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03

等我

        你相信爱情吗？相信命运吗？

        静远

        这片海，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友好，完全不同于思楠对它的最初印象。

        它静静地延展到天边，天空是什么样儿，它就映出什么样儿，想必也是看惯了白云苍狗吧，才会变得这么随和。

        海浪温柔地、一层层地涌上她的脚背，就像慈祥的母亲抚摸熟睡的婴儿。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沙滩上，迎着海风，尽态极妍。

        一成不变的白色长裙，一成不变的直顺长发，一成不变的淡淡的忧伤。

        她，还在等呢。

        渐渐的，和缓的海浪声变得如泣如诉，过滤了她的幽思，于是在她的耳边幻化成一声声稚气的呼唤：

        姐姐，等我……

        她的眼眸开始不安地晃动。

        遇见

        早晨的阳光总是充满能量，一切都在晨光中悄悄地生发，更何况还有扑面而来的清新海风和淡淡的海水味道。

        思楠在清静的马路上踱着步子，这是她熟悉而又陌生的海城，准确地说，她只熟悉这里的夏季。

        从六岁起，每年的七月，她都要到这里过上一两个星期。她习惯了寻找和等待——对，是习惯。

        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承认再也见不到他了，就会更好受吗？只要夏天还会来，她就可以这样自欺下去。

        可是，谁能说得准未来啊？即使是生命中的下一小时、下一分钟、下一秒，都有可能发生奇妙的事呢。

        一个骑单车的男孩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了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打扰了她的思绪，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就像看到从遥远的海天相接处驶来的帆船，她的心里涌起久违的希望。干净的白衬衫，利落的短发，边踏着车边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哼唱，不一会儿就转过了街角。

        当男孩从视野里消失，思楠突然变得焦急起来，她拼命地追赶，还一个劲儿地喊着：“喂，等我！等等我啊！”

        男孩发现了她，赶紧停下车，单脚支撑着地，回过头冲她眨巴着眼睛。

        “你……有事吗？”

        而思楠已经说不出话，她看着男孩，眼眶渐渐变得通红。男孩像闯祸的孩子，把车支在路边，不安地走过去。

        “……到底怎么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思楠破啼而笑，这个表情，太像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男孩尴尬地抓着后脑勺，“我叫明远。”

        “你多大了？”

        “啊？……哦，应该……应该是二十岁了。”

        “你有爸爸妈妈吗？”

        思楠是被喜悦冲昏了头，才会问出这么唐突的问题。男孩听了，有些意外，继而在脸上掠过些许不易被察觉的悲伤，他轻扬起嘴角，为难着自己，笑了。

        “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是孤儿吗？”

        思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可是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明远转过身去，跨上单车，准备离开这个冒失的女孩。而思楠紧紧抓住了自行车的后座。明远回头，疑惑地看着她。

        “可以……给我一根头发吗？”

        厄运

        大海边，傍晚。

        6岁的思楠和5岁的弟弟思海在玩沙雕，远处是湍急的海浪。

        “还差一个屋顶，要是有个大海螺就好了。”思楠说道。

        “我去找！”思海用稚嫩的声音回答。

        “快点哦，天黑了咱妈就要叫我们回旅馆了。”

        “嗯，等我！”

        思楠一直背对着大海专心做沙雕，海浪声越来越狂乱，余辉渐渐被暮色吞没，直到视线变得模糊，她才意识到弟弟已经离开很久了。

        她倏地回头，看到的是涨潮后凶猛的大海，却不见弟弟的身影。

        思楠的脑海里，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只剩下几组凌乱的画面：

        思楠跟着爸爸妈妈在海滩上四处奔跑，喊着弟弟的名字；

        十几个救生员在浅海区搜救；

        妈妈指着她歇斯底里地哭喊；

        还有她自己，悲伤而歉疚地哭泣。

        她记得救生员说：应该是被海水冲走了。

        她记得妈妈说：都怪你，害人精！还我的儿子！

        她记得爸爸说：你怪她也没用了啊！

        而从那天以后，每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心底总会有个稚嫩的声音，一遍遍地喊着：

        姐姐，等我啊！

        萌动

        在医院的走廊里，在早已被时光无情吞没的那个夏日午后，思楠静静地走向他，抵着窗台、心绪凝结的他。

        阳光被窗棱分隔成几束光柱，轻柔地洒进来，落在他的身上，便随着他不经意的晃动，也跟着颤微微地摇摆。

        思楠经过几扇窗，穿过几束光柱，像个拨弄琴弦的精灵，向他走去，走向从此再也无法摆脱的，命运的馈赠和嘲弄。

        他感觉到了她的靠近，发呆的眼神突然恢复了灵动，他抬起头，看着她，不安而又憧憬的表情。

        “要等……要等一个星期吗？”

