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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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山炉烧着的佛手檀仅剩幽袅一缕余香,透过镂花雕窗的辰光滤下万点飞舞尘埃,携着最后一线细烟,白雾转瞬弥散。
一只玉白细腻的手推开镂花圆窗,新鲜晨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姚楹重新于一方砚台舔了舔笔尖,润得松软后,浓重松墨落下最后一撇,旋即干净利落地收了笔锋。
挑灯熬了整整一宿,不算全无收获。
只是
这收获,不如没有。
姚楹低眉长叹,手中沉木羊毫搁回小松笔架,瞥见茶水已经凉透,正欲起身重新沸一壶来,却听身后小几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琼琚眼里闪着泪花,昨夜陪她家姑娘熬得太晚,竟是没撑住,枕着胳膊睡着了。
她迷迷瞪瞪地睁着眼,张唇打了个呵欠,待视线稍微清明一些,却见她家姑娘纤瘦的后脊如松,笔挺地立在桌前,手边堆了厚厚一沓书,分门别类地摆放着。
琼琚凝盯片刻,忽地醒过神,她瞬间直起身,姚楹为她披的波斯薄毯从肩前滑落。
她干脆正对着琼琚,笑意清落舒朗,声线柔软着问:“醒了?”
琼琚圆圆地瞠大了目,她未完全醒,瞳底浮了一层很淡的水光,叫那洞拂面而来的晨风一吹,登时醒过神。
“姑娘”琼琚哑然片刻,竟是傻傻愣愣地怔在原地,几息后才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捡搭在交椅后的薄毯。
也不知打哪儿飘来的一朵粉白小花,轻盈落在书卷扉页,姚楹顺手缀在书间,充当一枚别致的花笺,笑道:“怎么这般看我?”
她微微歪了下头,明眸轻眨:“是我脸上染了墨?”
“不是。”琼琚摇摇头,怯声道:“姑娘,您又一夜未眠吗?”
昨夜琼琚还信誓旦旦要陪着她家姑娘一起看书,可无奈那书籍实在艰涩,每个字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却变成了要人命的魑魅魍魉,才过一炷香的时间,琼琚已然呼呼大睡。
姚楹笑了笑:“眯过半个时辰,不打紧。”
哪能不打紧啊。
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禁不住夜夜熬着。
琼琚登时扁了嘴,小姑娘可怜兮兮地说:“姑娘,您可莫要再这样熬下去了,若是被太子殿下知道了,可不得生气呢。”
姚楹仿似听进了的点点头,抬手握住琼琚的细腕,将她往自己跟前一带,春水柔和的眼尾弯着笑意:“我的好琼琚,你得替我遮一遮,若是让修瑾瞧出来,转头治你一个大罪。”
她唬人的时候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偏每个字音又藏着小钩子的娇俏,听得琼琚小脸煞白三分。
“姑娘又诓我。”
琼琚惆怅地看着姚楹扣开妆奁盒子,她此行来,没带多少胭脂水粉,眼下想要紧急弥补二分气色,还得拜托琼琚的“妙手回春”。
妆镜经年累月,泛了绿锈,且不是什么名贵的材料,照人时只觉得云遮雾绕,朦胧得很。
琼琚垂眼去看,她家姑娘那是拔尖儿的貌,凝脂鹅鼻,杏眸灵动,笑时风华自生,不笑亦如泊雪沉静。
就算眼下一圈儿淡色的乌青,也损不去她分毫美貌。
琼琚绾发的手艺极巧,不多时便将浓黑柔美的秀发绾成云鬓,鬓侧点缀着两朵乳白绒花,仿佛落了团蓬松的薄雪,看着轻盈又大气。
“姑娘。”
琼琚抹开脂粉,细细缓缓地点在姚楹眼周,低声说道:“往后还是多顾着自个儿。”
姚楹没应,琼琚觑她脸色,见她还是那淡淡的笑,又说:“姑娘看了一夜的书,可是找到想要找的了?”
花窗前的丁香紫薄纱袅袅垂落,方才推开的窗户漏进日影,洒下一片白水银的光泽,眼前顿时豁亮开敞。
花团锦簇的五月,本该驰马塞外,亦或是江南赏花,可眼前他们一行,却叫这死气沉沉的渭州给困住了。
姚楹抬手扶了扶鬓,略偏了颈,温静视线望着镜中的琼琚。
“琼琚,见过会杀人的线吗?”
琼琚正要把挑拣出来的首饰一一装回锦盒,冷不丁听到姚楹带着笑音的问话,指头刺在步摇发冠,险险划开一粒血珠。
“姑娘说什么?杀人的线?”
姚楹摁住飘逸薄纱,指尖一挑,勾出一条淬着金光的细线。
“线,缕也。柔软,细长,绷紧了,也能成为杀人的武器。”
她用力,那细线绷出极清极脆的铮鸣,宛如斩金断玉的凌厉剑气。
“我先前想不到这些,还得感谢旁人的提点,同个法子用两招,生怕我找不出他的错角。”
琼琚听得几乎要迷糊了:“姑娘,您说这旁人,旁人是谁呀?这线又怎么了?”
