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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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亮,微弱晨星缀着深墨般浓稠天际,琼琚轻手轻脚带上木门,站在一盏小灯下,手掩口鼻长长呼了个呵欠。
渭州地势奇特,季节也不似寻常。
虽是五月中旬,气温却冻得人牙齿战栗。琼琚紧了紧微开前襟,踏着即将散去的最后一抹薄月往侧厅走去。
绕过一方题有《上林赋》的影壁,琼琚定在开阔柴房前,伸手抹过眼角沁出的生理性眼泪,软绵着声音问:“孙大娘,药熬好了没呀?”
瘦弱妇人揩了揩手,旋身回看,笑道:“琼琚姑娘起得这样早?药还需等上半个时辰呢。”
“半个时辰”琼琚仰头嘀咕了声,随后对她福了福礼,说:“辛苦大娘上心了。”
妇人摆摆手,她长时间坐着小板凳熬夜,肩背微微蜷着,不过脸上神态却很满足:“能为郡主分忧,便是咱的福气了。若不是郡主到来,我那小儿,怕也要葬到无定沟咯。”
琼琚眼中露出一丝真切笑意:“大娘,小六好些吗?”
“好多啦!”说起自己的小儿子,妇人笑意更深,她把手擦拭干净,起身对琼琚比比手:“琼琚姑娘,我给郡主备了些小点儿,还熬了一碗咱们渭州特有的醒神茶,郡主连日操劳,实在是辛苦了。”
琼琚含笑与她进了内间,只闻一阵极为清冽干净的香甜,原先困扰着琼琚的淡淡疲惫竟是一扫而空。
她想了想,说:“大娘,一会儿可以多熬点醒神茶吗?我想给每位将士都送一点。”
“没问题,这茶好熬,琼琚姑娘稍待片刻就是了。”
琼琚抻了下肩骨,阳光破雾滤下,金芒遍洒枝桠,砭骨寒意潮水般褪去,她搓了搓胳膊,只觉得肌肤融融温暖。
昨夜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长近一个月的疫病,终于迎来穿云破月的曙光。
自姚楹落脚渭州无量镇,整整五日,她每日只小憩片刻,空余的所有时间,间或研究医术,间或熬药试药,所有事情皆是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
在这期间,断续又有几个病人离世,姚楹每送走一个,神色便沉一分。姚将离过来宽慰地拍了拍少女纤瘦的肩,音色微哑:“净月,看开些,救不了他们,不是你的错。”
姚楹细嫩指尖熏着褐色的药渣,她眼中光彩一黯再黯,泪水止于眼眶,终是没有落下。
其实姚楹的所有努力并非没有成效,那些个身强体健的年轻人,疫病已有所好转,但是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却很难捱过这一遭。
渭州确实是犯了时疫,先前何太医的诊治与药方并没有错,可棘手的地方在于这些病人身上除了疫病之外还暗藏着一味毒。
这毒无声无息,与人直接接触必死。而且过程异常漫长且痛苦,人会像是脱水的植物,一节节干裂脆化,就像是摔碎的瓷瓶,在阳光下化为齑粉。
姚楹整夜把自己关在简陋别院,点着一盏烛火幽微的灯盏,手边医术堆叠,宣纸铺满各种相克相生的药方,她支着白皙额角,另只手挥笔不停。
灯罩朦胧火光映照,少女容色困倦,她并指揉捏晴明穴,疾风从洞开的窗棂汹涌而入,掀起尚未用镇纸镇上的书籍。
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姚楹骤然醒神,忙用手去压,不料神思混沌间误撞了尖锐桌角,凸起的冰冷铁片勾开薄如蝉翼的袖口,在肘弯刺下一道淋漓血痕。
几乎是瞬间,鲜艳欲滴的血珠从翻绽的皮肉伤口漫出。
她怔怔地凝着,一个念头猝不及防炸开,姚楹甚至顾不得处理伤口,惶急惶乱地簌簌翻书,指尖掐着细小楷字,眼风一目十行地辨认过去。
夜里一点儿动静都如平湖掷石,在隔间分类药材的琼琚忙不迭推门而出,见自家姑娘的衣裙染了通红一片鲜血,当即吓得失声尖叫。
这一声又唤起了本就睡得不沉的姚将离,那厢佩剑大步凛冽,满腹担忧还未出口,便先见姚楹已经用干净纱布缠好肘弯伤口,对着姚将离说道:“二哥哥,我有眉目了。”
已至深更,郡守府却灯火通明,姚楹命人点起更亮的烛火,火光猝然连成一片,映得每个人脸色严肃森白。
“净月,你的伤”姚将离眉心紧蹙,他当然信任姚楹的医术,不过那纱布捆扎的确实莽撞,与她平日里隔着敷料替人包扎伤口时的用心全然不同。
“二哥放心,我自有分寸。”姚楹一面对姚将离说完,一面温声嘱咐让琼琚去请今早那位孙大娘和她的小儿子到前院里来。
前院人影绰绰,这些将士多是姚将离的亲信,此刻都恭谨候在原地,只待姚将离一声令下。
姚楹语速飞快念来:“二哥,帮个忙,我需要准备些东西丹参、三七、赤芍、茯苓,各拿三钱。还有红花、五灵脂、天仙藤各五钱。还有一味药至关重要,银鸩子。”
姚将离一一记下,待念到最后一味药,登时犯了难:“前面那些我都晓得,可这银鸩子是什么?”