        思楠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嘟起了嘴，小声抱怨：“就不能快点儿吗？”

        明曦孤儿院，是由一位明氏慈善家在当地创立，收容在这里的孤儿们都跟着慈善家的姓氏，他说，“远”这个字，是他被带到这里后，阿姨们让他抓阄抓到的。

        孤儿院里的生活设施齐全但却简陋，明远在四年前离开了这里，现在他带着思楠故地重游，这让他觉得紧张和羞涩，他孤独的童年，在此时此刻，迎来了她的窥视和关切。

        他们在走廊里心照不宣地拖沓着步子，阳光透过玻璃，弥散在掺杂着花香和海水味道的空气中，细微的尘埃在散射着的光柱里舞蹈。

        明远不时打量思楠，像是在反复证明她真的存在，而思楠总会投送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我真的很像他吗？”明远问道。

        “嗯！”思楠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叫……”

        “思海！”

        明远眨巴着眼睛，睫毛像翅膀一样忽闪。

        “如果验证报告——我是说如果，我可能……我可能也有爸爸、妈妈，还有……”他痴痴地看着思楠，黑亮的眼眸微微地颤动，“还有，姐姐！”

        听到明远这样称谓，思楠的眼眶有些湿热。

        “差不多吧，你是孤儿……”

        “而且是在海边被人发现的！”明远抢过话来，“醒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远用欢快的语调概括了那段过往，这让思楠的心里泛起一阵隐痛，她动了动嘴角，本想说声对不起，却附和着他的明朗，轻声笑了。

        明远羞涩地抓抓头发，他欲言又止，欣喜的脸上泛起一丝忧虑，他开始陷入矛盾的心境。

        失控

        傍晚，他们在灯塔里，倚窗看着那片静谧的大海。

        扑面的海风撩起轻舒的发际，耳畔响起风的清哨，还有时远时近、间歇有律的涛声。

        余晖在泛着浪花的海面上播洒出一道光路，直通向浮在天际的那轮夕阳。

        远处的船只如同镜面上的珍珠，在天海之间悠然地飘摇，一切都氤氲在一片柔和的橘红里。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在尚无定论之前，这是他们感受彼此、珍惜彼此的最惬意的方式。

        最后，明远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想看看他们。”

        他的要求，在思楠的意料之中，甚至比预想的迟到了不少，可当他真的提出来了，却还是让思楠感到措手不及。

        她刻意从手机里挑出一张久远的照片，那时候，照片中的一家四口都还安好，她只有三岁，弟弟小海还在襁褓中，被妈妈抱在怀里。

        她把手机递给明远，明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满怀期待的眼神里隐现着些许顾虑，像是在问：我真的可以吗？

        思楠用甜美的笑容鼓励他，明远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他迟疑而又迫切地接过手机。

        看到照片的刹那，他笑了，简单而又纯净的笑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哇！妈妈好漂亮，爸爸好帅，你……”明远抬起头打量着思楠，脸颊上浮现出两片可爱的红晕，“你小时候好丑！”

        “去你的！”

        思楠在明远的肩膀上捶了一下，两个人笑成一片。等到笑声渐渐收势，明远盯着照片中的婴儿，眼神里是种清澈的向往。

        “他真的是我吗？不可思议……”

        思楠怔住了，她抵触这样的质疑。

        “你要相信！必须相信！我找了你十五年，上帝都不好意思再让我失望！”

        她握紧明远的手，坚定地说：“小海，只要相信！”

        而明远却皱起了眉，露出困惑的表情，他从思楠的双手间把手抽了回来。

        “我的名字是，明远。”

        冷漠，甚至显得失望的声音，让思楠一头雾水。

        “你是担心吧？”

        明远不回应，像怄气一样看着别处，思楠却认为找到了症结，她信心满满地说：“差不多的，你就是我弟弟！”

        明远若有所思，他移回了目光，看着思楠，牵强地笑了。

        “那，你是我姐姐？”

        “嗯！”

