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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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幽静深远,偶有蜻蜓点水泛起的轻微波浪声,落叶乘风落于水面,恰到好处地遮掩了那吞吐泡泡的调皮锦鲤。
姚楹错开眼,觉得自己薄施两颊的胭脂融成了泞泞春水,她背手搓了下面颊,直揉的那团绯红色的云更鲜了些。
她语气嗔嗔地,尾音转了一点儿难以察觉的埋怨:“我竟是不知,殿下从哪儿学来这样孟浪的好本事?”
薛劭从从容容收回手,一拂衣袖,金线金光昧影,挨簇着洒下。
他哑哑地笑了声:“同你在一起时,我哪有什么本事。”
姚楹心性素来沉定,却也架不住他换了个性子似的接二连三地撩拨心弦,她好似听见胸中心跳嗡鸣,仿佛失了序、在狂风中扑簌着迷离的蝴蝶,下一秒却又被一双手温柔地拢进掌心中呵护。
“”
无言半晌,姚楹忽地眯了眯眼,她逆着光看去,却见薛劭耳尖通红似血,与她视线平齐的手背绷着几道显眼青筋。
原来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得心应手。
风月一事,若是面对不喜欢的人,花言巧语、百般算计,七十二般功夫轮番上阵。
若是面对自己心仪的人,却只剩下一颗笨拙的真心。
薛劭换了站位,挡着愈发明烈的骄阳。
姚楹垂了垂眸,低头拢下袖子,挡了落在腕骨的一道金芒。
美人靠旁放置一架貔貅博山香炉,姚楹不擅香,却也辨得出里头染着的一截明黄色的饵料是什么。
她弯了弯唇,实心实意露出一弧笑:“是佛手檀,殿下当真费心了。”
绕了好大一个弯子,还借了嘉平公主的由头,就为了今日这一出独处。
说到底,两人合与不合,原也不在旁人的三言两语。
纵然姚楹知道薛劭曾有过退婚心思,但是每每面对她,又是实打实的上心和体贴。
她自问自己有些事情和心思算不得清白,所以愈发无法以己度人,恍恍神间,忽地觉得今日两人好似方才船上下得那一盘棋。
薛劭给姚楹留好了万事俱备的退路,而姚楹何尝不是如此。
他俯身扫了扫香炉烟气,那香炉内层做中空装饰,两只貔貅对首而立,拱爪托着佛手檀制成的香烛。
薛劭闻惯了这股味儿,长年累月的,却也说不出,究竟是习惯了佛手檀,还是习惯了姚楹身上总带着的佛手檀。
“还想去看小鹿吗?”
绿荫环绕,沛水临岸,那几头通身雪白的小鹿仍然在慢悠悠地踱步,偶尔低头咬起一丛草,嚼得汁水四溅。
姚楹目色淡淡,藕臂搭在朱红凭栏,笑音也跟着淡淡。
“殿下,记得小时候,我与你,嘉平公主与我二哥,咱们到旧鹿山区避暑,而后不知怎地,我与你们走散了,一直到月圆了,还没寻到来时的路。”
“差不多是六七年的事情了。”薛劭也跟着她的视线眺去:“为了找你,嘉平急哭了,还在半山摔了跤,哭得满脸通红。”
姚楹后来听过这事儿,她点头,又说:“其实我也不知怎么就摔到那么深的山缝里,甚至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出来,等我再见到你们,一轮月已至中天,我伏在一头雪白小鹿身上,是它背着我找到了你。”
流云低垂,半绢半纱似的淌过如镜般清晰的湖面,一头小鹿矮身饮水,眨眼间搅散了那团流云。
“本朝一直有个传说,说是‘若见神鹿,其生顺遂’,旧鹿山之所以被称为此名,便是从古至今,一直流传着神鹿的传说。”
姚楹旋头,冲着薛劭很轻地眨了下眼:“说不定不是传说呢?”
她鲜少做小女儿姿态的媚状,薛劭一时看呆了眼,意识到自己失态,他耳尖烫热地偏过头,掩饰般地清咳一声。
“神鹿如雪,踏月承云。这流传了千百年的传说,也只有你与神鹿有缘。”
“哪有。”姚楹支起一根细白手指,在他眼下娇娇地左右摇晃:“那日,殿下、嘉平公主,还有我二哥,不都同见了吗?”
薛劭哑然失笑,见她眼尾微挑,狡黠小狐狸似的笑了笑。
“嗯——琅窈郡主说得对。”
薛劭故意学她那日在宫中翰文堂观戏时的模样,老神在在地点着头,惹得姚楹溢出铃铃笑声,一排莹白贝齿如珍珠光华璀亮。
“琅窈郡主什么时候说得不对了?”
“琅窈郡主什么时候说得都对。”
薛劭弯一弯腰,清瘦手心递向她,唇边挂着坏笑:“远观不如近赏。走得了吗?要不还是我背你?”