姚楹说:“唤一位渭州本地人来,同他说这银鸩子,他便懂了。”
“好吧。”姚将离转身吩咐将领,间隙中已见姚楹戴上一种她用鱼肚特制的敷料,可以保护双手不受侵害。
他帮不上忙,只好退避一方静静瞅着妹妹。
姚楹此行并未携带锦绣繁美的衣裙,一袭简落白衣,玉钗绾发,背影纤细轻盈,阵风兜进她袖口,显得那腕子一线伶仃。
她半蹲着,一把锋刃银亮的短柄尖刀在碳火中烤了又烤,银碳烧得荜拨作响,在她身后拢起淡淡烟霞,恍若九天神女的华光。
姚将离抿了下唇,无端想起,也许对危在旦夕的渭州百姓来说,姚楹的出现,确实与神佛无异。
孙大娘很快抱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小儿子上来,那孩子高烧的厉害,眼见是滴水未进,再不想出办法医治,只怕是挺不过明日了。
那常年劳作的妇人涕泗横流,猛地给姚楹一跪,额角碰着沙土瓦砾,磕得哐当作响:“郡主,好郡主,求求您救救我儿吧!”
姚楹对她比手,示意她将孩子放到呈在院中的一张圆桌,只说:“孙大娘,我愿全力一试。”
“好好好。”妇人抹着泪,喏喏地给她让了位置。
琼琚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姑娘,您尽管吩咐。”
姚楹摊着掌心,淡声吩咐:“银针给我。”
小指长的银针封住小儿穴道,面门八根,脖颈八根,而后挑起小儿左手中指,烫过锋刃的尖刀握在手心,只见寒光一闪,姚楹利落下扎,那点银亮扎入小儿中指。
奇异的是,那伤口却没有渗出血液,反而是细细密密地淌下一条黏稠的黑水。
气氛沉肃,无人声语,那小儿原是哭都哭不出来的疲态,可这八针又八针的下去,再加上那指心一剜,小儿缓缓张了张唇,接着溢出一声细若猫啼的哭声。
心中所思被证实,姚楹却没有松懈半分,她放下尖刀,信手往旁一递:“琼琚,拿药来。”
按照姚楹先前的要求,姚将离替她寻了所需药材,然后她书写一方,交由陈太医,陈太医虽窥不出姚楹深意,却不做多想,紧赶着替她备好了药。
那药熬得苦烈,琼琚只闻了一息,顿觉眼眶濡湿,下意识偏过头。
姚楹恍若未觉,手指用力摁上小儿下颌,迫使他张开口,那药灌入喉中,几乎是瞬息之间,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妇人几欲心碎,她哭倒在地,但是对姚楹的信任压倒性地克制了她为人母的冲动,那小儿呛得翻了个身,滚到桌沿,生生呕出一大团散发着浓郁腐朽臭气的黑色团线物。
众人脸上露出震惊讶异,那妇人更是长吼一声,白眼一翻,将将昏死过去。
姚将离大步上前,他一手挡护姚楹,另手急迅勾过剑穗出鞘,金纹蟒靴踢开那团扭动不停的黑线,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剑锋凛冽抹过,那蠕动湿软的黑线断作两节,仿佛被抽干了性命,一动不动了。
琼琚被眼前意象吓得惊骇不已,她喃喃地动着苍白嘴唇,恍惚地问:“这这是什么东西?”
姚楹只一眼便收了视线,她俯低了身,摘下紧紧束缚的手套,冷声回答:“一种南疆传来的蛊虫。”
“南疆?”琼琚呆了一呆,不由得问:“南疆最擅这等阴邪之物,可是为何会出现在咱们上京?”
姚楹捏起那孩子的中指,奋力挤压,圆孔伤口终于滴落新鲜血液,见此,姚楹终于长松一口气。
“陈太医,烦请您照着这幅药方进行改良,我在这方面不如您精湛,还望换成药性较为温和的药材。”
陈太医捏着那张张薄薄的黄皮纸,脸上露出既欣慰又怅然的神色,枯干的嘴皮子动了动说:“郡主是如何得知罪魁祸首是这蛊虫?”
姚楹不隐瞒,把先前的猜测和盘托出:“原是我误打误撞,晚间没注意碰伤了自己,这才想起这些病人似是流不出鲜血,从而想到在《南疆志异》偶然读到的一句话。”
她客客气气地说:“‘南疆异术,取线蟒,埋入中指,中指主筋,中蛊者筋骨尽断,如枯叶树皮’,这种巫蛊之术非常恶毒,中蛊后疼痛仿若寒冰烈焰,可将人浑身经脉血液俱停,五日必定身死。
姚将离听闻,手中愈发攥紧了剑柄,怒斥道:“好恶毒的损招!”
琼琚木然地瞧向那团黑色的线状物,上下唇迟疑地碰了下:“姑娘,您的意思是,那东西是”
她细细吸着气,声音落得很轻很轻,惶恐那团东西再度‘活’过来:“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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