        “那，我……可以亲你一下吗？”

        “啊？”

        明远突然大大咧咧地笑了，说道：“我怕到时候不习惯嘛，先练习一下怎么亲姐姐。”

        思楠不安地点了点头。

        明远抬起右手，轻抚着思楠的脸颊，这让思楠有些尴尬，明远有些不对劲，是她难以掌控的某种情感上的微变，她怕会出什么差池，于是刻意把右脸颊偏向明远。

        可是明远突然就吻住了思楠的嘴唇，她惊慌地把明远推开。

        明远紧拧着眉头，困惑又乞求原谅的样子，她的心志乱作一团，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她早就察觉到了明远的心思，为什么不早点阻止呢？

        她逃走，凉鞋踢踏着螺旋状的楼梯，刺耳的脚步声，在明远的耳畔渐行渐远。

        夕阳

        明远失落地走出灯塔，发现思楠就蹲坐在墙角。她愣愣地看着远处的大海和夕阳，一片橘红泼洒在她的身上。

        “就算你不是我弟弟，我们也不可以。”

        “为什么？！”

        明远的视野里，思楠的侧脸被余晖映照出一轮光晕，他看不清思楠的眼睛，也猜不透她现在的心情。

        “弟弟失踪后两年，爸爸就出车祸死了。”

        “啊……”

        “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会把命里的男人都克死的。”

        “胡说！”

        “我上大学的时候交了个男朋友，他突然就得了重病……”

        “死了吗？”

        “没有，我们分开得很及时。”

        “是你离开了他？”

        思楠转过头看着明远，没有说话，背光的脸上郁结着暗影。她不可以这样消沉，他不允许她相信宿命。

        “我不信！就不信！”

        即视

        医院外，大雨如注。思楠站在雨篷下面，拿起手机，第三次拨打了号码。

        电话接起的时候，她立刻做出张口的动作，却被明远抢在了前头。

        “快到了！路不好走，你先进去吧！”

        “不，我们一起！”

        思楠想找补个理由，却发现所有的借口都欲盖弥彰，她支支吾吾，等待对方的回应，她知道明远能够明白她的心情。

        电话里传来叹息一样的轻笑。

        “好吧，我马上就到，等我！”

        挂上电话，她本该觉得欣慰和安全，可是却莫名地心慌。她看着有雨帘相隔的朦胧世界，想象着明远在雨里踏着自行车的样子，她突然联想到了什么，惊恐地瞪起了眼睛。

        这时，明远的低语，和弟弟的呼唤，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地叠加：

        等我……

        姐姐，等我……

        四名护士推着担架车，在铺着大理石的走廊里匆忙地滑过，担架上的明远已经没了知觉。洇出鲜血的惨白纱布遮掩着他的脸，思楠看不清他，跟着担架跑出了很远，还是看不清他。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被她遇见的他？可怕的经历就这样无情地重演，是她害了他，明知故犯！

        “明远！快点儿醒啊！你不能……不能……，你是要我的命吗？”

        手术室外的指示灯像魔鬼的红眼，在阴暗的走廊里突兀地闪烁。思楠坐在长椅上，任凭眼泪溢满眼眶，再肆意地滑过脸颊。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钟表的嘀嗒声，和窗外落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平静而又冷漠，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

        嘀嗒，嘀嗒……

        相望

        “请问您是思楠吗？”

        思楠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白大褂带眼镜的男人，他是急救车上的医生。

        思楠站起身，战战兢兢地回应：“我是。”

        “伤者在昏迷前说了一句话，我想应该告诉您。”

        思楠不知所措，双手在身体两侧无意识地揉搓。

        “他……说什么？”

        “他说‘是我自己的错，不关思楠的事’。”

        思楠瞬间屏住了气，悲伤像海浪一样在她的脸上泛起层层皱缩，她抽搐着嘴角，转过身去泣不成声。

        “醒过来的概率很小。”医生的语气里是职业化的遗憾和无奈。

        “求您救救他，一定要救活他，我……我不能再作孽了！”思楠拉着医生的袖口，无助地乞求。

        医生不解，微皱着眉，却没有追问的意思。

        “我们会尽力的，但是……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您是他什么人？”