姚楹搭上他骨节分明的五指,与他一对比,少女的手简直小巧的可爱。
“不是那么娇气的人。”姚楹借力起身,踝骨仍是有些酸涩的疼,她面色不变,尝试着来回走了两步,明灿衣袂飘飘如仙,“殿下不必如此迁就我。”
薛劭陪她慢着脚步,悬空栈道通往临水草场,翘首廊檐垂悬丝绦粉花,离近了看,才发觉那是经由一双巧手烧制雕凿而出的琉璃净瓷,确见能工巧匠心思玲珑。
他一面留心着姚楹,若她眉间稍稍拧起一些,薛劭会立即将她抱起,省得两步路的功夫,又让她本就脆弱的脚踝再挨好大一通折磨。
另一面,则是懒着嗓音地答她的话:“你确实不娇气,有时候我都不明白,薛乐沅自幼与你一同长大,怎的你一星半点她都学不会,成日咋咋呼呼,摔了磕了,能把整个重华殿给掀了去。”
“这”姚楹只觉无妄之灾,幽婉缠绵地剜过她一眼,登时有些不乐意地撅了檀唇:“殿下好过分的人,什么事儿都赖我身上。”
“那我冤枉。”薛劭没什么诚心地喊着冤,唇角的笑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我倒是希望你能同薛乐沅一般,疼了便说,不必事事忍着让着。净月,我希望你知道,你有这样的权力,也可以行使这样的权力。”
他说得淡然自若,可姚楹听得几乎风起云涌。
这话落入任何一个尚未定亲的女儿家,已经与表明心迹无异。
她停了步,眼睁睁见薛劭走远,几步便察觉到姚楹没跟上来,很自然地回眸,而后毫不犹豫地向她走回来。
薛劭比她高上不少,已过弱冠的青年,站立如松,笔挺如剑,却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弯下腰。
姚楹心乔意怯,一时语噎,只得缄默。
可薛劭坦明心意,却不觉得轻松多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濒临万丈悬崖,是回头靠岸,还是粉身碎骨,全在她一个回答。
许久,久到薛劭几乎丧失了对时辰的感知,他才听到姚楹近乎蚊鸣地问:“哪怕哪怕是殿下么?”
听她反问,积郁多时的心结烟消云散,薛劭甚至忍不住想要抱一抱她,但是先前已有几番唐突,不知她底线在哪,不好擅自试探,便忍着满腹躁意,郑重诚恳地向她道:“嗯,包括我。”
薛劭这般坦白,倒是让姚楹一时无措。
从前他是最不肯露出一丝蛛丝马迹的人,若让旁的人说去“太子心悦琅窈郡主”,不出一息便会被薛劭冷漠地驳斥回去:“谁说孤心悦姚楹?”
又是自称“孤”,又是唤她“姚楹”,看起来真像是要画一条楚河汉界,恨不得撇清两人干系。
类似的话姚楹听了不少,起先还有些茫然,后来病愈入宫,薛劭又是下意识辩了姚将离的话,可见了她在一旁,立即到她身边,满心满眼只剩下惶恐和后怕。
看清了这点,姚楹也不愿自寻烦恼,或许薛劭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
姚楹索性不再多说,与他行至草场,那雪白小鹿通识人性,见了生人并不害怕,反倒是试探着走近。
她折了袖,剔透如玉的手腕向下摆了摆,那小鹿便温顺地矮了脚,用脑袋拱着她的掌心,湿漉漉的乌黑眼仁闪闪发亮。
薛劭顾念着姚楹崴伤的脚,没有放任她走远,约莫是一炷香的时间,便牵着她置于湖心亭。
紫檀案几已经摆好精致杯盏,姚楹与薛劭对首而坐,伺候的宫娥小步上前,躬身斟酒,酒香凛冽,她细闻一瞬,仿佛眼眸微醺。
“小半杯,不许贪。”
薛劭起筷给她的高足瓷碗添了些菜,姚楹抬眸望了望他,风姿绰约的太子殿下做起这些事来行云流水,根本不像第一次。
也确实不是第一次。
姚楹心中轻轻地叹,两人闲话家常,将黄昏时光无限拨长,直到天边银钩挂上枝头,星子三三两两点缀,姚楹单手支着桃腮,眸底浸了水般,又湿又软。
她答话开始慢了半息,一小壶酒尽数入腹,她只觉得自己好似化成了一团雾,没有重量,一阵风吹来,她东倒西歪地,一头栽向疾步过来的薛劭怀中。
“净月?!”
谁也不知道姚楹是什么时候换了杯盏,虽然是度数不高的桃花酿,可是对于一个毫无酒量的小姑娘来说,小半壶也足够她开始意识朦胧。
她醉了的时候仍不失态,挣扎着从薛劭怀中起来,整敛衣袖,双手端端放着,规矩喊了声:“太子殿下。”
“”薛劭眉心顿跳,深觉拿她半分法子也没,本想敷衍过去,抬手正欲揽过她双臂,将人抱起。
姚楹眯了眯眼,右手挡着他的动作,温温吞吞地说:“殿下,那是天上的月亮。”
言罢,指尖指了指天边月。
薛劭望着她双眼,不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思,片刻后,很缓地点头。
姚楹指尖又转了方向,“殿下,那是水中的月亮。”
“”
夜风裹挟水汽缭绕,扑了她鸦羽黑睫,濛濛的,好似看不什么也不真切。
“那些都是虚幻的。”
姚楹把自己的手塞到薛劭虚握着的拳心,娇憨地笑了一声:“天边月遥远,水中月虚幻,殿下,此时此刻,只有净月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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