她蹲在姚楹身侧,原本要把方才净面的铜盆拿出去,现下却懵懵懂懂地睁着眼,姚楹顺势把她牵起来,眼底晃着一水儿的温柔,搭着她的手,把抽出来的线缠上琼琚指尖。
“南疆好巫蛊,早些年与上京交战,可让上京的将领们吃足了苦头。”
琼琚再迟钝,眼下也恍过神来,她惊诧地捂住嘴,闷出一声:“姑娘,您意思”
“嘘。”
姚楹支起葱郁食指,轻轻抵在圆润唇珠前,半张神仙似的小脸蒙上淡晕,剔下羊脂玉的清透细腻。
她似笑非笑地道:“这盘棋,我要先走,继而反将他一军。”
昨夜疾风骤起,原以为后半程会酿一场豪雨,不料只是虚张声势的几道惊雷,伴着一线寒凉的雨雾。
渭州时节倒转,恐生异象。
一番闺中话没让琼琚大彻大悟,反而是顶了满脑门的官司,她矮身为姚楹系上藕粉披帛,手背打了几下裙摆,细密针脚织就的苏锦洋洋洒洒地凝下辉光。
姚楹心中藏事,本是准备打发了人去请薛劭过来,不料木门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凶猛拳头,琼琚微微一愣,幽怨地皱了下眉头,小声嘀咕了句:“一大清早,谁哇?这可是郡主的厢房,这么不知礼数吗?”
她疾步过去,一手掌开了门,刚推了道缝儿,立刻挤进了姚将离的脸。
琼琚没想到是他,憋了一肚子的话登时稳稳地咽回去:“二公子?您怎么来了?”
“净月!”姚将离并不擅闯进来,手掌紧摁着门框,冲着里头扬了音调:“出事了!”
琼琚怔怔“嗳”了声,准备回头,姚楹手背已然抵在她后脑,轻轻推回了小姑娘的脑袋。
“二哥,边走边说。”
姚将离给她让出门,整个人急得唇角冒了燎泡:“我昨晚不是要去寻那方郡守的乳母吗?结果我人到的时候,黑灯瞎火的,都说睡下了。”
“”姚楹沉默一瞬,姚将离便是这个性子,虽说行事风风火火,却也是个尊老爱幼的人,他心里疑心那乳母,又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愣是抓心挠肺了一晚上。
“嗯。”她颔首应道:“然后呢?”
“然后就坏大事了啊!”姚将离大力摇头:“我顾不得睡,天一亮就让人去寻那乳母,结果找了一圈儿,人没找到,最后在东院的水井里发现了!”
姚楹莲步一顿,阳光疏落映于她眉眼,浮现出凝重的沉色。
“水井里?”她惑声重复:“人没了?”
“可不是!”
姚将离烦心的要命,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另只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长剑,五指攥紧了黑金剑柄。
绕过一方影壁,东院广阔,阳光密密地织下来,将人群投下的影儿叠成厚重窒闷的墨色。
围观的多是方郡守府中的下人,眼见熟识的乳母一夕丧命,众人是又惊又怕,好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姚将离生平最怕听哭声,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幼童,一听哭声,他全身筋儿都不对劲。
“别哭了!吵得老子头疼!”
他这一吼,旁人立刻噤声消停,姚楹苦笑一息,上前柔声安慰了一番,这才让琼琚把人都领走。
掩了东院的大门,姚将离的副将双手抱拳,冲着姚楹行了个礼:“末将见过琅窈郡主。郡主,人拉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气儿了。”
姚楹轻轻摇了下姚将离袖口,示意他不必太过气闷,姚将离不吭声避开地儿,方便她查看。
“你们几时发现的?”
那副将抬头看了眼天色,一板一眼地回答:“回郡主,约是卯时三刻。”
姚楹绕着那乳母的尸身走了一圈,又问:“谁先发现的?”
副将说:“姚将军一大早就寻人,结果怎么找也找不着,这时有个叫小莲的丫鬟晨起去打水,听她声嘶力竭地尖叫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丢了魂儿似的一路冲撞过来,只说自己见鬼了。”
姚楹大致了解过,略一点头,她垂眸扎起滚云边袖摆,唤过身后的琼琚:“琼琚,去拿我的医箱来。”
琼琚刚要转身,姚将离先她一步抽出佩剑,手腕一转,送到姚楹眼前:“用这个——从前二哥教你使剑的方法,没忘吧?”
姚楹微微一笑:“二哥亲自教导,哪能忘呢?”
她接过剑,压得细腕一沉,旋即稳稳地持住了力道,剑鞘翻开乳母手掌,见那中指没有异样伤痕,她才放下心来:“无事。”
方才那直接上手触碰的副将紧张地盯着自己双手,结巴道:“还还是郡主谨慎。”
姚楹温声道:“谨慎些总没错,你若是不放心,便去找陈太医讨一味药。”
那副将领了命,姚将离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地“啧”了声。
他潇洒掀过繁云虎饰下摆,跨了半步在姚楹身侧蹲下,盯着那乳母森白的脖颈说:“不对啊,净月,这不像溺亡。”
姚楹轻轻“嗯”了声,剑鞘碰了碰乳母侧颈,挑开湿绺的头发,露出一道青紫伤痕。
“她被人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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