了扯她的衣袖,随后推开两步,恭敬行礼。

        怡君循着夏荷行礼的方向望过去。

        门外,柔和的暖阳光线中,程询悠然而立。与她视线相交时,颔首一笑,徐徐走进门来。

        “这倒是。”

        先前在叶先生面前,说要请爹娘同意,也只是随口一说,压根儿没想去问母亲的意思。

        廖大太太平日总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打心底不赞成她们读诗书、做学问。是不难见到的那种重男轻女的妇人心思。

        廖大老爷是严父面孔,值得庆幸的是,从不反对两个女儿的求学之心。关乎这种事,都会爽快应允。

        当日,姐妹两个掐着时间去了外院,等候在府门内。

        廖大老爷下衙回府,二人迎上前去,陪父亲回内宅的路上,把叶先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听得此事与程询、姜道成有关,廖大老爷意外地扬了扬眉,思忖片刻,道:“明日我派管家出去,问明两位先生和程府的意思。你们要每日前去程府的话,廖府不能失了礼数。”

        他对次辅程清远一点好感也无,却很欣赏聪明绝顶的程询、才华横溢的姜道成。文人相轻不假,但要分对谁,程询和姜道成那样的文人翘楚,寻常人真没轻慢的资格。

        姐妹两个听了,立时笑逐颜开,向父亲道谢。

        廖大老爷被她们的情绪感染,笑了笑,告诫道:“去归去,你们可不能惹事。”

        廖碧君忙保证道:“爹爹放心,我们一定会谨言慎行。”

        父女三个说着话回到正房,见到廖大太太,谁都没提方才说定的事。

        .

        程府东院。

        姜道成坐在厅堂,没好气地看着程询。

        前几日,这后生派小厮寻到他面前,针对当地一桩案子跟他打赌,随附一封注明好几项事由的赌约,惹得他瞧着信运了半晌的气:他就在案发的县城,且在县衙中有熟人,眼看着就要结案了,怎么想都不会再出周折,程询却笃定案情发生逆转,更与他赌上了未来几年的运道,说如果料错此事,便搁置功名路,到他跟前做几年洒扫的书童。

        太狂了。

        他相信有神机妙算的人,并不敢断定程询日后不会成为那样出色的人,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程家这大少爷如今还太年轻,还没出门历练过,信誓旦旦地跟他来这么一出,只能让他认定是中了解元之后的浮躁、张狂。

        他忍不得,当即应下赌约。

        后来……后来他就带着书童来了京城程府,懊恼、怄火得快找不着北了。

        程询不难猜到老人家的心绪,陪着笑,亲自沏好一杯碧螺春,“先生,请慢用。”

        姜道成见他做派与信中的态度大相径庭,不免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狂得没边儿的人。”

        “晚辈晓得。”程询显得愈发谦恭,“先前的激将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您见谅。”

        姜道成扯了扯嘴角,喝了一口茶,眉眼舒展开来,“好茶。”

        程询道:“听说您喜欢,便寻了些上品。”

        姜道成如实道出心绪:“思前想后,我瞧着你,心惊肉跳的。”隔着好几百里料定一些事的结果,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这道理他听过无数次了。

        程询笑出声来,避重就轻:“您是什么人物啊?喜好常有人谈起,我只是稍加留心,记下了而已。”

        姜道成不予置评,岔开话题:“说说那个案子吧。”

        那个案子,是一个商贾家中出了人命,刚满十八岁的丫鬟中毒而亡。官员若没有一定的权势和手段,处死府中下人都要担上干系,何况商贾之家。丫鬟的至亲要讨个公道,及时报官。

        县令查来查去,通过商贾一家上下的口供,找出了嫌疑最重的账房管事。

        那账房管事起初矢口否认,经过半年的牢狱、大刑之灾,承认是自己下毒杀害丫鬟,理由是那丫鬟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想给她点儿教训,并没想杀死她,怎奈自己不懂药理,下在饭菜里的药分量重了些,便有了丫鬟的身死。

        县令想不出别的可能,便认为可以结案了。

        这案子,正常发展的话,真凶要在一年后落网。

        商贾之妻,是活脱脱的母老虎、妒妇心性,夫君跟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会心生不满,但在人前,却是敦厚的做派。