        被这样一问，思楠愕然地凝视着医生，却说不出话来，一颗眼泪堂而皇之地划过了脸颊，这让医生不知如何是好。

        继而，婆娑的泪眼渐渐泛起光芒，思楠像想起了重要的事，疯了似的跑开。

        医院的另一间科室，思楠颤抖的双手间捧着尚未开封的dna鉴定报告。她紧抿着嘴，把鉴定报告撕得粉碎。

        被她抛向空中的碎纸屑，像飘零的残叶一样，散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把黯淡的目光投向了窗外的一片虚无，她以为那片黑暗就是命运的本尊，她的目光里都是怨恨和控诉，却无力得像一声叹息。

        这就是命运安排的救赎吗？为什么比想象的还要凄楚呢？

        破茧

        又过去了五个夏天，思楠没有再离开自己的城市。

        她在工位上摆放了弟弟的照片，时间确实是一枚医治思念的良药，她现在可以平静地看着照片中的弟弟，在心里问候一句平安。

        而那被相框隔挡出的空间错位感，反而成了她寄托思念的一方神龛。

        “好孩子，别找了，就当他在一个地方幸福地活着吧。”

        当孤独的时候，一不小心想起妈妈的话，眼睛里还是会不争气地泛起水雾。

        是的，孤独的时候。

        思楠仍然小心翼翼，遵从着命运安排的宜忌。可是那个叫陈宇的男人，却屡次三番地硬闯她的世界。

        他说，他是无神论者，不相信命理。

        他说，他想做个验证，如果思楠真的把他克死了，那也就说明真的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那他就要去见一见那个操控命理的神明，问问神明，为什么对思楠这样不公平。

        这个比思楠大五岁的男人，相貌平平，却成熟稳重，一句充满辩证思想的说辞，就动摇了思楠对命数的迷信。

        她孤独的时间确实太久了，她听任了陈宇的决定，以身试命，以爱的名义。

        眷恋

        思楠的生活终于步入了常态，她一直相信的宿命，并没有在陈宇的身上兑现。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又过了三年，要不是明远的突然来访，她甚至会忘了那片曾经让她牵肠挂肚的大海。

        她和他约见在一家咖啡馆，三月的傍晚，空气里还弥留着残存的寒意。她看到了明远，坐在靠窗的位子，虽然都将近三十岁了，却还会因为无聊而把玩桌子上的绢花和餐巾。

        思楠很欣喜，却有点不敢靠近，她这才意识到，她仍然没有摆脱对自己的成见，她害怕伤害到他，可是她又马上检讨起自己，她为什么就没有这么担心过陈宇呢？

        他不经意地回头，他们视线交融的时刻，一切都成了背景，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明远的笑容单纯而亲切，而思楠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了当年不曾见过的东西，是成熟和沧桑吗？好像还不太全面。

        思楠坐到他对面，几句寒暄之后，两个人竟意外地沉默了。

        良久，思楠尴尬地笑了，说道：“总感觉有很多话想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明远听了，一直搭放在桌上的双手交错起十指，不停地相互揉搓。

        “我……我有点后悔，不该来找你的吧？”明远自嘲地笑了笑。

        “为什么这么想？怎么不该来？”

        “我……我到底是什么呢？是朋友，还是……弟弟？”明远抬起头，凝视着思楠，他的语气里隐现着责怪。

        “我……”思楠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有些事情，不需要太清楚的。”

        “可是我很清楚了。”明远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

        “啊？”

        “我很清楚，我不是你弟弟。”

        “”

        谁的声音

        爱，是命运的深海里，隐遁着的法典，

        神秘、不期、因缘际会，

        她漂摇、漂摇，

        让渺小的心灵，不知所冀。

        我看到光阴冷静地执行遗忘的程序，

        我听见天际利落地斩断牵挂的荆棘，

        你却还在天空中呼唤着命运，

        又在入海口倾诉着爱情。

        这段故事，还有什么样的隐喻？

        你的孤独，遇见我的幽泣……

        时光不能标记，无所谓谁是谁的轨迹；

        可是我总愿意哼着情歌，安静地追忆，

        追忆你的容颜、你的香气，

        还有你留给我的，忧伤和放弃。

        如果我真能有幸在梦里和你相遇，

        我会全力以赴，安慰你远行的忧郁，

        在我的眼角，那颗心形的痣，

        是你留下的，一滴锥心的泪。

        永恒与时间，

        是让人心酸的悖论，

        可是，还好

        你曾这样说——

        直到月华搁浅，往事如简，

        我，还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

        等着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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