        商贾与丧命的丫鬟有染,暗度陈仓的日子长达三年,好几次提及把丫鬟收房,抬为妾室。商贾的妻子不肯答应,总是不能如愿把丫鬟逐出家门,妒火燃烧到一定地步,起了杀心。

        当家主母选定替死鬼,吩咐下人统一口风应对官府的询问,并非难事。是在结案之后,商贾一直觉得愧对丫鬟,没让她生前享什么福,又屡屡看到发妻做噩梦,哭喊的言语充斥着恐惧,起了疑心,反复盘问下人。一来二去的,梳理清楚整件事,把发妻告上了公堂。

        前世,因为案情的反复,上报至朝堂,错判了案情的县令得了很重的罪责。

        程询清楚地记得原委,觉着都不是什么善类:惹祸的根苗是商贾,身死的丫鬟也有行差踏错之处,商贾之妻偏激到那地步,商贾该是功不可没,可平白杀人、害人的罪,任谁都无从宽恕。

        做替死鬼的账房管事最无辜。

        今生要元凶尽快伏法,派人用程府的名头敲打商贾和县令即可。他们怎么想不打紧,重要的是这结果。

        但是,个中原委,不能告知姜道成,程询只是道:“程府一名小厮曾在当地逗留,见过那名账房管事,坚信他不是穷凶极恶的性子,跟我提了几句,我便让他留心,有了眼下这结果。”

        姜道成审视着程询,半晌,无奈地笑了,“我仍是觉着蹊跷,苦于没法子反驳罢了。好在真凶尽早伏法,屈打成招的人没做替死鬼,是大快人心的事。输给你也值得。”

        “事情已经过去,您不需记挂于心。”程询认认真真地奉承老人家,“我是一门心思向您求教,又晓得轻易请不动您,这心思和案子凑巧赶到了一处,一时冲动,出此下策。日后再不会了。”

        姜道成不吃这一套,“谁知道你真正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程询一笑,“您千万别多思多虑。”停一停,郑重行礼,“日后,您就是我的尊长。”

        “我可不敢当。”姜道成示意他平身落座,“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国子监眼下都没人教的了你,我这等闲人更不敢托大。得了空,你我好生探讨一番学问,若实在不及你,就得反过头来拜你为师。”

        横竖已经栽了跟头,他现在是丢人不嫌事大。

        程询哈哈一笑,“这话可太重了。您这不是折我的寿么?”

        说笑间,程清远过来了,见礼之后,客客气气地邀请姜道成到正院的暖阁用饭,命程询作陪。

        姜道成见当今次辅全然是礼贤下士的做派,心慢慢踏实下来。席间,不免问起程清远另外两个儿子。

        程清远笑道:“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毫无可取之处,却贪图玩乐,这几日去了别院。听下人说,整日在附近的山林打野味儿。等回府之后,我再带他们给先生请安。先生要是瞧着他们不是蠢笨得离奇,闲时还请费心点拨一二。”

        姜道成只当是场面话,谦虚地应承两句。

        其实,程清远说的是心里话。次子程译从小就性情木讷,在程询面前,总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三子程谨原本活泼又乖顺,长大之后,好像也被长兄的过于出色打击到了,平时恨不得躲着程询走。他们越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越是让他不待见,每每想到就头疼。

        席间,与姜道成熟络之后,程清远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也是清楚,对方要常住程府,家中情形根本瞒不住。

        姜道成不免叹息:“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这孽障也是不懂事,没个兄长的样子。”程清远睨着坐在下手的程询,“闲时对友人尽心尽力的,独不肯好生照顾两个手足。”

        程询只是赔着笑,起身斟酒。

        姜道成不便接话,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

        当晚,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叶先生来到程府。程夫人亲自出面应承,安排叶先生住在东跨院,指派了三名专门服侍的丫鬟婆子。

        随后,叶先生跟恩师好一番契阔。程询特地前去请安。

        叶先生常在京城,关于这位程大少爷的事情,听过太多,见他彬彬有礼的,全没传言中的傲气、不羁,又是凡事好商量的态度,意外之后,很是欢喜。

        还没到正午,不少门第的拜帖陆续送到府中。姜道成却不急着见客、收学生,整个下午都带着爱徒与程询探讨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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